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山亭
十四、

作者﹕A

    仙道遷輕輕地摩挲著案頭的一軸畫像,手指拂過下角畫中人的
姓名。

    流川伶。

    又想起那位即將成為自己妹夫的少年,與畫中人如出一轍的面
孔,冷冷的一雙眼,無情無欲無波瀾,冷得,如同千年封凍的冰晶
,冷得,讓人會以為,即使親人愛人死在面前,也會這樣不動聲色
地看著吧……

    流川楓,流川伶,是什么關系呢?

    指尖在發黃的絹紙上游移,描繪著畫中人的眉眼輪廓,漸涼的
秋風穿窗而入,帶進門外一聲宣,打破一室的靜謐。

   “聖旨到!”

    一驚之下,畫卷從矮几上落下,他顧不得撿,急急走出門去。
傳旨官前,跪了一地的主主仆仆,卻不見三弟與流川二人。

    這兩個人,這個時辰,上哪去了呢?

    半驚半疑地聽旨,雖心不在焉也聽明白了八九分。

    公主可以不娶,官不能不做。

    想來是皇上氣兒消了,這才一道聖旨下來,命他官復原職。

    已經給足了他面子,是以他不得不接旨謝恩。

    虛應著一聲聲的道賀,他忽然開始羨慕起仙道彰。

    羨慕得要死。

    仙道確實值得羨慕,府里亂哄哄一石激起千層浪的時候,他正
在一個仙境般賞心悅目的地方,陪著仙人般賞心悅目的准姑爺。



    落葉潭。

    碧綠幽深,映著閑云落日,像一塊通體透明的翡翠,嵌在山中
,熠熠生輝。

    后山的景色遠比前山秀麗得多,嶙峋的怪石,參天的古樹,還
有悠悠的潭水,清幽寂靜,除了風吹樹葉的沙沙聲和鳥兒的婉轉嬌
啼之外,再無聲響。

   “小時候最喜歡的地方,不順心的時候總是到這兒來。” 仙道
蹲下身,掬起一捧清水,回頭笑道。
   “現在也是有不順心的事?” 流川站在他身后,出神地看著水
中一青一白兩個倒影。
   “有。” 仙道站起來,濕漉漉的手握住流川的腕子,指著水中
央的一塊白石問道,“你的輕功可以到那里嗎?”

    當然可以。

    流川懶得回他,索性一把攬住仙道的腰,足尖一點,像兩只比
翼的鳥兒,翩然落下。

   “你……”仙道一時語塞,拉著流川的衣袖站穩了腳,隨即微
微一笑,“真是狂妄!”

    要來便來,要去便去,不肯多一個字的廢話,眉稍眼角,盡是
我行我素無人能陰的桀驁。

    真是讓人又愛又恨。

   “流川,” 一手撫上他的臉龐,唇也隨即跟至,在他耳邊輕輕
呢喃道,“你知道嗎?我喜歡你。”
   “?”流川微微轉頭,半張著嘴,呆呆地看著他。

    是個不識情滋味的人呢!

    像一張純白的紙,纖塵不染。

    那么,就由我來涂上底色好了……

    仙道的唇輕輕地碰觸了流川的耳輪,沿著臉頰一路滑過去,額
,眉,眼,鼻,一點點地關照到,然后,停在他的唇邊。

    感覺到流川極力克制著的顫抖與淺促的氣息,仙道輕笑了一聲
,碰碰他的唇,然后抬起頭來,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完了?

    流川眼底閃過一絲失落,但更多的是松了一口氣的分神。

    怎么可能?

    不待他反應過來,仙道一手穩住他的后腦,比剛才更快、更霸
道、更狂野地吻住他。

    輾轉纏綿,火熱而不留余地地占領他的唇舌。

    仙道……

    顫抖的手指抓住他的衣服,一點點地、不可救藥地沉淪下去。

    仙道,我也喜歡你。

    無法遏抑的……喜歡!

   “楓……”一吻終了,仙道在他的唇邊摩蹭著,“楓……我們
一起走好不好……我們一起離開……”

    是啊……我們一起……離開。

    流川閉了下眼睛,甜美的夢轉瞬即逝,現實,總是讓人不能忘
卻。

    還是想問,還是想知道──

   “去哪里?”
   “天涯海角,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仙道的眼眸映著粼粼波光
,溫柔得讓人無法拒絕。
   “沒有。”沒有勇氣,拋下整個宴山,沒有勇氣,把你當成賭
注,“沒有任何……我想去的地方。”

    想和你一起走,想和你一起離開。

    這,只是奢望。

    因為我怕你終究會后悔,而到那一天,我將無地自容。

   “流川?”

    不是看不見他眼中的苦痛與不甘,不是體會不到他心中的難言
與傷感,只是,給我一點希望,讓我可以在茫然無助的時候,走下
去。

   “流川,當一切結束的時候,你愿意跟我走嗎?”
    流川淡淡一笑,一字一句地說:“如果一切結束的時候,你還
活著的話。”

    難道對彼此而言,我們只是旁觀者嗎?

