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枝香
Part1-3

作者﹕Ice


一 烏衣巷陌



    金陵。



    龍盤虎踞,六朝金粉, 繁華隨逝水,悠悠蕩漾在秦淮的煙波

里。



    鶯聲燕語,嬌紅粉綠,蘭桂飄香。



   “公子,看一看這個……就是當年王謝堂前的燕子飛過。這

里的瑪瑙玉石,可是四方有名的,來金陵沒有不買的。這塊象燕

子的,佩在身上也好……”

   “我不買這些。”溫和的笑語打斷買賣人的喋喋不休,“慢

慢看吧。”



    夫子廟的熱鬧,又哪里是推得開的。仙道彰擠在人群里,摩

肩接□,人頭濟濟,不以為煩,只覺得熱鬧新鮮。



    自來游歷四方,江南江北五湖四海,大江歌去的豪邁,北方

山水壯麗如燕趙豪客,杏花煙雨的低婉,江南眉黛春山眼橫秋水

如楚楚少女,總少幾分大氣,獨有這金陵,六朝古都,刻意經營

,秀麗之中有大家風範。



    游到江南,怎能錯過這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



    少女飄送的眼波,秦樓楚館的香風,仙道只是含笑,在嘈雜

喧囂里享受紅塵俗世的快樂。



    比如說現在,舊書肆的老板,拼命向他証明這一本發黃的古

書是王荊公珍藏,“您看這麼寶貝的東西,我也是瞧著您腹有詩

書氣度華,象個讀書愛書人的模樣才賣給您,您要真喜歡,咱們

也不多要……”

   “多少呢?”



    仙道把舊書在手里翻來覆去,自幼家中古玩書畫收藏甚豐,

一眼就看出最多是近代的版本,可是有人這麼費心的奉承,也是

一件樂事。何況書雖不古,印刷精致,版本考究,最難得是所選

的文辭頗有獨到之處,書不在貴賤新舊,好在確有內容。



   “五兩。”老板打量著仙道滿臉笑容,十分中意的情形,獅

子大開口。



    仙道輕輕一笑,放下手中的書就要轉身,一句話也不多說。



   “您慢走……”反是老板急了,一手拉住仙道的衣袖,滿面

堆笑,“您覺得多少合適?”



    仙道心里暗笑,也不是嫌五兩貴,詩詞文章心血聚集,真要

好的就是無價之寶,只是犯不著讓人當冤大頭拿了銀子還要背后

笑話,手指在老板面前晃一晃比一比,兩個指頭搖搖。



   “二兩?”老板一臉快要哭出來的神情,“您也不給咱們做

生意的留口飯……”

   “漫天要價就地還錢,覺得不公道也沒關系。”仙道笑得溫

和,言語更是和氣。



    身子卻半側著看著又是要走,眼睛望向對面一頒店。



   “看在您也是愛書人,我就忍痛揮淚割愛。”老板忙不迭的

把書塞到仙道手中,嘴里說得苦,心里卻盤算著下次好向那老秀

才家再買幾斤破書,十幾文一斤,橫豎只賺不賠的生意。



    仙道含笑手伸向懷中,笑容忽然殭住,手一寸一寸收不回來

,懷里竟是掏了一個空,猛想起剛才和老板討價還價時一個身材

瘦小的男孩擦過自己身邊,一撞一貼,當時微覺詫異不以為意,

想起了來必是著了妙手空空的道,好在醒得快,一抬眼瘦瘦小小

的身子匆忙擠進人群,手里的書一放,“老板得罪!”拔腳就追

過去。



    沒聽見身后老板沒口子的抱怨,眼里只看見小小的人影快要

不見了,一路叫著捉賊,旁邊的人卻是看得多管的少,挨挨擠擠

衝撞,倒先聽了若幹埋怨,小賊卻是手腳靈巧街面熟,仙道一路

追過來人越來越少巷口卻越來越多,越發的暈頭轉向,心跳腳軟

,畢竟一介書生,偏偏包里銀票是自己盤纏生活,心急身上卻乏

力,更尋不那人,仙道一手扶著烏青的石頭牆壁,一面盤算是不

是可以去報官。 



    人生地不熟,誰管你的咸淡事。仙道苦笑著想真要向人乞討

一份回家的盤纏不成,不肯科場應試,硬了嘴說出來游歷天下,

已被父親當作不肖子弟,如今這樣灰頭土臉回去雖沒意思也是沒

奈何的事。



   “是你的?”一只手晃著仙道眼熟的青色緞子錦囊,仙道來

不及看眼前的人先一陣謝謝,手伸過去要接,那人偏不給他,“

里面有什麼?”

