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山亭
十三、

作者﹕A

    流川楓的造訪,在宴山上下掀起了軒然大波。──不是因為他
本身,而是因為他提出的要求──

   “請把晴子嫁給我。”

    聘禮已經送到了堂前,黃金白銀,珍珠瑪瑙,各色古玩,齊齊
地列在大廳里。

    排場夠了,氣派也夠了,這麼重的禮,天官的女兒見了都要動
一動心,何況下聘禮的還是這麼個英俊不凡的少年。

    接待他的宴山三兄弟各有各的反應,各有各的心思。

    仙道聞言怔了一下,隨即笑開,仙道然把寒喧客套話咽回肚子
里,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仙道遷卻是如遭雷殛一般,臉色煞白,
像見了鬼似地張口結舌地盯著流川。

    好在大家都忙著消化流川的“求親”,沒人去注意他的失態。

    可巧老爺子午睡去了,二十多年的老習慣,雷打不動。

    于是兄弟幾個對看一眼,心照不宣地把發言權交給了大哥。

    所謂長兄如父,正是投石問路,天塌下來由他頂的意思。

    仙道然硬著頭皮受命,讓座看茶之后,他朝流川拱拱手,小心
翼翼地問:“流川公子不是說笑吧?”

    流川皺皺眉,廢話!禮都送到了,難不成還要我一箱箱搬回去
?

   “承蒙公子不棄,只是在下不明白,公子這是為何?”仙道然
問出了另外兩個人共同關心的問題。

    沒道理呀!流川在府里的日子天天窩在聽風閣,大門不出二門
不邁,與晴子根本沒見過幾面,何況晴子還是新寡之身,縱然溫柔
美麗,終究是嫁過之人,這個流川,究竟意欲為何?

    兩個弟弟,則是各有各的滋味。

    仙道遷好不容易恢複了臉色,附和道:“此事還須從長計議。
”

    仙道彰沒有說話,只是用一種不解與研究的眼光盯著流川。

    再見到他,才意識到自己原來壓抑了這麼多的思念,流川的身
形面容,宛如一陣風,在他已然平靜的心湖上吹起新的漣漪。

    再見到他,已察覺以兩人之間會有更多的糾纏不清,如果可能
,他寧願流川一去不回頭,無論他調查出什麼樣的結果,無論他面
對什麼樣的敵人,他都不希望那些與流川有任何幹系。

    可是現在他不僅回來了,還提出要娶晴子。

    湘北的遺孀。

    為什麼?

   “不為何。”流川的耐性又快用光了,怎麼提個親這麼麻煩?
商量來商量去,好像是他們要嫁似的!

    這個釘子夠硬!三兄弟再次對視,再次心照不宣──回絕他!

    妹妹的終身幸福,兒戲不得。

    于是這次換仙道遷打頭陣,“茲事體大,只怕還得爹爹作主,
公子不妨請令尊大人前來一敘,再作打算如何?”

    這著高!不僅把責任推得幹幹淨淨,順便還探探流川的身家背
景。

    真麻煩!前怕狼后怕虎的,防賊一樣地防他,怎不去問問當事
人的意思?!

    心里想著,口里也便說了出來,“如果閣下不能作主,就告知
晴子小姐,請她親自決定。”自己的終身大事,難道還要別人出頭
不成?
    對看一眼,仙道嘆口氣,披挂上陣,“流川,你若真對晴子有
心,等我知會晴子與父親一聲,我們再……”
   “不必。”他的聲音被一個低柔的女聲打斷,晴子步入大廳,
對兄長們施了個禮,又向流川福了一福,美目直直地盯著流川,“
我都聽到了。”

    流川也在打量著她,十幾日不見,她的臉色紅潤了些,眼里也
有了神採,不再是曾經一度心灰意冷了女子了,像一株柔弱的菟絲
,風雨過后再度昂起頭來。

    他眼中閃過一絲贊賞,問道:“那,晴子小姐意下如何?”
    晴子深吸了一口氣,環視著兄長們,道:“如若流川公子不嫌
棄,晴子願與流川公子結為秦晉。”

