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山亭
十五、

作者﹕A

    秋高氣爽,云淡風輕,又是個娶妻嫁女的黃道吉日,也是流川
與晴子共結連理的日子。

    因為流川無根無蒂孑然一身,仙道衍又不愿意女兒跟出去漂泊
,于是,新房就被安排在山庄西翼的雨吟齋。

    仙道晴子出嫁與仙道遷官復原職,在外人眼里是雙喜臨門,在
仙道心里卻是說不出的厭煩,外人只道仙道家女兒有福氣,許了這
么個少年英俊的如意郎君,羨煞天下女子,當面贊不絕口,背后卻
暗暗哂笑:仙道晴子若不是家大業大的千金小姐,她嫁得出去才怪
!



    新娘子這邊,已經圍了一大群的丫環侍女,為她梳妝打扮,等
待吉時,流川也好不到哪兒去,被一群吱吱喳喳的丫頭們吵昏了頭
不說,這一身披挂怎地這么麻煩?害他走也敢走,動也不敢動,站
在那兒一股火直往頭頂沖。

    流川的氣兒已經憋很久了,自從仙道上次在落葉潭說了一堆莫
名其妙的話之后,就開始有意無意地避著他,整日里連個人影都見
不著,好不容易遠遠地打個照面,又是能躲就躲實在躲不過了才不
涼不熱愛搭不理地招呼一下,話說不上三句就急匆匆地走人,火燒
了屁股一般!

    以流川的性子,是絕不允許別人這么輕慢他的,偏偏在異鄉只
身為客,由不得他使性胡來,只好強壓著脾氣,一張臉自然是越來
越冷,搞得下人們見了他半句廢話不敢多說,倒是落了個耳根清靜
。

    白痴仙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有本事一輩子別讓我看見你
!

    正想著,門口一個熟悉的人影閃過,急沖沖地過去一把抓住:
“仙道!”
   “流川?”仙道吃了一驚,沒想到流川會突然沖出來,他不著
痕跡地拂開流川的手,微笑道,“有事嗎?”

    又是這句!就不會說個別的?!明明以前廢話那么多塞都塞不
住!

   “我有話問你。”
    還沒來得及接下去,喜娘一溜煙地跑過來催:“吉時已到,請
姑爺過去拜堂!”

    不由分說拉了流川就走,留下松了一口氣的仙道,搖頭苦笑。

   “看來,我是無論如何都逃不掉的呀!”



    在眾人品頭論足嘖嘖贊嘆聲中拜了天地,賓主正要入席時,門
丁來報,說一位不請自來的賀客,堅持要把賀禮交到新郎手上。

   “那位爺小的從未見過,請他進宴客廳他又不肯,只說來拜會
一下姑爺,現下正在外院候著呢。”

    聽他這么一說,人們生出几分好奇心,紛紛擁出去看。

    外面果然立了一名白衣男子,挺拔俊美,氣宇不凡,手上托著
一枝鮮紅的荷花,與他一身素白形成鮮明的對比。

    白得耀眼,紅得炫目。

    熱熱鬧鬧的人們一下子靜了下來,每個人都有背后發毛的感覺
。

    不是因為他的人,也不是因為他的花,單只是他的目光掃過,
就足夠讓人噤聲了。

    那種目光,不像是看人,倒像是看一具具尸首。

    甚至連被看的人自己都有一種進了棺材的錯覺。

    看見流川出來,白衣男子展顏一笑,將手中的荷花遞上,道:
“愚兄道賀來遲,還望恕罪。”
    流川臉色一凜,低聲道:“你還是來了。”

    白衣男子又一笑,飛身掠起,片刻不見蹤影。

    然后,一身華服錦緞的新郎倌,在眾目睽睽之下躍上房頂,朝
白衣男子消失的方向追去。

    丟下那朵荷花,摔在地上,濺了一地的殷紅。



   “你這樣追來,不怕中了我的調虎離山之計?” 一直追到后山
,澤北才停不腳步轉頭問。
   “你不會。”

    不是不怕,而是篤定了以澤北的武功,絕不屑去玩這種下三濫
的把戲。

   “我不會怎樣?不會對宴山下手嗎?” 澤北逼近一步,盯著流
川漠然的雙眼,“你夜夜守著沉香閣,不就是怕我動你的新娘子嗎
?”

