圈套
(17&18)

作者﹕Gabi

(17)

    流川把車停在車庫里。他在一邊打電話。流川沒有去打擾他。
即使是在最親密的時候,流川也總是留給他足夠的隱私權。是好教
養,也是當心理醫生當成的習慣。

   “我可以進去嗎?”他問道。

    流川點點頭。

    第二次來,已經沒有那次那樣的心酸了。換了房子未必也就換
了心情。他這樣想。

   “喝點什么?”流川問他。
   “老規矩。”他回答。

    一會兒流川把加了檸檬片、蘇打水和薄荷汁的whisky端出來。
他看了不禁微笑。流川抿著嘴唇坐到他對面的沙發上。他不知道流
川這樣做是為了忍住笑容還是為了別的什么。

    入口的味道很好。流川很會調制這種飲料。這并不輕松。只要
擠壓得重了千分之一克,從薄荷中提煉出來的就不是香味而是苦味
了。他很喜歡薄荷。但是因為對薄荷汁的要求太高反而很少要。不
曾想連油瓶倒了都懶得動手的流川試了一次倒是出奇的靈巧。之后
家里就總是有薄荷的香味。

   “你看到了凶手嗎?”流川問他。
    他搖搖頭。“你就那么肯定我不是凶手?”
    流川淡淡的回答,“那不是你做事的風格。”然后他抬頭看著
對面的他,“如果是你殺了神,你不敢坐我的車。”
    他笑起來。有很久沒有這樣開心的笑了。“我很高興。真的很
高興。”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流川很煞風景的追問。
   “沒有。我去的時候神已經死了。”他回答道。

    流川看著他眼里一晃而過的殺機,心想他去了原本也是要神的
命的吧。

   “那個人身手很好。他用了兩發子彈要了神的命。而神那樣的
高手卻只來得及射出一發子彈。”
   “為什么是射神的左手?”流川皺起眉毛問道。
   “這就是很奇怪的一點呢。神通常是用右手的。只有極少數的
人知道他其實左手的槍法更好。而那几個人不是死了就是不在紐約
。”他回答,“但是我還是懷疑動手的人是認識神的。我檢查過,
門鎖是神從里面打開的。屋里的亂是后來布置出來的。”

    流川的眉毛皺的更深。他喜歡看流川思索時候的模樣。有一種
非常沉靜的美麗。

   “我在那里聞到了香水的味道。”流川慢慢的說。
   “我也聞到了。是神身上的。在他耳朵后面和手腕上。只能是
他自己用的。”
   “真是奇怪啊。”流川喃喃的說,瞇著眼睛開始發呆。
    一直等到流川的眼神恢復正常,他才開始發問。“你是什么時
候發現我的?”
   “三井摔倒的時候。” 流川略現嘲諷的微笑了一下,“你怎么
那個時候還沒有出去?如果我不去,你是等著被警察抓嗎?”
   “可是你去了。”他微笑著看著流川,“我聽到三井給你打電
話。我知道你會來,我不會有事。”
    他眼睛里的熱情讓流川把腦袋扭到一邊。“你是怎么知道神在
那里的?”
    他暗暗嘆了口氣, “彩子告訴我神給三井寄過東西, 郵戳是
Brooklyn區的。就這樣。她對你還真是盡心的很。”

    說完了,屋里就突然靜下來了。

    其實話題本身是沒有結束的。只是對話的雙方突然都發覺這樣
的對話并不是他們想要的,于是就突兀的停下來。

    突然的結束讓這種安靜本身尷尬得詭異。

   “你要回去了。”流川沒話找話。
   “我不能留下來嗎?”他看著流川。“你很快就要走了,我會
有很長時間看不到你。”
    流川垂下頭,“客房還沒有布置。”然后站起身離開了客廳。

    他怔了怔,無聲的笑起來。



    半夜里他醒了。躡手躡腳的下了床,推開門,穿過過道,站到
流川的臥室門口。

    里面很安靜。他試著輕輕的敲了兩下門,沒有回應。他推開門
。

    流川的臉在月光里清晰的有些過分。他著迷的看著他。流川就
像這個黑暗的世界里的一片月光。于他而言,這樣的月光清晰的甚
至具有傷害性。但是他不在乎。如果能夠一直這樣看著他多好。他
這樣想。