    她的聲音不大,清脆柔和,卻足以讓大廳里的每一個人都聽得
清清楚楚。

    足夠讓他們每個人都目瞪口呆。

    沒聽錯吧?!他們嬌美柔弱的妹子居然用那麼堅定不移的口氣
告訴他們,她要嫁流川。

    [幸好老爺子不在,不然天知道會氣成什麼樣子]三個人一致想
。

   “晴子,你是說真的嗎?”門口傳來他們熟悉到骨子里的聲音
。

    仙道又嘆了一口氣,這下正主兒都到齊了。

   “是的,爹爹。”晴子欠身行禮,炯炯有神的目光訴說著她的
決心。

    她不願意再做受寵愛的籠中鳥,至少流川肯給她這個機會。

    仙道衍對流川一抱拳,道:“都是舊識,公子不必客氣,小女
那次,還是多虧公子相救,小女以后,還煩勞公子多擔待了。”

    語驚四座。

    哥兒幾個差點兒跳起來,他同意了?!他居然同意了?!

    仙道心里萬般不是滋味,說不清的不甘不願,不知道是為了晴
子,還是為了流川。

    或者說,為了他們兩個。

    酸中帶澀的感覺堵在他的胸口,梗得他渾身難受。




    好不容易熬到晚膳過后,估摸著人們散的散了、歇的歇了之后
,仙道以問候之名,去了迎賓閣。

    流川沒有睡,流川在等他。

    沒有寒喧,沒有客套,仙道進了花廳,對流川微微一笑,道:
“你回來啦?”

    其實,他們兩個都沒有想好要如何面對對方,卻自然得如同朝
夕相處了十幾年一般。

    流川突然有想笑的衝動,仙道一定不高興自己的計劃出了變數
,他喜歡的是可以完全為自己掌握的事。

    可是就算氣得牙癢癢,他還是會笑,而且笑得那麼坦誠那麼溫
暖,好像他從來沒遇到過什麼不開心的事。

    你這樣不累嗎,仙道?

   “是的,我來了。”流川不著痕跡地糾正他。

    宴山不是他的家,談不上“回來”二字。

   “你要走,我留不住;而今你來了,我想我是無論如何也趕不
走你了。”仙道盯著流川的側臉,低語道,“這宴山,真成了來去
自如之所了……”

    流川楓是個變數,不僅是他計劃中的變數,也是他生命中的變
數,偏偏他又很喜歡這個變數,是以無法下狠手去清除掉他。

    他舍不得。

    想到就有氣!一開始就這樣瞻前顧后的,成什麼道理?!

    可是……

    再大的火氣,見了流川,立馬煙消云散。

    連氣都舍不得對他生,我仙道彰怎麼會混得這麼無奈啊?

    就算他與湘北的事有牽連,就算他娶晴子只為了讓宴山投鼠忌
器,他也認了,誰讓自己先心軟了呢?

    但是,流川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仙道,你是不是,絕對不會放棄?”沉默了許久,流川問出
了那夜問過的問題。
    仙道點頭,“不是早告訴你了嗎?”
   “退一步海闊天空,我以為你明白的。”

    流川站到到仙道面前,清澈明亮的眸子,帶點傷感,帶點惋惜
地看著他。

   “我是明白,但我不能退。”

    明白並不代表一定要去做,他仙道彰,從來都不是忍辱含垢苟
且偷生之輩。

    若換成宴山蒙此重難,湘北也一定不會袖手旁觀,所以,他不
能退,哪怕只為了櫻木,他也不能善罷甘休。

    皺著眉,流川百思不得其解,這就是所謂的江湖道義嗎?會讓
仙道這樣聰明的人去自尋死路?

    還可能帶累整個宴山陪葬。

    這樣,值嗎?縱使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成功,不過博一個“講義
氣重情義”的虛名而已。以宴山現在的聲名,恐怕連錦上添花都算
不上。

    何況,一旦失敗,家破人亡不說,還要遭千夫所指,萬人唾罵
。

    是什麼理由,讓人即使看不到未來,也可以義無反顧地去追求
?

