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山亭
十二、

作者﹕A

    月色朦朧中,他又回到了宴山。

    輕扣門環,沒人應聲,虛掩的大門在他一推之下,悄然敞
開。

    穿過廣闊的前庭、長長的回廊、重重的屋宇,心中的疑團
越擴越大。

    沒人?!

    雖是三更半夜,也該有挑著燈籠的家丁們一趟趟巡查,防
著夜行的肖小匪類,偌大的山莊,若沒有百十個看家護院的輪
班走動,豈不早讓人連鍋端了?!

    可是現在他連半個人影都看不到。

    想起仙道有一次心血來潮,硬拉他去房頂上看月亮,那時
剛好也是三更,夜風吹過,帶來沉香閣那邊隱隱約約的琴聲,
書房里紙頁翻動、墨塊研磨的聲音,夜間工作的僕人的走動聲
,以及勞累了一天的人們沉睡的鼻息聲,讓他感到,這個龐大
的、承載著人們喜怒哀樂的莊園,正與它的居住者一同生息著
。

    可是現在他不僅見不到人,也聽不到任何聲音,除了他自
己的跫音之外,到處都是死一般的寂靜。

    黑□□的山峰,月光下更顯蔥籠。

    死一般的寂靜,完全沒有生存著的感覺。

    多年的經驗告訴他,沒人,至少沒有活人。

    心像被什麼東西狠狠地抽了一下,他施展輕功,飛越層層
紅磚碧瓦,直奔聽風閣。

    仙道,你可千萬……

    幾乎是一腳踹開房門,驚天動地地闖進去,里面居然沒有
任何反應。

    連籠里的金絲雀都不知去向。

    仙道……

    定定地站在花廳,有一剎那他幾乎不敢往里走。

    心髒撞擊著胸腔,快得讓他窒息。

    深吸一口氣,邁入臥房。



    燭影綽綽,床幔低垂。

    溫暖的感覺席卷而來,像五月的陽光一樣,暖得整個天地
都明朗起來。

    是仙道的氣息,他所熟悉的氣息。

    懸著的心落回原位,取而代之升上來的是一股火氣。

    這家伙!我一路乒乒乓乓地闖進來,他怎麼還有本事睡得
這麼死?!

    害我白擔心!

    他已經忘了杳無人跡的山莊,也沒有注意到自己的步伐幾
乎可以稱得上是雀躍,一顆心已被莫名的喜悅漲得滿滿的,再
無暇他顧。

    一把拉開床帳,他瞪大了雙眼。

    被褥整整齊齊,床單紋絲不亂。

    一枝荷花,靜靜地躺在那里,雪白無瑕,纖塵不染,花瓣
上仿佛還帶著晶瑩的露水。

    仙道!

    他蹌然后退,如墜冰雪。

    你……

    恐懼,滲透了他的四肢百骸,將他全身的血液,一點一滴
地凍結。

    ……在哪里?!

    一陣夜風,吹開窗前的絲幔,帶入皎潔的月光,如水一樣
地灑在床上、枕上、荷花上,傾城的名花,在月光下閃動著妖
異的光華……


    ……


    不知是第幾次從這樣的夢中驚醒,床前月光依舊,床頭挂
著的,是伴了他多年的雪音劍。

    翻了個身,了無睡意,怕一閉眼,夢會成真。

    我想見你,仙道,可是我更想,一別之后,再無往來。

    十四歲的時候第一次殺人,早已明白,想做的事和要做的
事,通常沒什麼交集。

    腥紅的血濺在他的手上、臉上、雪白的衣襟上,哭泣聲、
哀求聲、詛咒聲灌入他的耳朵,驚恐的臉,絕望的眼,都沒有
動他分毫,持劍的手,依然平穩堅定,劍出魂斷,狠絕無情。

    雪音,血音。

    那一家最后一個死在那場殺戮中的,是一個年紀和他差不
多大的少女,錦衣華服,荏弱纖細,一看便知是養尊處優的大
家閨秀。也許是被突來的變故震懵了,也許是被眼前的血腥嚇
失了魂,竟不閃不避地任那把利劍刺入她的胸口。

    劍拔出來的時候,她身子前傾,一手抓住流川的袖口,美
麗的眼睛飽含著悲憤,支離破碎地問了他一句:“你……為什
麼……為什麼……殺人?”

    沒等到答案,她就死了。況且流川也跟本不會給她答案。

    為什麼殺人?

    因為師父要我這樣做啊!難道,錯了嗎?

    那個時候他還太小,完全不明白種種是是非非的因緣,也
沒有懷疑過自己所做的事。在他心目中,師父是不會錯的。

    但那之后,那個少女的眼神,反反複複地出現在他的夢中
。

    直到截殺武園的時候,瀕死的人們悲吟著,一雙雙手伸向
天空──

    ……二十年了……為什麼……還……不放過我們……

    然后,他開始想,自己是不是錯了?

    他們都是普通人,只有個別人會幾手三腳貓的功夫,師父
為什麼要殺他們?二十年,是怎樣的前塵過往,用二十年的時
光,都化解不開?

    師父賞荷的時候,會奏那曲“昭君怨”,曲中帶著濃得化
不開的怨恨,常聽得他后頸發涼。

    一個人的生命中,如果只剩下了仇恨,還怎麼辨得明是非
?

    伸手撫著自己的肩頭,隔著中衣,仍能感覺得到凸凹不平
的傷疤。

    最后一次,湘北。

    第一次遲疑,因為掌門竟然叫得出他的姓氏──

   “流川!?”