    也不曉得站了多久。月光把他的影子從一邊拉到另一邊。

    他突然對自己的影子心生恐懼。在流川蒼白的面孔旁邊,這樣
一個黑色的、扭曲的影子看起來非常的可怕,仿佛隨時會把流川吞
噬掉。從靈魂的最深處涌出的某種東西讓他心臟跳得飛快、眼睛發
脹。他克制著自己。該讓流川走了。他知道。

    他轉過身子。

   “仙道……”

    那聲音几乎像是幻覺。

   “你在做什么?”

    他看到流川雪白的面孔。

   “流川……”他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我沒有放棄你。”流川迫使他正視著自己的眼睛,“所以,
你不要害怕。也不要想要放棄我。”他說出了仙道無論如何也沒有
想到的話。

    他感到心里有什么東西松動了。一直被控制著的感情,恐懼、
失望、擔憂、愛情、欲望、茫然……一忽兒沖破了桎梏全都釋放到
四肢百骸。他跪在流川腳下,緊緊的摟住他,“流川流川流川流川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一直叫這個名字,只知道這樣叫了這
個叫流川的天使就是他的、就不會再離開,他無論做什么樣可怕的
噩夢都會有人叫他起來。仙道從來不是虔誠的基督徒。上帝只是他
用來安慰良心的工具。但是現在他真的信了,天上是有個那樣的神
,forgive us our trespasses as we forgive those who 
trespass against us , and lead us not into temptation ; 
but deliver us from evil 。原來真的是這樣。



(18)

    去藤真家,是仙道開車送的流川。但他并沒有上去。

   “藤真的事,我多少有責任。”仙道說,“花形瞪人的眼光很
凶呢。”

    流川也不強求他,自顧自的解開了安全帶。

   “晚上可以看到你嗎?”仙道碰碰流川柔軟的頭發。
   “可以。”流川瞇起眼睛看著他,“不過你有話最好現在就說
。”
    仙道笑起來,有點得意有點無奈,“不管是誰下的手,神現在
已經死了。那么,你是不是可以留在紐約?”
    流川搖搖頭,“這是我答應花形的。況且,殺了神的那一個,
也許是更可怕的家伙。”他看著仙道的臉慢慢失去笑容,“我在這
里,你有牽挂,反而更危險。”他拉開車門,“再見。”
   “流川──”

    他應聲回頭。

   “記得把手機一直開著。”仙道朝他揮手,“晚上見。”



    藤真的傷確實如醫生所說,只是外傷而已。他的額發很長,几
乎完全可以蓋住額頭上的傷口。如果不是親眼看到他躺在醫院的模
樣,就是流川也猜不出他受過傷。花形本來和藤真親親熱熱坐在一
起,見流川來了,就去准備飲料,把他們兩個單獨留下。

   “你精神很好。”流川說,“全好了嗎?”
   “和新的一樣。”藤真嘻嘻笑道。
   “好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訴我。”流川看看他。
   “什么都瞞不過你啊。”藤真伸手去摸摸額頭。

    流川便看見他頭發下的傷口。已經愈合了,但還是紅色。

   “我准備離開紐約了。”
    饒是早有心理准備,流川還是吃了一驚,“離開紐約?”
   “哎呀。真是糟糕。連你都有這樣的反應,叫我怎么去對付彩
子他們?”藤真皺著眉毛,有點夸張的叫起來。
   “是花形的意思?”
    藤真點點頭。“他很為我擔心。叫我和他一起去瑞士。在那里
一樣可以當醫生的。”

    流川明白,藤真這樣說就是已經下定決心了。

   “那個,診所就交給你了。” 藤真不懷好意的笑道,“我先說
明,賺了我要分紅,賠了不許找我。”
    流川沉默了一下。“藤真,那天在醫院,我對花形說的話,你
都知道的吧。”
    藤真驀地勾住流川的脖子,“是不是我兄弟?居然對那個白痴
講那種話。有什么不能對我說的。你不知道那個白痴聽我的啊?”
   “謝謝你。”
    藤真一愣,盯著流川看了好久,面色居然尷尬起來。過了一會
兒才哈哈大笑,“多少年了,才聽你說了一回謝啊。值了值了。”
   “做什么呢?當心傷口。”花形把飲料放在茶几上,然后几乎
是把藤真從流川身上揭下來。

    流川想,和這個人一起,藤真是快樂的──那到世界的哪個角
落又有什么區別呢?