   “輩份上你還得叫我一聲哥呢。” 也罷,正事談不攏,至少還
有個嘴皮子可以耍,“哥哥的話你也不聽嗎?”

    流川頓時哭笑不得,這個人,到底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每
次每次,先作出深情款款的樣子惹得他心笙蕩漾,几乎無法自持,
下一刻,又換上一副吊兒郎當玩世不恭的腔調,逗出他一肚子火氣
,直想掄拳揍人。

    人到忍無可忍的時候,自然無須再忍,何況流川,向來不知“
忍”為何物。

    光想著怎么出氣怎么來了,一拳揮出,早忘了二人身在何處,
于是,一聲怪叫之后,“扑  扑  ”兩聲,打人的和被打的雙雙落
水,沒的抱怨。




   “她在江湖。”
    回過神來,仙道搖頭道:“江湖中絕無此人。”

    仙道遷挑一挑眉,靜待下文。

   “有些人,天生就非池中物的……”

    仙道彰的朋友,三教九流,遍及天下。但凡有些身份地位的,
皆愿意與之交好──光頂著一個宴山三公子的名號就夠他行走四方
了。

    畫上的女子,一身戎裝,與流川楓肖似的面孔,線條卻要柔和
得多,眉宇間自然流露一種尊貴、冷漠,以及巾幗不讓須眉的傲氣
。

    有些人,天生就是要做被從星環捧的月、被群花圍襯的牡丹。

    這樣的人若在江湖,他不會全無印象。

   “她是誰?”

    從學士府出來,兩袖空空,就帶著這么一軸畫。當官當到這個
份兒上,讓他想不好奇都難。

   “先皇在世時鎮國大將軍流川頎的掌上明珠,太子登基時流川
頎起兵謀反,將他的愛女托于民間,后來將軍府被滿門抄斬,她,
就再無音迅了。”

    仙道微微點頭,暗暗嘆一口氣。

    叛臣之女,若不是流落民間,混跡江湖,怕是只剩下一種可能
了。

    肯定,也是仙道遷最不愿意接受的一種可能。

   “這,恐怕還得去問一個人才能確定啊……”
   “這個人,已經死了快二十年了。” 彌生一句話,差點嚇掉了
仙道手里的杯子,遷則是突然間臉色煞白,連嘴唇也沒半點血色。
    彌生遲疑了一下,看看兩位仙道家的公子,繼續道:“流川伶
自小當做男孩兒養大,性情如火,桀驁不羈,天生又具學武的資質
,據聞她十三歲時即可與大內高手過招,先皇也曾贊道她若為男兒
,假以時日定能一品當朝,只可惜……”
   “可惜她死了。有人說過,再多得十年功夫,江湖,必然是流
川的天下。”
   “她是怎么死的?”
    彌生抿嘴一笑,指著畫軸問仙道遷:“公子是從何處得到此物
的?”
    遷愣了一下,道:“刑部。”
    彌生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沉吟道:“果然如此,我原本想也
是不會這么簡單的……”
   “相田,你就不要再賣關子了。”仙道陪笑道,“我們兄弟雖
不是魯鈍之人,卻也不甚靈俐的。”
   “公子可知這畫是誰畫的?”
    仙道搖頭:“還望賜教。”
   “正是湘北的掌門,櫻木花道的爹。”
   “什么?!”

    這一次可是真真地嚇掉了杯子,溫熱的茶水潑了一身,兄弟倆
面面相覷,張口結舌。

   “而這位流川伶,正是湘北前位當家主母。”

    仙道接過小  遞過來的帕子,擦著水淋淋的前襟,一臉苦笑,
無話可說。

    果然還是,與湘北、白虹、流川,脫不了干系。

    情感與理智爭戰不休,心,開始隱隱作痛,不愿意看到、不愿
意聽到的事實,卻總是無法避免。

    彌生溫婉柔和的聲音,執拗而無情地刺入他的耳膜。

   “據聞這位堂主夫人生性涼薄,逼死侍妾,趕走如夫人,對門
下弟子,也極為嚴苛,只是她來頭實在太大,休又休不得,管又管
不了,只能睜只眼閉只眼,任她作威作福下去。”

    將門之女,來素仆役成群呼風喚雨,一朝低眉順眼侍候翁姑,
又是天生的嬌縱性子,婆媳妯娌之間,難免口角相爭,但,怎會鬧
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后不將軍府獲罪服誅,流川伶急痛攻心,一病不起,就這么
去了。”

    曇花一現,芳跡杳然,留下后人追思感念,唏噓不已。

   “只是,彌生尚有不解之處。”彌生臉上現出几分猶豫之色,
“不知……當講不當講?”



   “徒兒不知,師父為何要讓流川師弟下山?”

