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枝香
Part4-6

作者﹕Ice


四 暗香盈袖



    晚來天陰欲雨,薄霜路滑,仙道一步步趕向流川家。



    自從那一日看病后,不知怎的也和藤真談笑頗為投機,藤真

家是金陵著名的仁和堂藥鋪,和世代行醫的流川家正是世交,打

小兒的交情。藤真好玩好鬧能說能笑,偏對著流川冷眉冷眼少言

少語也玩不起來,外面人或者嫌輕俗不夠與自己交往,又或者有

生意算計著,偏遇見仙道外來人,氣度不凡,談吐有趣,竟拉扯

著算認了朋友,也把仙道流川常攪和在一起。看平時瀟灑隨意的

仙道在流川寡言少語前一籌莫展,也不是自己一人對流川沒法子

。





    天快黑了,藤真卻強要仙道代自己去流川那里送一樣東西,

仙道從來也自負機敏,卻鬧不過藤真的伶牙俐齒,流川的一言不

發,這一趟差使雖然不喜也躲不過,只好念在流川家的花木清幽

,藥香淡遠,當洗一洗眼鼻。



    一進門就是幽幽的藥香,果然流川難得的沒有病人就埋頭在

一堆藥里,聽見仙道來了,也只抬頭看一眼,仙道隨手把東西放

到桌上,“藤真要我帶的。”



    流川打開紙包,是自己向藤真要的藥材,抓一把起來在鼻端

聞嗅,一片片葉子撿著,仙道看來看去四周沒什麼人,和流川也

難得尋出什麼話頭,冷天的跑一趟就回去也不甘心,索性湊近了

看流川揀藥,“要幫忙嗎?”

    流川點點頭由他,“枯的挑出去,只要葉子不要枝。”



    兩人頭並頭在桌邊挑揀,仙道伸手抓藥,不經意和流川的手

碰在一起,冰得一下子縮回來,“好冷!”抬頭看看,“你穿得

不少啊。”



    流川在家里也是包得嚴嚴實實,一雙手還是沒有溫度,想想

現在還不到冬至,仙道從外面進來手也沒冷到這樣,奇怪起來,

一伸手抓住流川的手握住,“就冷到這樣?”

    冰涼的手略比仙道的小些,在他手里動了動抽出去,回過眼

流川就瞪他,“白癡!”



    仙道明白過來也訕訕的笑,不懂為什麼自己在流川面前就常

常失態,轉頭望著,想起來時自己懷里揣的幾個橘子,掏出來問

流川,“你要不要?”

    流川皺著眉看黃燦燦的橘子,只說兩個字,“冷,酸。”

    仙道忍不住的笑出來,流川真是簡潔得不行,“不酸,我吃

了好幾個,最甜的蜜橘。”手里一邊剝著橘子,“ 懷里捂了半

天,冷的也暖了。”



    流川情不自禁的看向仙道的手,剛才一瞬間的碰觸,那一點

暖卻是真的,老老實實的點頭,放下手里的藥,拿一個橘子也開

始剝,果然仙道懷里揣過的橘子還比自己冷冰冰的手有溫度些。



    仙道看著流川不自覺的手捂著橘子,倒想起來,“你有手爐

嗎?”

    流川不明所以,隱約記得藤真好象有一次看他縮著手,冰了

臉,塞給他過一個手爐,從來嫌麻煩,放在那里就沒用過,點點

頭,“沒用過。”

    仙道已經熟悉了流川的言語方式,“嫌煩?”又是笑又是嘆

氣。



    放下橘子,起身東翻西找,居然真讓他找到了水藍絨布包的

紫銅手爐,收拾出來點燃碳火,暖熱在手心里,遞給流川,對著

這麼個不會照顧自己的人,不當心自己也多事起來。



    看流川兩手捂著手爐不舍得放,竟空不出手吃剝好的橘子,

仙道失笑,索性剝出橘瓣一瓣瓣給他,自然而然,誰也沒覺著什

麼不對。



    剝到最后一瓣,仙道忽然發覺光是給流川,自己還一瓣沒吃

,最后一瓣就順手塞進自己嘴里,流川卻看過來,兩個人的眼光

對在一起,都忍不住要笑。嘴里塞得滿滿的沒笑出來,又沒來由

的微微臉紅,兩人都轉過眼去。



    仙道把剝下的橘皮收起,拿過流川手里的銅爐,指尖碰到他

的手上,已經有些溫度,白皙的臉上也淡淡的紅,不知道是烘的

還是剛才忍笑,把橘皮一片片塞進燒紅的碳里,熏出暖暖的橘香

,滿屋子都是。



   “橘子好入藥嗎?”仙道尋著話頭。

    流川認認真真回答,“可以作香料,入藥,清火……”