   “喂,你等一會去看三井嗎?”藤真突然問道。
    流川點頭。“彩子姐在他那里。”
   “死心眼啊。”藤真嘆氣。“那么聰明一個女人,一頭栽倒到
情網里,一樣是智商銳減。我說,如果真是為她好,倒是叫她早點
離開三井的好。”
   “多事。”花形直搖頭,“流川你別聽他的。”
   “我是好心誒。”藤真不服氣的叫道,“怎么你敢不相信紐約
頭牌心理醫生嗎?”
   “我以為那個是流川。”花形笑道。

    流川開始覺著自己礙眼。可是并不尷尬。畢竟看到的是藤真和
花形的幸福。他站起來告辭。花形送他到了電梯口。

   “你自己保重。”花形伸出手,“我說過的那些話,你不要放
在心上。”
    流川握住他的手,“好好對藤真。再見。”

    電梯里面有一面鏡子。流川看到自己臉上的輕松表情,不由自
嘲的一笑。人這種動物真是自私又健忘。

    只要此時危險還沒有到眼皮子底下危及自身,就可以當作什么
都沒有發生。本來還以為自己可以多高尚,其實都一樣。呆一會兒
,自己要對三井做的事情只怕比花形曾對自己做過的更殘忍更自私
更冠冕堂皇。但是,沒有辦法。生活如此殘酷,沒有人可以做天使
。



    彩子看到流川的時候并不吃驚。

   “他在睡覺。小聲一點。”她輕聲對流川說。

    然后拉著流川到了陽台上。流川心里略感輕松。

   “藤真好嗎?”彩子問道。
    流川點頭。“他問起你了。”
   “這里一直走不開。”彩子嘆氣,“實在沒時間去看他。”
   “他呢?”流川沒有直接說出三井的名字。
   “沒有瘋。”彩子咧嘴笑道。

    她表情還是端庄,但神情淒涼。換作誰都會這樣吧──看著喜
歡的男人為了另一個人的死傷心欲絕,自己還要充當安慰者的角色
──能笑得出來已經是堅毅之極。
 
    流川看著彩子,“要哭的話就哭出來吧。”
    彩子搖搖頭,“已經哭不出來了呢。”

    他想起那時神出現在花形的咖啡廳、三井一時忘情的時候,彩
子在街上偷偷落淚的場面。原以為那就是彩子最傷心的時候。卻沒
想到,還可以哭的出來的彩子其實是幸福的──女人最悲慘的事情
莫過于此。

    也許藤真說得真的沒錯。

   “得了。過來有什么事?”彩子卻不容他再對她的事情多想,
傷心過后馬上切入正題。
    流川也不和她兜圈子。“前几天神給他寄過一個包裹。”
   “沒錯。”彩子點頭。
   “我懷疑那和神的死有關。除了你和仙道,還有誰知道?”
   “應該是沒有了。我也想過。”彩子皺起眉毛,“只是一直不
好問他。”
   “我想見見他。如果他還可以承受最好今天就弄清楚。”

    他沒說出來的話彩子心知肚明──早一天清楚真相就可能少犧
牲一個人的性命。

   “等他醒了再說吧。”

    彩子明白這不啻于把三井的傷口挑開。本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但是,畢竟私心里是心疼他的,能延遲一刻就是一刻吧。

   “我很抱歉,彩子姐。”
   “說傻話。”彩子笑道。“各人有各人的負擔。該擔起來的誰
也逃不了。你抱歉什么。”她拍拍流川的肩膀,“去客廳等他。我
給你弄點吃的。”



    三井一出房門就看到彩子靠在沙發上,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
。流川坐在彩子身邊,低著頭,一動不動。三井很想轉身就回房間
──看到流川他就想起神的尸體和那種可怕的、尸體才有的味道。
三井很傷心,但如彩子所說,還沒瘋。他明白流川來這里肯定是要
和他談和神有關的話題。他受不了。