   “約十兩散碎銀子,惠豐錢莊全國通兌的銀票,票面……”

他一路說著那只白皙修長的手已經要把錦囊給他了,說到最后一

樣仙道卻面上微微一紅,那人本來一樣樣對著竟不差什麼,最后

一樣硬硬的捏在手里還沒看,仙道卻別扭起來,“呃……半塊鴛

鴦佩。”



    剛剛拿出一半要看又放回囊中,那人沒來由的自己也熱了臉

,好象問了別人的風流私事,一手把錦囊給他,低低一句,“白

癡才露了財被盯上。”



    仙道本來要說的一句謝謝含在嘴里,氣不得笑不得,才要瞪

著眼前的人,他已經轉了身走,只留個淡青色的背影向小巷深處

去了,丟下來一句,“自己看好些!”



    仙道一句謝到底是沒說出來,青蒙蒙的影子遠向微有些雨蒙

蒙的巷子里,與外頭熱鬧喧嘩的街市不同,冷僻的小巷幽幽的有

不知何處來的清香,霧蒙蒙的一片,只記得那個人的聲音,幹淨

透徹,倒是一點都不潮濕。



    今天不知道是倒霉還是走運,仙道把錦囊放回自己懷里,意

外的發現淡青色的緞子口上一片綠色的葉子,捻起來看看也認不

出。頭上一片濕濕涼涼的東西粘上,一抬頭,院子里出牆的梔子

花雪白的一片片掉著幽香,旁邊暗淡模糊的字跡:烏衣巷。



    外頭說得天花亂墜,原來真正王謝人家在這里,仙道一手捻

著葉子,不自覺的笑開。









二 秦淮唱晚



    千古風流,雖被雨打風吹去,那些焚椒熏蘭的粉膩脂香,風

華遺韻,卻彌漫在十里秦淮,舞榭歌台。



    華燈初上,煙波畫舫上槳聲燈影,歌舞呢儂。



    燈下一人抬首,對上畫舫船頭挑著的盈盈紅蓮燈,艷幟高張

。來金陵雖不為尋訪煙花,這樣燈紅酒綠的風月,也是人生一味

,秦淮秀色。入鄉,也隨風流。



    所以仙道站在畫舫船頭。聞得十里秦淮,以桃葉渡佳麗出色

,桃葉渡金粉,又以芝蘭舫的彩姑娘為翹楚,紅袖班頭,風流第

一。歌舞彈唱猜枚陪飲無一不佳,才色稱絕。只是美人向來有些

心高氣傲,尋常商賈豪富,也入不了她的眼。需得有才情,才能

放低珠簾,窺一眼紅妝,過了美人設下的三關,才得聽她談笑嬌

喉,要入幕之賓,更不知何等艱難。



    仙道本來志不在此,輕輕巧巧過了三關,眼見得燈下人如玉

,暗在心里喝一聲彩,名不需傳。對名花美酒,餐國色,染蕓香

,聽珠喉,溫柔鄉中能不消魂。仙道卻只是微笑著聽,輕輕兒鼓

掌,閒閒兒應和,只字片言,談吐疏爽,見識不凡,引得彩子也

另眼相看。



    由來尋花問柳的男子,求的是色,圖的是人,面上雖尊重心

里卻輕賤,掩不住流露在眼色談笑中,這人言語大方不涉淫俗,

只當對著紅粉知己,燈下對飲,似笑非笑的眼,彎起的唇角一片

自然,風塵流歷的彩也少見這樣人物,吩咐侍女取來琵琶,但為

知音歌一曲。



    紅牙慢板,輕吟淺唱,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就是仙道意不在此,也不由得暗暗凝神。



    酒酣耳熱時,珠簾一挑,進來的侍女匆匆忙忙,彩子本擰了

眉要待責怪,聽她俯在耳邊低低說來,臉色微變,眉間眼角卻藏

不住的喜色,眼波朝仙道一轉,款款欠身,“得罪仙道公子,妾

身失陪。公子大度,必然見諒。” 