   “你從小就學醫的?”仙道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閒話。

   “小時候常生病,后來跟著也就學會了。”



    隨著仙道一句句問話閒聊,流川也和他說起來。



   “小時候我爹總逼著我讀書,后來長大了卻偏偏不喜歡功名

應試。人說是行萬里路勝讀萬卷書,我也覺得這樣四方游歷長見

識……”



    仙道不知不覺也說起自己的事,江南江北,天涯海角,他去

的地方多,口才又好,聽得流川竟有些神往。



   “有機會真該游歷天下。”

    流川說這麼一句引得仙道看著他,“人家說父母在不遠游,

你有什麼挂牽出不去嗎?”



    話一出口就失悔,雖知流川父母早逝,怎麼說這樣失禮的話

,偏生在他面前每每忘形。



    流川倒不以為為意,“病人是我的衣食父母丟不下。”



    要出去,總不忍心不放心自己的病人,所謂醫者父母心,也

就這麼被牽著專心在醫書藥材里,常被藤真笑自己是癡于醫專于

藥。



   “難怪。”仙道笑著,“其實金陵真是好地方,人說此生只

合江南老,莫愁湖畔最宜人……”



    仙道要說什麼,總能天花亂綴,舌綻蓮花,流川只聽他說著

金陵風物,竟似比自己這生于斯長于斯的人還熟些。



    窗外不知何時已經滴滴答答雨聲淅瀝,寒濕入骨,屋內卻滿

盈仙道的笑語如珠,滿屋子蒸出來的暖暖橘香,暗暗流動。









五 醉染楓林



    曉來誰染楓林醉,霜葉紅于二月花。



    難得的天氣晴好閒來無事,流川卻被仙道拖出來游棲霞,天

雖晴風卻冷,難怪流川一臉沒好氣的瞪著仙道,暗怪自己為什麼

那天竟被他說得興起,糊里糊塗就答應了陪他游覽金陵勝景,為

兩瓣橘子就被他騙去了半天,偏偏出言不能悔。



    仙道卻是笑意深深,礙著流川沒好臉色不便笑開來,實在自

己也不十分明白為什麼要拉著流川出來,明明他少言寡語不是好

玩伴,要出來賞玩風光卻只想和他一起,就是看他生氣板著臉的

樣子也只覺得好玩,和他在一起就是說不出的輕松自在,竟沒想

到要找他人。



    棲霞楓紅如醉,經霜絕艷,點點似胭脂淚,留人碎。鮮亮亮

,火辣辣,紅彤彤,烈艷艷。



    連本來昏昏思睡的流川進了這樣的楓林也精神一震,滿眼楓

紅,明麗得璀璨,不仔細,真要錯過了這樣的千種風情,眉頭松

開,眼睛亮起。



    仙道對著滿眼的深麗嫣紅,眼角卻偷望著流川,見他的眉頭

展了,心底才舒一口氣,偷得浮生半日閒,半是為他終日埋頭醫

藥,拖他看一看外面風光。



   “流川,你的名字里也有一個楓字?”仙道心一松下來,找

著話說。

   “父母起的名字。”流川還迷離在秋色楓紅里。

    仙道順著流川的眼只見一片片的葉子,“要不要摘下來夾在

書里?好風雅的書簽。”

    流川卻搖著頭,“它好好的長在那里,何必採它。”

    卡擦卡擦的落葉踩在腳下又深又軟,仙道竟答不上來,笑道

:“那麼撿兩片落葉就好。”

   “化作春泥更護花。”流川回眼看著仙道,風光如畫里難得

的多言語,“它本來在的地方就是最好的地方。”



    仙道直覺話中大有深意,待要細細咀嚼,頭上一點涼涼的什

麼滴落,抬頭看去,天色變幻無常,雨打楓紅,墜落胭脂雨。



    仙道來不及的拖了流川的手就跑,深一腳淺一腳陷在濕軟的

落葉里,手心里牽住的手微涼,握得緊緊的不肯松手。







    站在寒山野寺青瓦紅牆下,仙道才得空抬頭看一看流川,忍

不住的笑,他眉毛上沾了一片小小的綠葉子,疑惑的,迷惑的,

亮晶晶的眨著眼睛,雨水從眼睫毛上掉下來。



    流川順著仙道的眼光摸自己的眉毛,抹下來的綠葉子在手里

,抿著唇不服氣似的瞪著仙道,嘴角漸漸彎起,眼睛彎成新月,

手指從仙道頭上捻下一片紅艷艷的楓葉。



    仙道自己也覺得好笑,抹著臉上衣上的水珠,兩人在屋簷下

對著呆笑。





    呀呀山門開,老僧合什出門,“外面雨大,兩位施主不介意

進來喝一杯山野茶水?”