   “三井。”流川叫他。

    他像看到蛇的小鳥一樣無法動彈。他恐懼的知道,他最怕面對
的事實將要血淋淋的呈現出來。從看到神的尸體到現在,他一直拒
絕去回憶。他把自己封閉在臆想的世界里不敢往外看。可這會兒他
反倒沒有勇氣拒絕這樣一個呈現──恐懼本身也是有吸引力的呀。

    他模糊的發出几個含糊不清的元音。流川卻完全明白了他的意
思。

   “你還好嗎?”發問本身并不是目的。流川只是想看看三井的
反應。
   “還好。”三井回答。

    他的眼睛不敢與流川直接對視,卻又一直怯怯的想要對視。流
川心里有了底。

   “彩子姐睡了。不想吵醒她。我們去陽台上談談怎么樣?”

    今天的天氣很好,從陽台上可以看到一大片開闊的水域。藍色
對心情的放松有好處。那里還有一張很舒服的扶手椅。交談的條件
是比封閉的客廳好多了。

    三井猶豫著。流川沒有說話,只是安靜的等著。

    末了三井點了點頭。流川拉開門,三井跟著他到陽台上。流川
先揀了背著光的那張凳子,三井自然而然的坐到向陽的扶手椅上。
流川看著他放松身體向后倒在靠背上、深深的吸了几口氣。是個好
的開始。

   “昨天下午我和你一起去了Brooklyn區。” 這次流川沒有遵循
規則讓自己和三井面對面坐著。他讓自己和三井處在并排的位置。

    三井痙攣著抓緊扶手。

   “其實,你也已經看到了。不過是不敢斷掉自己的希望吧。可
是,我認識的三井壽不是這樣的人。”

    三井嘴唇慘白。

   “神,他已經死了。” 流川慢慢的說,聲音平穩的像是在做天
氣預報。

    他看著遠處的水域,并不去看三井。

    三井驀地嘶叫起來,聲音都劈了。

    流川任憑他哭泣,一直沒有看他。

    直到三井的嘶叫變成完全的哭泣、繼而哭聲微弱下去,流川才
再次開口。

   “你還記得他什么好?”
    三井的哭聲很淒涼的斷斷續續。流川聽到他的聲音,“沒有…
…他一直不要我……可是我愛他。你明白嗎?他不要我。我什么都
可以給他……可是他甚至不屑于看一眼。我知道他是做黑道的。我
不在乎……我要他和我一起離開。他死也不肯。可是三年前他喜歡
的人說‘你走’連個解釋都不給,他就離開了紐約。我以為我忘了
……他為什么回來?他利用我,居然就那么直截了當,連遮掩都沒
有。用完了就走開……”
    流川等他說完了才開口,“可是,他最后把信任給了你。是不
是?”

    不用看也知道,三井現在臉上的表情會是怎么樣。

    他是真的發痴的愛著那個男人呢。

   “沒錯。”三井喃喃的說。“他把最后的信任給了我。”
   “是什么?”
   “他說,如果他死了,就要我把那個包裹打開。上帝啊,”三
井跳起來,“我還有機會讓他安息。流川,暴死者的靈魂要怎么安
息?是要給他復仇嗎?”三井眼睛發紅,像個精神病人一樣狂躁。
   “我想不會。”流川淡淡的說。

    讓三井從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不是好事。

    流川冷淡的回答讓三井鼓起的熱情平息下去。他甚至沒有去質
疑流川的權威是從哪里來的就選擇了相信。但是他的精神明顯的好
起來。剛剛那番哭泣已經讓他心里淤積的負面情緒發泄出來。現在
發覺神留下的遺物可能就是解開神死亡之謎的鑰匙,就像在一片黑
暗中的光芒,把他從混沌的自我封閉中喚醒。

    他可以為神做一點事。這個念頭讓三井甚至可以笑出來。

    有人在輕輕的敲著把陽台和客廳隔開的落地玻璃窗。是彩子。

   “兩位,進來喝茶了。”彩子笑瞇瞇的說。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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