    美人軟語相對,又說得如此委婉,仙道只笑著看彩子去了,

留他一人對著紅燭殘酒,被美人冷落。倒也是他平生未有的經歷

,當浮一大白。滿酌一杯酒,雖不在意卻也好奇,到底怎樣人物

,讓彩這樣眼高于頂的佳人喜形于色,丟下自己。







    悄悄兒起身,隨著脂粉香轉到芝蘭舫樓上,船分兩層,樓下

綺羅華麗,金粉應酬,樓上卻清幽素雅,如大家女子閨房,銀紅

素色蓮燈下,窗外隱約見得卻是三人對面。



   “彩姑娘還是嘴上不饒人。”笑語的是個青年男子的聲音。

   “哪比得上藤真公子一張嘴騙死人。”彩子的言笑自如,不

似應酬豪客,倒似好友歡談。



    仙道外面聽著,燈影看來是三人,語聲卻只有兩人,那叫藤

真的人也是伶牙俐齒,不讓彩子。在外面站了一陣,自己好笑,

怎麼做出這種隔窗窺人的行徑,雖然一向任性而為,也不曾如此

失禮。風塵中若是奇女子,有幾個知交好友也不奇怪。



    轉了身要走,在外面站久了風冷足殭,落步是稍重,就聽見

一人聲音,“誰?” 



    簡簡單單一個字,就是那不曾開口的第三人,聽來卻有些耳

熟。仙道苦笑止步,想這次可要在美人面前丟臉,誰叫自己沒的

關心不相幹的事,好奇心起,沒顏面也是自尋來。



    他態度大方,倒也不把這一點失態放在心上,索性回身一揶

,“仙道彰冒昧失禮了。”



    抬眼只見彩子以袖掩口葫蘆狀的笑,旁邊青衣的少年公子,

容色竟不下于彩子,惟獨那雙精靈似看透世態的眸子,含笑望著

他,看得仙道渾身不自在,才看見一邊的白衣人,冷冷淡淡一雙

眼望過來,仙道心里忽然就掠過一句舊時月色,清楚冷冽,雖然

沒頭沒腦不明所以,卻忍不住對那白衣人多看兩眼。



   “是你?”打破沉默的反是少言語的白衣人,旁邊的藤真和

彩都向仙道看去,難得這人好大本領能讓他記住。



    仙道的笑容越發的含糊,這聲音必是聽過,偏想不起何處見

過此人,自負的過目不忘怎忘了這樣一個人,只拿眼看著他,“

兄台好生眼熟……”



   “這是個丟東西的白癡。”白衣人卻一轉眼不看他,直直對

著身邊兩人,言下之意不用和他計較。



    彩子看在自己面前談吐風流的仙道竟被說得不知所措,只偏

過頭笑得花枝顫,藤真眼里也半是笑半是同情,看仙道一臉的尷

尬。



    仙道確是哭笑不得,原來面前的就是當日為自己尋回錦囊的

人,被他一句白癡上一句白癡下,冷冷不留情面,想好的場面話

都說不出口。



   “仙道君,流川他一向如此,也不用放在心上。今日之事既

是誤會,也就罷了。難得相逢即是有緣。”反是藤真淡淡兒給仙

道尋了個台階下。



    仙道隨口敷衍過了,生平未如此難堪,只想將來永遠別見那

叫流川的人才好,次次都被他撞見自己最狼狽時刻,才在心里想

著,竟聽見那叫流川的冷冷又是一句,“他見不著我才好。”

    仙道真是說不出話了,藤真還笑著開解,偏過臉向仙道道:

“倒也沒說錯。”



    忽然之間,仙道就覺得這流川是自己的克星,碰著他樣樣都

不順,匆忙別過幾人下船,乘興而來,苦笑而回。



    一抹淡淡的月色斜斜的照下來,仙道伸手接住月影,半面都

如在水光中一般,心頭的不快漸漸散去,回頭看芝蘭舫上,燈影

波光,月白色的背影。



    疏疏朗朗的一抹月色,淺淺兒映在心上,煙水里蕩開。



    遠處歌舞秦淮,風流依舊。









三 杏林疏影 



    朝來寒雨晚來風,金陵九十月天,卻如少女的小性兒,一時

晴一時雨,一忽兒冷一忽兒暖,最難將就。



    人道是傷春悲秋,卻不知秋冬之際,天色變幻頻繁,一不小

心真正是傷風感冒,雖無傷大雅,到底難過,仙道不經意染上了

這般罪過,忙忙的尋著瞧大夫去。 



    問人家金陵最有名的大夫,原來就在烏衣巷陌,王謝舊居,

十分風雅去處。仙道站在門外倒先看住,青幽幽的一竿竿翠竹竟

在微風絲雨深秋天氣飄搖,好奇異品種。心里倒對那位大夫再多

想一層,必然是個有雅趣的人。



    支呀呀推門,滿院竟然門庭若市,卻無人大聲喧嘩,求醫的

人轉眼看著他,門里的大夫忙得來不及抬頭,低頭寫藥方。



    仙道自揀個地方慢慢等著,早知道還是隨便尋個大夫看看小

毛病也就好了,偏要圖名氣貪新鮮,巴巴的趕來這里等著。既來

之,則安之,好在這里安靜清幽,煎藥的苦香也不難聞,風動竹

聲,翠玉陰涼,庭院里的草已經微微凝了霜,不知道里面大夫是

個怎樣人,在極清淨地,竟有如許多人,有如許多人,還留得清

淨。



    才想著,身后有人一推,“到你了,快去罷。”



