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套
(1&2)

作者﹕Gabi

(1)

    春天是性感的季節。有一個女作家這么說。很多人都贊同。

    可是,流川不這樣想。

    100多年以前,法國人埃米爾.迪爾凱姆經調查得出這樣一個和
春天作對的結論:在春天自殺的人數遠遠超出其它三個季節。所以
,如果我們要說,在春天,精神上有問題、需要幫助的人數遠遠超
出其它三個季節──這個推論不算離譜。

    流川是心理醫生。

    他的春天,一直是忙碌、混亂、疲憊的。和性感是八竿子也打
不著的關系。

    現在是春天。紐約的春天和紐約客一樣忙碌而且充實,透著龍
舌蘭酒那種沖動的愉悅。流川不喜歡龍舌蘭酒。心理醫生的工作其
實和燒鍋爐的很像,都是讓某樣物質保持平衡,不達到危險的臨界
點。而龍舌蘭酒恰恰就是刺激到讓人失去平衡的東西。他想,這個
春天,又要有不少人來這里了。

    他工作的診所在麥迪遜大街。是個光看地段就可以讓蛋白質的
最佳制品掏錢預約排隊的地方。

   “流川醫生,7號可以進來了嗎?”
   “可以了。”流川簡短的說。

    他有點好笑的想,藤真想出的這個排號的辦法,人人都說好,
說什么保護病人隱私。可是,為什么沒有人聯想到監獄?

    7號進來了。

    第一眼看去,他不像個精神上有問題的人。他笑的很好看,是
好教養和好脾氣兼而有之的好看。可是流川并沒有被表像所迷惑。
做心理醫生久了,看人的時候几乎都可以忽略外表。流川就不只一
次的看到陽光燦爛的易飢症患者。這個人有什么問題?二十六到二
十八歲之間。有雄心,但還沒有到完全腐敗的年紀。眼睛里有隱隱
的陰霾,但是并沒有影響整個眼睛的溫和的線條。可見,即使是有
什么憂慮,那時間也不會太久。嘴唇很堅定,但并不像一般易于動
感情的人那樣不自覺的微微搐動──他是個心計深沉的人,而且心
很硬。他的手指修剪得很干淨。從手背的皮膚看,不是干粗活的人
。可是,指甲蓋的邊緣處并不光滑──那是艱苦的生活留下的痕跡
──這是7號身上唯一一處泄漏出和他的衣著氣質不相符合的地方
。

   “請坐。”流川淡淡的說。
   “謝謝您。”7號很有禮貌的說。

    他在流川對面的那張椅子上坐下來。立刻他就發現了這個位子
的玄機。他的位子正好對著窗戶。百葉窗是合上了,但是漏出的光
線不多不少,正好可以讓他的面孔完全顯現在陽光下。而因為陽光
的原因,對面的醫生完全隱在陰影下,讓他看不清醫生臉上的表情
。從18世紀以來,外交家和女人都喜歡坐在醫生選擇的那個位置上
,好讓自己的敵手無所遁形。

    7號對年輕醫生的印象很好。每個細節都做到最好,他想,流
川醫生是名副其實的。

   “我最近很不安。”7號開了口。“我想告訴您我做的一個夢。
”

    沒有任何的開場白。是個肯直接面對困難的人,也是個不肯輕
易坦白的人。

    流川默不做聲的把拍紙簿挪到手邊,“你可以開始了。”
   “我夢到自己走過很多紫色的花叢。似乎是百合花。走了很久
。然后到了一家酒店里。里面有很多人。像是俱樂部的樣子。屋子
的裝飾很奇怪,到處都是眼睛……”7號停頓了一下,“我記得不
是很清楚了。有人吵架。有人扔了像輪子一樣的東西。我還看到水
井。很荒涼的水井……聽到‘咚’的一聲,不知道是什么東西掉進
去了。就這些。”
   “完了?”流川看著他。
   “完了。”7號說。他感到年輕的醫生看著自己的目光很奇怪。
   “麻煩你,在這里寫几個字,隨便什么都可以。”流川把拍紙
簿遞過去。
   “怎么,您這里還管字跡分析嗎?”7號笑著,不著痕跡的推拒
。
   “這很重要。請你一定要寫。”流川淡淡的,又重復了一遍。
態度很客氣,可是任誰都看得出潛台詞是“要么照辦,要么出去”
。
   “是不是心理醫生都像你這樣強勢?”7號無可奈何的笑著,還
是接過了拍紙簿。他寫的是What do you think of,是拉得很長的
斜體字,字跡很漂亮。