    流川無言,心里明白澤北若是想動手,他是絕對攔不住的。

   “楓,跟我回去吧,現在還來得及。” 對著從小寵慣到大的師
弟,澤北實在放不下心來,“難道你就忍心拋下我們,就此與師父
決裂?”

    不,不忍心,伶空山是他的家,再冷,再無情,終究是他唯一
可以容身的地方,但是,他沒有辦法,師父的心意一天不變,他就
一天不能離開宴山。

   “楓,你不明白,師父的目的不是晴子,不是宴山,而是整個
江湖!”澤北抓住流川的肩膀,有些氣急敗壞,“一個小小的宴山
,要牽制師父,不過是螳臂當車而已。”
   “我不管江湖怎樣,他們與江湖沒有關系。” 流川的眼睛閉了
一下,沒有完全掩藏住那一抹深深沉沉的哀傷,與情有獨鐘的牽念
。

    一瞬間,澤北以為他懂了,看著流川一身大紅錦緞的禮服,他
低嘆一聲,問道:“你喜歡她,是不是?”
    流川咬了下唇,隨即點點頭道:“是,我喜歡她。”
    澤北突然笑了,這個  驢子一般軟硬不吃的人,一旦動了心,
怕是誰也勸不回來的,他執起流川的手,塞給他一個小瓷瓶,道:
“若真到了那一天,這一劑藥,會讓她死得毫無痛苦。”
    流川的眉毛擰了起來,正要回話,澤北又道:“后面跟來的那
個,你自己打發吧,愚兄先走一步了。”

    說完轉身躍起,頭也不回地離去。

    目送他徹底消失在視野中,流川才慢慢地回過身來──

   “仙道彰,你出來!”




    再說前山這邊,一賓一主一前一后飛走后,當家的忙招呼客人
入席,談笑間化解了節外之枝,人們雖然疑惑,心是到底是松了一
口氣──管他是達官顯貴還是市井小民,被人用看尸首的眼神盯著
的滋味,誰也不想嘗第二遍。

    院子里差不多空了,仙道遷掂起那枝荷花,意外地沾了一手腥
紅,且那鮮艷的顏色正從莖上斷口處一滴滴地落在地上。

    正驚異間,門丁帶著一個小  過來,遷隱約覺得面熟,那人到
他跟前行個禮,輕聲道:“煩勞二爺給三爺帶個口信,醉紅樓的彌
生姑娘出事了。”




   “被發現了啊?”從樹上下來的少年拍拍身上的葉子,朗聲笑
道,“姑爺不只劍朮超凡,連輕功都這么神妙,佩服佩服!”
    流川冷眼一掃,道:“不是被你追上了嗎?”
    仙道摸摸鼻子,顧左右而言他“這里風景不錯啊,只比落葉潭
稍遜一籌呢!”

    他不提落葉潭還好,一提落葉潭,流川立即變了臉色,仙道也
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一向伶牙俐齒的他看著流川陰得快要滴出水
來的臉,一時竟無言以對。

    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吻,短暫的甜蜜過后便是無盡的咫尺天涯
的滋味,縱然心中挂念,理智要他不得不遠離,遠離這個,他捉摸
不透,也無法控制的危險。

    沉默了許久,流川清清嗓子,問道:“為什么躲著我?”
   “沒有啊!”仙道有些心虛,臉上卻依然是溫暖無害的笑容。
   “你有!”

    聲音大到驚飛了林間的鳥兒,連流川自己都嚇了一跳,更不用
說仙道了,他斂了笑容,呆呆地看著情緒失控的流川。

    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空然煩躁起來,是這些天來被他拋諸腦后
不聞不問的氣惱?還是他對任何人都一成不變的笑容逼人發瘋?