    仙道起身向里面去,一抬臉呆住,一身白衣刷刷寫著藥方的

可不是見過兩面的流川,方才遠遠的看不真切,仔細瞧了竟然是

他。腳下的步子凝住,不知道是裝作不認得的好,還是招呼一聲

的好。難怪那日他說還是不要再見的好,原來流川就是金陵城里

有名的冷面國手。



    流川仍然頭也不抬,“伸手。”



    幹幹脆脆兩個字,把仙道到了舌尖的招呼又逼回去,乖乖的

伸出手給他把脈,涼涼的手指搭上來,來不及感覺已經收回去,

“張嘴。”



    仙道只好張了嘴讓他瞧舌根,自覺狼狽,恨恨的想著,碰見

他就沒有一次光彩自如。



    流川的眼是先看他氣色才認出這人,冷淡的臉上稍見疑惑,

“又是你?”



    仙道張著嘴說不出話,只能點頭。



    流川看著仙道面上的不甘,一向的淡漠竟微有裂痕,扯動了

嘴角多看他一眼,仙道只恨不得自己沒出門求醫,小小一點傷風

在客棧里養兩天也就好了,偏撞著這個人。



    流川低頭又是飛快的開了方子,一手遞給他,“多喝熱水,

少吹風,不喝酒。”幾句吩咐簡短無比。

    仙道訕訕的收了藥方,總想說幾句挽回顏面,“那日多謝你

……”



    才說了半句,身后有人過來,“是熟人嗎?”藤真一看見仙

道也笑開,“巧的你也在,以前就認識麼?”一面問著仙道,一

面對流川道,“彩也染上了這宗時令病兒,問你討一副藥。”

    流川皺眉道,“藥怎能胡拿,先要看看她。”

    藤真點頭道:“也好,她也念叨著請不動你,倒是親自給她

看看的好,你開了方子,回頭我順便到仁和堂抓一副藥就是。”

    仙道聽著竟插不進話,隨口問一句,“是芝蘭舫的彩姑娘嗎

?”

   “憐香惜玉來著?”藤真一句話就說得仙道尷尬,又問著,

“你還沒說怎麼認識流川的。”



    難得見那個冷人兒能記住人,藤真實在好奇不過。



   “流川大夫仗義相助,幫在下尋回了失竊的銀兩。”仙道只

好一件件先揀好說的說。

   “小楓你也會熱心助人?”藤真又驚訝又好笑。

    流川翻個白眼,這人既白癡又多話,“那個笨賊撞到我身上

。”



    所以順手抓賊,順手物歸原主,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不

過少見人丟了東西仍然一臉泰然,笑得又懶散不過,難得的記住

了,在芝蘭舫見著也就是隨口的叫出來,誰想到還總見著他。



    藤真看流川的臉色就不想多說,又忙著彩的事要緊,以后慢

慢問也好,拉了流川要出門,仙道只好先讓路,耳邊被流川橫過

來一眼,低聲一句,“你謝我哪一日?”還怪他多嘴。



    仙道怔住說不出話,真不知該謝他好還是氣他好,看兩人要

走了,忽然想起自己開了方子還沒拿藥,忙問道:“這里有藥嗎

?”

    流川停步,想一想不巧是藥都拿完了,外頭抓的藥還不一定

放心,向藤真一指道:“你到仁和堂抓藥,他家的生意。”

    藤真回頭眨眼對仙道笑,“你去我給你折扣。”

    好奇不過能讓流川記住的人,也聽見剛才流川說他的話,原

不知道流川也會捉弄人,“仙道君也去吧?看看彩姑娘順便拿藥

,也不遠。”



    仙道一來順便,二來總在流川面前碰釘子也不服氣,還隱隱

有些好奇著他們和彩的交情,也就無可無不可的跟過去。







    三人一路走著,就聽見藤真和仙道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流

川絕少插口。



    仙道多是和藤真說著,眼睛卻不自覺的偷偷看向流川,身邊

總似有淡淡的香氤氳在濕潤的雨氣里,非蘭非麝不是尋常花木,

想來是流川身上的藥香。



    不知不覺,滲鼻入心,緩緩的沉浸下去。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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