    得知仙道遷官復原職、流川楓即將娶妻的消息后,澤北問出他
的疑問。

    流川與他情同手足,他不愿意看著那個倔強冷傲不通世故的少
年陷入爾虞我詐的江湖,更不愿意看見他因迕逆師父而受到懲罰。

    冷漠難以親近的外表下,是一顆真摯熱誠的心,流川,是可以
為了一種信念拋開一切的人。

    仙道晴子,值得他這么做嗎?抑或,另有其人?

   “如果仙道晴子是湘北的最后一人,就讓徒兒來動手好了。”

    殺了她,斷了流川與宴山相連的線,師弟自然也就沒了留在江
湖的理由。

   “你師弟難得結一次親,隨他高興去吧。” 比較起澤北的焦慮
不安,他師父倒是一副事不關己云淡風輕的語氣,可是,后來的話
卻讓澤北寒到骨子里去── “我能等十八年,還等不了几個月嗎
?”

    給你几個月的自由,卻還有一生的桎梏。

    誰也逃不掉的,無論是你,還是這個江湖。



   “流川伶雖說脾氣乖張暴戾,卻是個泰山崩于眼前不動聲色的
人物,且修為極高,是以‘急痛攻心’一說,顯得有些站不住腳。
”

    仙道點頭,確實如此,畫上的人,一雙眼睛原本就冷得像冰,
更不用說沒一絲笑意的面孔了。

   “何況,流川伶嫁入湘北、老堂主安西光義暴病身亡、流川頎
造反,以及湘北數名弟子離奇失蹤,几乎是接踵而至,這,豈不是
太巧合了些?”

    再次點頭,連仙道遷這樣不問江湖事的人都聽出几分蹊蹺了。

   “更希奇的是,流川將軍家傳的‘風云七式’是江湖上少有的
凌厲劍法,當年最負盛名的劍客田崗茂一也不過能招架三式而已。
流川伶帶著劍譜嫁入湘北,湘北卻始終無一人能練成。”

    仙道想起初學劍時,師父也曾提過傳說一般的“風云七式”,
只可惜練它的人雖多,練成卻是難如登天。

   “是以彌生認為,其是恐怕另有隱情。”



   “師父是說徒兒想得太簡單了嗎?”
   “正是,你師弟是個死心眼的人,能讓他動心的,絕非等閑之
輩。”



   “只因為那時湘北還是個初成氣候的小幫派而已,這些變故,
過了,人們也忘了,今日看來,似乎背后有人操縱。”



   “況且,湘北最后一人也不是仙道晴子,殺她無用。”



   “湘北,或許并未全部遭害,江湖上,必然還有與其相關聯的
人。”



   “湘北最后一人,是你師弟,流川楓。”



    聽完一段扑朔迷離的江湖過往,室內的空氣沉悶得讓人窒息,
千頭萬緒,無從理起。

    明顯地,所有的疑點都指向一人。

    那個他無論如何也不愿意將之推入江湖的人。

    怕了嗎?他還是那個面對拘命小鬼仍談笑風生的仙道彰嗎?

    或者說,這世上原本就有些東西,比死亡更令人恐懼?

    可是,如果就這么放棄的話,恐怕他會一輩子厭棄自己。

    即使,現下還沒有任何証據,証明流川就是滅湘北的人。

    一想起他不為人知的過去,和他那雙明澈的眼睛,自己就沒來
由地亂了章法。

   “算了吧。”看出他的心神不定,仙道遷提醒他,“怕到將來
后悔莫及。”
    仙道低頭輕笑道:“我去問他。”
   “姑爺?”仙道遷吃了一驚,道,“這么晚了,你還要去找他
,莫忘了今兒個后晌你們濕答答地回來,大哥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
,你還是收斂些吧!”

    三弟一向行為放浪,大家早見怪不怪,可要再拖那么個拘謹少
言的人下水就讓人不得不義憤填膺了。

   “如果他與這些事有關,晴子絕不能嫁他。” 話說得決絕,到
底是少了几分底氣。

    有多少把握,老實說,他也不知道。



    月上西樓,洒了一地的清輝,荷塘里,已有了几處殘花敗葉,
在淒迷的月光下,顯得無限寂寥。在荷塘呆了片刻,仙道探身折了
一支半開的荷花,嗅著它的清香,清清地,冷冷地,像流川身上的
味道。

    帶著一路淡淡的香氣到了迎賓閣,丫環卻告訴他:流川公子用
過晚膳就出去了。

    尋人不著,多少有一點失望,轉身的時候忍不住想,流川不會
又窩在哪個地方睡著了吧?

    遠遠地傳來打更的聲音,夜已深,仙道也困了,躍上房頂准備
抄個近道回屋,卻意想不到地看見了他要找的人。

    一襲白衣、端坐在觀月亭里的流川。

    觀月亭是所有建筑里最高的,几乎可以俯瞰整個山庄。

    他看著觀月亭里的流川,流川的視線卻一直定在几丈之外的沉
香閣。

    晴子的閨房。

    一陣陣夜風吹過,入秋以來頭一次有了冷的感覺。

    仙道攏攏衣襟,再看一眼亭中孤傲的身影,轉身離去。

    我絕對,絕對不會放棄。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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