    寫完了,他好奇的看著那年輕的、而且現在才看出長的實在是
過分漂亮的醫生。他發現醫生那略顯薄削的嘴唇繃了起來。

    然后醫生抬起了頭,冷冰冰的看著他,“你在撒謊。”
    7號感到自己的心漏跳了一拍,“什么?”
   “你不可能做出這種夢。”流川淡淡的說。
    7號笑起來,有點開心有點自嘲,“是這樣啊。對不起,醫生
。嗯,我坦白,這是我朋友的夢。”

    流川靜靜的看著他,沒有要打斷的意思。

    于是7號接著說下去,“他最近很反常。我很擔心他,想叫他
來看醫生。可是他那個人太驕傲了,也很老式,認為這樣傷自尊。
所以,我就自作主張的來了。那個夢,是他告訴我的。我想,可以
起到作用……”

    在說話的時候,7號一直看著流川。他現在明白為什么他這么
年輕就能坐到今天的位置。這個醫生有一種超然物外的神氣,讓人
覺著無論對他說什么,都像把秘密托付給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不用
擔心泄漏出去。他的那種冷淡淡的表情、沒有感情的聲音,都對來
求助的病人具有莫名的安撫力。

   “很抱歉,我不能告訴你什么結論。” 流川把鉛筆放回到筆筒
里,“你最好讓你的朋友親自來一趟吧。再見。”
    7號很有些錯愕。“怎么,還是不能告訴我嗎?”
   “行 有 行 規。” 流川只說了四個字, 然后低下頭看自己的
schedule,不再理7號。

    7號知道,自己的時間結束了。他聳聳肩,帶著那種好看的笑
容站起來。走到門邊的時候,他突然問,“醫生,您可以告訴我,
為什么要讓我寫字嗎?”
   “無可奉告。”流川像扔廢品一樣把這句話扔了出去,然后按
了桌上的通話鍵,“赤木小姐,麻煩你叫下一位。”

    逐客令下得這么直接,7號也不好再說什么。他禮貌的說了聲
“再見”就離開了。

    流川把7號寫過字的那張紙團起來,扔進了字紙簍。那個家伙
剛才的問話猶在耳邊。流川撇撇嘴。如果真的是做那種夢的人,寫
w的時候會不自覺的把圓弧畫的很丰滿,才不會是這種瘦長的字體
呢。



    12點打發掉上午的最后一個病人,流川收拾好東西,離開了辦
公室。

    外面的陽光很好。流川瞇起眼睛看著腳下的紐約。不知道是不
是做心理醫生久了也弄得心理陰暗,他總覺得紐約人就像在這個著
名的大蘋果里蠕虫,讓人沒法子喜歡。倒是紐約的陽光可愛的多,
直來直去,沒有任何的陰郁。同樣的陽光他只在父親在新西蘭的牧
場見到過。

   “還不走啊?你打算空著肚子干一下午?”
   “就走。”流川回過頭就看到藤真燦爛的笑容。

    如果不是對藤真了解至深,流川就會當這個成天笑個不停的家
伙是個重度易飢症患者了。說起來,藤真的笑也是惹過不少麻煩的
。當初就是因為笑的太招人喜歡叫女病人過分喜歡上了,結果被主
任認為違犯心理醫生職業紀律而受到處罰。藤真一氣之下離開了那
家著名的醫院自己開了心理診所,還順道拐走了低自己一年的學弟
流川楓。主任對藤真的挖牆腳深惡痛絕,以至于那位謙謙君子有兩
年的時間對藤真視而不見。

   “一起走吧。我知道在第五大道上新開了一家法國餐廳。很不
錯。”

    藤真除了自己的專業,最關心的就是好吃好喝好玩。他推荐的
地方自然是沒錯的。

   “先說好,誰付賬。”流川對他的笑容早就免疫了,不打算叫
自己的錢包對他的笑容投降。
    藤真舉手做投降狀,“服了你了。學得還真快。我請客還不行
,流川大少爺?”
    流川冷笑一聲,“那是,再不學乖,我可就別干這行了。”

    藤真嘿嘿笑著,自拉著流川走了。他知道這小師弟雖說是不怎
么愛說話,真要是斗起嘴來,自己也還真未必是他的對手。聰明如
藤真,自然犯不著干這種自己掏錢還找氣受的蠢事。



(2)