    流川走到手即可觸及他的地方,咄咄逼人道:“你既然躲著我
,今日又為什么要跟來?!”
   “姑爺……”仙道訥訥地從喉間擠出兩個字,剛出口就被流川
打斷──
   “不要叫我姑爺!”一張原本素白的臉氣得通紅,薄唇微微地
顫抖著,“在落葉潭你是怎么叫我的?!”

    仙道低下頭去,不敢看流川的眼睛,也不敢叫在他心中輾轉了
千百遍的名字,生怕洶涌沸騰的情感,會隨著那一個字,沖破自己
薄如蟬翼的理智。

    他這付猶猶豫豫的樣子看在流川眼里,不啻火上澆油。

   “忘了嗎?我就讓你想起來!”

    一把抓住仙道的衣襟,狠狠地吻上去,將自己多日來的委屈害
怕盡融于這一吻當中。

    仙道的手輕輕撫過流川的肩背,攬住他的腰,感受著他的無助
,他的悲傷,他的絕望。

    對不起,楓,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

    你究竟要我怎樣對你?為什么一定要把我逼到無所遁形?

    秋風吹起漫天的黃葉,盤旋飛舞,帶來秋天的蕭瑟與淒涼。

   “回去吧,流川。”仙道的語氣一如他的神情,平靜得令人絕
望,“別忘了你現在是晴子的丈夫。”

    記著你的身份,記著我的身份,才不至于讓心中的野獸破蘢而
出,才不至于將你撕成碎片,嚙食殆盡。

    無力感油然而生,流川點點頭,低聲道:“是,回去吧……”




    仙道得了信趕到醉紅樓的時候,仵作已經開始驗尸了。

    出了人命案子,官府封門閉戶,不准閑雜人等入內,守門的衙
役認出來者是知府大人的忘年交,又是大學士的弟弟,自然不敢拒
之門外。

    仙道找到驗尸官,急急問道:“怎么回事?”
    仵作洗干淨了手,道:“是劍傷,當胸一劍刺穿心臟,傷口還
不到一寸,屋子里也沒有打斗的痕跡,能讓劍藝過人的彌生姑娘毫
無招架之機,凶后若不是相熟的人,便是絕頂的高手了。”

    彌生的尸體停在里間,掀開白布,一張珠圓玉潤的臉,神態安
祥,眉目如生,只有下頷几滴干涸的血點提醒他,她已香銷玉損。

    再一次體會到了在湘北曾有過的感覺,死亡,一旦禍及自己身
邊的人,恐怖感便異常真切。

    想必,是我連累了你了。

    手握成拳,指甲陷進肉里竟不覺痛楚。

    我不會放棄,為了湘北,為了櫻木,為了你。

    一只手搭在他肩上,掌心的溫度讓他瞬間有想哭的沖動。

   “二哥?”沒有回頭,怕眼神會泄露了他的無助,他的悲傷,
他的絕望。
   “她死了,你還不放手嗎?”遷柔聲問。
   “絕不。”回答依然是斬釘截鐵的兩個字。

    遷無聲地退了一步,低嘆。

    究竟要看到誰的尸體,才能讓你停下腳步呢?




    俗禮都行完了,鬧房的人也散了之后,流川挑了蓋頭,對上一
雙淚盈盈的眼,淒淒楚楚,含著三分請求,三分認命,三分無可奈
何。

   “你歇著吧。”

    流川丟了蓋頭,轉身就走,晴子怎么也沒想到他會是這么個反
應,不由得站起身來,怯怯地喚了聲:“相公……”

    流川停下來,等她下面的話,她卻無論如何也問不出口,半晌
,流川突然微微一笑,道:“你一個弱女子尚能如此,我為什么不
能幫你一把呢?”

    壓抑了兩個多月的悲傷終于爆發,積蓄了這么多天的淚水,盡
數傾泄在這個已成為她丈夫的陌生人懷里。

    哭到几乎麻木,卻仍能感覺到,笨拙地拍著她肩頭的手所傳來
的熨貼的溫暖,以及擁著她的人默然無聲的慰藉。

    沒事的,有我在,沒事的……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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