    還是因為從來沒敗過,沒嘗過那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才讓他有接近于張狂的自信?

   “那時我真應該殺了你的。” 流川的聲音低得宛如嘆息,無論
是在湘北,還是那天晚上,他都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置仙道彰于
死地。

    如果那時不是鬼迷了心竅沒有下手,今日也不會像這樣心亂如
麻。

   “是你的話,或許還有機會。”

    仙道執起流川的手放在自己的喉嚨處,而后者像是被燙著似地
倏地抽回手去。

    沒容得他后退,仙道一把拉過他,雙臂箍住他的身體,用足以
令彼此窒息的力道,緊緊地、不留絲毫空隙地擁住他。

   “你不應該來,流川楓!”灼熱的氣息拂過流川的耳際,狂野
的心跳與對方的相合,連身體的溫度都趨于相同。

    為什麼我會這麼害怕?明明我是什麼都不在乎的啊!

    即使這樣地抱著你,即使感覺到你的溫度你的心跳你的氣息,
可為什麼,還是覺得你離我這樣遠?

    像天上的月亮一樣,遙不可及。

   “你是不會屬于我的東西,但,若你繼續留在這里,我不敢保
証會做出什麼事來!”聰明的話,就趕快走,不要等到他整個失控
的時候,為時已晚。
   “你有你要做的事,我也有。”

    兩個人的聲音,明顯地成了對比,一個急促,一個平緩,一個
熾熱如火,一個森冷如冰。

    可是誰也沒有注意到,兩個人的眼神,一個黯然,一個傷感。

    我們永遠也不能協手,因為你要找的人,終究是我。

    我們只能獨自走下去,或許殊途同歸,或許背道而馳。

    你為你的兄弟討一個公道,而我,只是不想再看著無辜的人命
殞黃泉而已。

    所以我要保護晴子,不惜一切代價,因為她是宴山存亡的關鍵
。

    如果你連身家性命都可以押進去,我又有什麼可在乎的呢?

   “你……”仙道啞然,隨即失笑,攬住流川的頸子,把頭靠在
他肩膀上,皮皮笑道,“你不要娶晴子好不好,我不高興當你舅爺
誒!”
   “除非她肚子里孩子的爹才能阻止我。”言下之意,他心意已
決。
   “孩子?”
    流川垂下眼睛,“我救她的時候,替她把了脈。”

    櫻木的遺腹子,湘北的最后一滴血脈,正在她體內孕育成長。

    仙道恍然大悟,晴子之所以要嫁給流川,父親之所以會答應,
是因為他們都知道,沒有人能逃過白虹的獵殺。

    要保宴山,只有兩條路,一是她死,二是她嫁。

    仙道已經無法再保持笑容了,一股無名火從心頭燃起。

    不只是因為被蒙在鼓里擺了一道的窩火,也是因為這種他一向
不齒卻無法改變的事實,讓他深感無奈。

    在這樁即成的婚姻中,誰是始作俑者,誰又是犧牲品?是晴子
,還是流川?

    或者說,是他們兩個?

   “為什麼,流川?”

    為什麼是你?為什麼你要出現在我的生命中?為什麼我會遇見
你?

    是為了你啊,仙道!

    只是這句話,永遠只能埋藏在我內心深處,因為,你已經選擇
了你的路。

   “我該拿你怎麼辦,流川?”

    溫柔的帶著笑的面容,平靜的帶著三分戲謔的語調,表現在流
川面前的,是自信而玩世不恭的仙道,在背人處獨自品嘗的,是永
遠無法說出口的苦澀與不甘。

    你知道嗎?這樣的你,令我一度害怕無措,但現在,我不會再
迷惘了。

    因為,我喜歡你。

    流川綻開淺淺的笑容,像月下的曇花,蒼白冷漠,轉瞬即逝。

   “看著我走下去。”

    而我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你。

    別無他法。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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