    五月的周末,用來睡覺是最相宜的。可惜流川卻沒有這個福分
。

    早上7點28分,藤真來電話,說要去科尼島看看。流川回絕,
挂上電話繼續睡。

    早上7點45分,有人開始按門鈴,時間長達15分26秒。

    早上8點01分,流川開門放藤真進來,被藤真拉到客廳聽訓。

    早上8點10分,流川穿好衣服,准備和藤真一起出門。

    早上10點46分,流川在車里打盹,藤真和路過的漂亮小姐調情
。

    下午3點29分,流川和藤真離開科尼島。

    下午3點41分,櫻木打來電話,說彩子和他要來流川家里吃飯
。櫻木扭捏半晌,最后聲若蚊蚋提出要晴子,也就是流川的秘書小
姐,到場。

    下午3點45分,藤真嘲笑櫻木,櫻木暴吼,流川的手機好象出
了問題。

    下午4點31分,流川家。流川在洗澡。洗好的藤真在訂座位。

    下午6點21分,流川、藤真、彩子、櫻木、晴子坐到第五大道
那家法國餐廳里,藤真誘使櫻木答應付賬。

    一桌子人,就只有流川認認真真在吃東西。櫻木笨拙的忙著討
好晴子,藤真和彩子在一邊插科打諢看笑話。

    流川快吃完的時候,聽到有人叫自己,“流川先生。”

    流川抬起頭,看到臨桌一個高個子年輕人很愉快的看著自己笑
。一開始流川沒有認出他。待看到他修長整潔的手上不般配的磨損
的指甲蓋,才記起這個莫名其妙的病人。一般來說,病人并不怎  
樂意在公開場合招呼心理醫生。不過,他倒也算不上病人──流川
淡淡的點個頭,算是對他的回答。

    病人彬彬有禮的向流川舉了舉酒杯,很識趣的不再打擾。

   “喂,你的熟人?”彩子好奇的看著那個人,“很不錯啊。你
什么時候認識的?”
   “我想,他已經有律師了。”流川專心的對付著杯子里的冰激
凌。
    彩子不客氣的在他頭上敲了一下,“死小子,對師姐不知道尊
重一點嗎?藤真,他是誰?”
   “我不知道。” 藤真心滿意足的抿著杯子里的酒,“你問櫻木
看看。他可是紐約警察局里的能人哦。”
   “他?”彩子似笑非笑的看看櫻木,“我怕他不肯。”
   “為什么?”
   “我覺著這人不錯,想介紹給我親愛的晴子妹妹啊。”彩子笑
得浪浪的。

    那邊櫻木的臉眼見著就和頭發一樣紅了。藤真小心的挪開了一
點。剛買的多爾西加班納的衣服,沾上酒漬油漬就不好玩了。

   “那家伙有什么好的?沒品味。吃  魚居然配果汁,還有小蘿
卜。晴子怎么會喜歡這種人?”沒曾想櫻木憋了半天居然憋出這  
一句。
    彩子哈哈大笑起來,很不淑女的露出了10顆以上的牙齒,“啊
喲,櫻木警官居然知道這么多?”
    櫻木正自得意,那邊彩子已經瞇起眼睛笑起來,“昨天晚上抱
著菜譜禮節的書背了很久吧?有黑眼圈哦。”
    櫻木又羞又惱,“哪有?才到2點嘛……”

    眾人笑翻。

    還好晴子解圍,不然櫻木在付賬之外鐵定還要付一筆不菲的修
理費。

    吃飽喝足,看夠了櫻木和賬單一樣慘白的臉,五個人站起身來
准備走人。

   “不和你的朋友打個招呼?”彩子攛掇流川。
   “女人真是奇怪。剛剛還是熟人,現在就是朋友。下次見到,
我們是不是要說他是流川的情人?”藤真笑道。
    流川懶得跟他生氣,“我去開車。你叫櫻木送你好了。”
    藤真夸張的叫起來,“你想拿到我的保險費也不能這樣惡毒吧
。”

    開玩笑,在惡宰了一筆、又攪了和晴子的約會之后,還叫櫻木
開車送他回家,他藤真健司還不至于認識不到這樣做的后果。

   “你不去我去。”彩子的注意力還在那人身上,“得讓他知道
,這里還有懂禮貌的人。”說完她就真一步三搖的走過去了。
   “這個女人……”藤真直搖頭,看著彩子對著那人飛舞睫毛,
“真不知道是太喜歡招惹男人還是太喜歡招惹錢。我還真為那個男
人的律師擔心。”
   “我看你還是為他擔心比較好。” 流川涼涼的說,“彩子的新
男朋友是練拳擊出身的。”

    藤真大笑起來。

    這會兒彩子滿臉放光的回來了。“怎么,你搶了哪個可憐虫的
工作?”藤真問道。
    彩子只是笑,“櫻木,過來。”

    櫻木狐疑的過去了。

    彩子把一張卡塞到他手里,“和晴子去浪漫一下吧。X俱樂部
的會員卡。今天晚上的費用算我的。”
    櫻木目瞪口呆。藤真喃喃的說,“天上真的掉餡餅了。”
   “流川,送你親愛的彩子姐回家吧。”彩子親熱的挽著流川的
胳膊走了。
   “她這是……真的嗎?我可以用?”櫻木還是一頭霧水。
   “放心用好了……”
    藤真話音未落,就看到櫻木樂顛顛的跑到晴子身邊了。“苦命
!”他嘆著氣往街邊走,准備叫出租車。