    山泉水,野山茶。



    兩人都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卻此刻渾身冷濕,一杯熱茶當真

暖遍通身。



    山間古剎,年久失修。佛象金漆剝落,彌勒大肚憨笑依然。

仙道上前,在鏽得銅綠斑斑的舊香爐里添一炷香,合身彎腰,蒲

團破舊拜不下去,殿外老僧木魚聲聲,仙道低眉垂首,十分虔誠

。



    流川不由自主的好奇,“你求什麼?”

    仙道回身笑,“求雨早停,我們好早走。” 



    流川橫眼看他,不信他鄭重其事許這樣願。



    仙道但笑不語,不是所有的願望,都能說出來。



   “你信這些?”

   “子不語怪力亂神,信則有,不信則無。”仙道笑得悠然,

“我有求的時候,最好諸天神佛都靈驗,無求的時候……”笑著

對流川眨眼。

   “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流川瞪他一眼,卻是眉眼柔

和,彎彎含笑。

   “雨停了。”仙道要說話,先聽見外面雨聲零落。



    一起抬眼望殿外。



    雨細山色清。

    雨后山色新。



    遠處眺望雨后楓林,越發美得無法無天,一簇簇沁人的黃,

醉人的紅,明媚的綠,追回的棕色。



    鮮亮而清晰。



    美得收不回眼。



    仙道的眼,也凝注著流川凝望的黑眸,黑水晶似的通透,眉

梢眼角晶瑩濕潤,帶著水色雨痕。



    仙道忽然不敢看下去,在這一刻,他知道自己情懷已動。



    醉在這漫山紅透的秋色晚楓情。



    不敢求朝朝暮暮,但記雨后楓紅。



   “臨時報佛腳也靈驗。”

   “心誠則靈。”仙道回過神,笑語盈盈。



    流川不言語,只是是眼睛在仙道面上轉一轉,流動著含笑的

,凝住了,深深的,似要看進他心底。



    仙道要說的話,只聽見流川淡淡說,“該走了。”咽在嘴里

。



    日西斜。晚風送爽,寒鴉數點急掠。

    棲霞秋深無盡。

    楓紅如醉。









六 霜天曉角



    天色新寒,小雪過后初晴,幾樹梅枝香凝。



    仙道對新梅,提筆,凝神。



    欺霜傲骨,疏影橫斜,處處清冷姿態,無從下筆。



    艷紅清雪,紅梅白蕊,無一色描得下天然秀色。





    有點頹然,仙道放筆,索性湊近了吸取梅香清寒,一瓣瓣盈

盈欲墜,搖落冰雪。



   “忙什麼呢?”笑著進來的藤真,一手拉了流川。

    仙道在梅樹下笑,“想畫梅,畫不出。”

   “不是人人都作得王冕。”藤真笑著過來也深吸幾口花香,

“你住的地方倒是幾棵梅花開得好。”

   “當初就是喜歡這幾棵梅才租定了這里。”仙道對著藤真說

話,眼睛卻看著流川。



    流川幹幹淨淨的站在雪地里,他素來怕冷,冬天出門只恨不

能把自己裹在棉被里,一身白色棉衣裹得只露出紅紅的鼻尖,眉

毛上凝著霜,冷得也瞌睡不起來,晶亮亮的眼睛睜大了望著梅花

。



   “進去吧。”仙道看見流川近了梅花卻凍得一個個噴嚏,震

得梅樹上的雪片也落在他身上,整個人越發白得分不清楚,又好

笑又說不出的憐惜。





    一進門就暖氣襲人,悠悠的沉香熏染出來。



    仙道讓兩人坐下,藤真四面看著,“收拾得好齊整地方。”



    仙道只笑不語,他從來不肯虧待自己,就是住一兩日的地方

也要幹淨整齊,何況金陵住久了竟有不辭長做金陵人之感,更加

著意整理。



   “最近生意如何?”藤真一坐下,不客氣先拿了一塊桌上的

點心,就如自己家一般。

    仙道也只好苦笑,順手給兩人倒茶,“還好,我做書畫生意

總能有一口飯吃。”