    流川第三次看到那個7 號的時候,是在社區籃球場。藤真沒來
,流川替他打組織后衛的位置,和7 號對不上。不過打到一半,流
川就心痒難搔,和隊友換了位置改打小前鋒。一場球下來,7 號再
過來問好的時候,流川就不能只是點頭了。

   “要嗎?”7號搖搖手里的寶礦力。

    流川搖頭,從背包里摸出瓶嘉得樂。

    7號很可愛的笑笑,“啊,喜歡喬丹。”
    流川灌了兩口水,遲疑了一下,“那個,你的那個朋友,他最
近好嗎?”
    7號的臉微微暗了一下,“不太好。很煩躁的樣子。他還是在
做那個夢。”
    流川不動聲色的看著7號,“你們經常打交道?”

    7號點頭。

   “叫他去心理診所。越快越好。”流川說。
    7號皺眉道,“有那么嚴重?”
   “如果可能,你盡量不要和他單獨相處。”流川回答。

    流川沒有把話說穿。他已經看出7號是個同性戀者──7號是把
手指向手心彎曲再看手指甲的。大部分的男性同性戀都是這樣──
而他所說的朋友,應該就是他的伴侶。在這樣的情況下,7號是相
當危險的:他的伴侶情緒很不穩定,對性關系有著強烈的不安,而
且有暴力的傾向。7號隨時可能成為犧牲品。

    照說流川甚至不該把這些告訴7號的。畢竟是關系到另一個人
的隱私。可是這場比賽讓流川對7號頓起惺惺相惜之意,忍不住還
是相當晦澀的給了7號一點暗示。

    7號臉色發白,還是很勉強的笑起來,“謝謝你,流川醫生。
”

    流川點個頭,准備離開。

   “不如,一起吃頓飯吧。”7號又開了口。
   “不必了。”流川不打算和病人有超出醫患關系的聯系。

    手機鈴聲響起來,是once you dig in。 兩個人都去摸自己的
手機。流川看到7 號詫異的看著自己。怎  ,這家伙也喜歡這首全
明星賽的宣傳曲目?他好些好笑的想。

    是藤真的電話。

   “喂,流川嗎?今天晚上借你屋子用用。11點以前你不要回來
啊。謝了。再見。”

    流川握著手機怔了10秒,咬牙切齒的暗罵藤真不是東西。

    7號很是時候的再次提出邀請,“再考慮看看吧。我有很久沒
有和一位醫生一起吃飯了。大概還是19年前我和我的牙醫一起用餐
,那可真是難忘的經歷。”7號吃吃的笑道,“我還真是想讓另一
位醫生來改變我對這個可敬的職業的看法。”

    流川盤算了一下。也好,強過一個人游蕩到11點啊。

   “我知道一家餐廳,澳洲烤肉做的很好。一起去吧。”

    這回的最后一根稻草和了流川的胃口。于是他點點頭。



    7號是個讓人愉快的談話者──當然這么說有夸獎流川的嫌疑
。事實上,整整2個小時都是7號在說話,流川的回應僅限于‘嗯’
、‘啊’這樣的單音節詞。好在7 號很善于從流川簡單的反應中找
出新的話題。流川想7 號應該是個很出色的公關人員。

    黑香腸配啤酒,烤肉配朗姆酒,這是得到公認的完美搭配。可
是7號要的是礦泉水。流川好奇心有限,倒不怎么在意。

    可是想起那天櫻木的反駁,又不禁好笑。

   “啊呀∼∼”只聽得一聲驚呼,7號的白上衣被從天而降的液體
澆得透濕。流川聞到很濃的酒精味兒。
   “對不起,真是太不好意思了。”闖禍的人慌慌張張的道歉。
   “沒,沒關系。”7號的臉色不太自然,臉上浮起病態的、和酒
醉相似的紅暈。“對不起,失陪一下。”他慌亂的對流川說,踉蹌
著離開了。

    流川驚訝的看著他的背影。剛剛應該沒有傷到他啊。他這是怎
么了?

    足足一刻鐘以后7號才回來。流川發現他頭發淋得透濕。

   “實在是不好意思,讓你見笑了。”7號訕訕的笑著,“我對酒
精特別的敏感。哪怕是一滴酒,就可以讓我失去理智,完全和最惡
劣的酗酒者一樣。”
   “我聽說過這種症狀。”流川平靜的態度讓7號心里釋然。
    他重新坐回自己的座位,“仙道彰。很高興認識你。”他微笑
著向流川伸出手。
    流川簡捷的握了一下仙道那只友善的手,“流川楓。”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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