    藤真一邊說謝謝一邊打量四壁挂的字畫,“哪里是還好?左

右逢源,春風得意的仙道老板不必客氣。”



    山巨源的畫,黃山谷的字能挂在家中,不說生意興隆也是門

面不小。



   “我碰見些生意上的朋友,都說仙道君的書畫眼光獨到,可

很為你說了些好話。”

   “俗事里做出一點意思,總要討生計。” 



    仙道嘴上說的也是心里想的,既沒有坐吃山空的道理,又起

了在金陵長住的念頭,開一家小小的書畫古玩門面本是謀生,沒

想到他走南闖北家學淵源,竟是做出名頭,十分不愁生活。



   “成日家看你轉手別人的東西,倒還真沒看過你的手跡。”

藤真笑著似不經意,眼睛卻溜向桌上新墨未幹的半幅畫。

   “不堪入目。”



    仙道嘴上應酬,忙忙的拉過來掩住了畫,卻奇怪著沒聽見流

川的聲音,他雖然不愛說話,也不至于進來以后就一點聲音也沒

有,抬頭一看不禁失笑,外面冷屋里暖,流川本從一進來就頭往

胸前點,趴到桌前更是埋頭睡下。起起伏伏只看見肩頭和頭頂的

黑發,仙道斟給他的茶早是涼了。



    藤真看過去也是笑,“什麼時候都能睡著,也真佩服他。”

    看仙道輕輕把桌旁東西移開的小心模樣,眼睛里有幾分玩味

,“你也真顧著他。”

    仙道對上藤真的眼神,心里一驚,“對這樣的朋友也是沒辦

法不管他。”閒閒挑出朋友兩字。

    藤真要笑不笑的,“難得這樣好的朋友。”眼神一凝,“他

雖然平時不多話,有些兒冷淡,認准了事卻決不會改。”

    仙道笑著,眼里卻染上輕愁,“是啊。”



    淡淡兒惆悵寫在心底。從來不把什麼放在心上,不小心卻把

這樣一個人掉進心里。只好隨遇而安,看天安排。



   “你們都是我的好朋友。”藤真只點到一句,卻覺著旁邊流

川慢慢爬起來,笑著,“醒了?” 



    流川還迷蒙著揉眼,左右看著,不知道兩人在說什麼,卻都

看著自己。



   “叫你吃點心。”藤真順手把糕點塞給流川,轉頭對仙道笑

,“蘇州採芝齋的吧?”

   “松子糖,桂花糕。”仙道隨便點著頭。

   “你還沒吃過金陵的小吃嗎?”藤真眼睛一轉,話題轉到仙

道也不明白的地方。



    仙道小心翼翼的點頭,偷眼看見流川低頭專專心心的吃東西

。



   “最熱鬧的夫子廟廟會你還沒看過?”



    點頭。



   “你一個人過年也冷清,橫豎年年我都叫上流川一道熱鬧,

也不多你一個。一塊兒吃了年夜飯,正月里看秦淮燈會去。”



    急轉直下的話題聽住了仙道,轉眼只看著流川,流川聽見自

己的名字,也抬頭看著藤真,“什麼?”

   “你年年都去我家吃年夜飯,今年也一樣。”



    流川暗地里翻個白眼,年年一樣的事還要說嗎?點頭。



   “仙道和我們一起。”藤真笑吟吟說出最后一句重點。

    流川嘴里含著點心沒說出話,仙道不敢看流川只對藤真笑,

“多謝!”



    藤真笑著,看見仙道沒掩好的半幅畫,疏疏朗朗幾枝梅樹,

點不上花瓣,淡淡一抹背影,描不出正面,可是分明那一身白衣

透著眼熟。



    啤一口茶,藤真笑著,“試試用梅花新雪泡茶,格外不同些

。”

    仙道笑道,“領教了,多謝。”

    藤真敲釘轉角一句,“你一定要去。”看流川眨著眼,“大

過年的,病人也歇一歇。不許推脫。” 



    流川轉來轉去看著兩人,知道有什麼不對,又一時想不明白

。可是看著仙道一臉歡喜笑容,拒絕的話也說不出口。



    茶微涼,手中中點心香滑甜膩,軟在心頭,真是吃了人嘴軟

,竟推不得他。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