    半刻的遲疑,為自己留下一道永志不忘的,猙獰的印記。

    其實,我不過是師父複仇的工具而已。

    往事身世,他都不想知道,如果可能,他願意廢掉一身的
武功,洗去十八年的記憶,重新開始漁樵耕讀的普通人生活。

    可惜記憶是洗不去的,滿身的血腥,會永遠沾附著他,到
老到死。

    何況,世上也沒有一個地方,可以讓他這種殺人如麻的劊
子手,平平靜靜地生存下去。

    仙道啊,如果你知道你救了的人,殺了你的兄弟、殺了你
的親人你的朋友,你還會為我斟酒嗎?還會拉著我看月亮嗎?
還會對著我的劍談笑風生嗎?

    你還會……對我笑嗎?

    這世上總有一種叫做“報應”的東西,來早來晚只是時間
問題而已。

    翻來覆去,月亮從樹杈爬到樹梢,還是沒有半點兒睡意,
索性披衣下床,出門透氣。



    伶空山的夜晚,清冷,寂靜。

    所以澤北房中傳出的細碎的聲音分外引人注意。

    流川沒有敲門,直接推門進去,自小澤北寵他慣他,早熟
不拘禮了。

   “流川?”澤北倒像是吃了一驚,放下手中正在擦的劍。

    流川立在門口,面無表情地瞪著澤北,換了一身行裝,帶
上了空音劍,傻子也看得出來,他要下山。

   “你要下山?”以前澤北下山之前總要告訴他一聲的,這
次怎麼不聲不響地……

    突然,一個不祥的預感掠過心頭,他狠狠地瞪了澤北一眼
,轉身要走。

   “等一下!”澤北拉住他,“不是我!即使我不說,師父
也會知道的!”
   “讓開!”流川甩開他的手,一腳邁出門檻。
   “楓!你相信我!”澤北抓住他的肩膀,語無倫次地解釋
,“我從來沒有騙過你對不對?沒有人能瞞得過師父,沒有人
!”
    流川冷冷地看著澤北,凌厲的目光像他的語氣一樣,咄咄
逼人,“你下山幹什麼?”



    禪房里隱隱透出燈光,很難想象里面禮佛持齋、不染世事
的人,會是江湖上窮凶極惡的“白虹”的操縱者。

    流川雙膝落地,跪在她面前,“請師父處罰徒兒,放過宴
山。”

    他們是無辜的,他們不應該死。

   “仙道家並未冒犯師父,仙道晴子也已不是湘北的人,請
師父放他們一條生路。”

    他的聲音帶著不易覺察的顫抖,他知道,宴山的存亡,只
在眼前人的一念之間。

    過了很久,流川聽見她說;“我叫澤北去替你料理善后,
怎麼他沒下山,你倒來了?”




    仙道老爺子又開始在書房里踱方步,一步一嘆,唏噓不已
。

    家門不幸!真是家門不幸!

    在京師仕途平穩、青云直上的二兒子突然被一道聖旨,貶
回老家,一夜之間,成了平頭百姓。

    究其原因,不是奸人陷害,也不是玩忽職守,卻是那個不
知好歹的小子回絕了聖上的賜婚,惹得龍顏大怒,幹脆貶了他
了事。

    聽聽,豈不是讓人扼腕得要死?

    偏偏那個始作俑者一付全不當回事兒的樣子,還道:“沒
有誅連九族,已是萬幸。”成功地堵了他的口。

    所以,外人們又羨又嘆感慨萬千的時候,他家里倒是平靜
得很。

   “齊大非偶。”被問起拒婚的原因,原大學士、宴山的二
少爺仙道遷輕描淡寫的用一句話帶過,“我們家怎麼伺候得起
?”
   “二哥真知灼見,小弟佩服。”仙道敬了二哥一杯酒。

    不愧是飽讀了十幾年的聖賢書,一語道破天機,想想歷代
娶了公主的,有幾個家庭美滿和和樂樂的?

    被一貶到底,自是沒的大宴賓客的臉面,于是兄弟二人在
花間擺了酒,小酌一番,以敘別情。

    仙道遷環視著四周熟悉的景致,一杯美酒下肚,沒的官場
失意的落寞,反倒是無事一身輕的坦然,與其說他對附馬一職
敬而遠之,不如說是吃膩了朝廷俸祿,正好借這個契機拍拍屁
股走人。──算准了皇上愛他之才,絕不忍傷他性命,最多,
不過是氣急了摘他官帽而已。

   “以前拼命讀書,總想著金榜題名,光耀門楣。”遷又倒
了一杯酒,搖頭苦笑,“后來知道,我實在不應該做官,做官
也罷,卻不應該在天子腳下做官。”
    仙道伸手蓋住遷的酒杯,“你醉了,二哥。”
   “自己家里,還容不得我隨性一回嗎?”遷拉開他的手,
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彰你知道嗎?以前總覺得你在虛度光陰
,現在才明白,錯過的,是我自己。”




    流川依然直挺挺地跪在那里,恐懼,一點一滴地積聚在四
周,一點一滴地,侵入靈肉。

    多可笑!刀光劍影中都沒有嘗過的感覺,被強敵逼至絕境
時都不曾出現過的恐懼感,此刻,竟如此輕易地占據了他的身
心。以往面對任何嚴厲的責罰都會咬牙忍過而不肯吐半句求饒
的他,竟會跪在師父面前,為一個不相幹的外人求她網開一面
。

    這麼多年了,他知道,師父不會放過萬分之一的可能。

    但是,只要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他就要試一試。

   “楓兒。”她的聲音帶著冰冷的嘆息,與無奈的傷感,“
你動心了。”

    像一聲驚雷在耳邊炸響,流川猛地抬頭,咬住下唇,遏抑
著心中突如其來的,狂潮般的悸動。

    一點點疼痛,一點點悲傷,又有一點點欣喜,一點點甜蜜
。

    難道,他……真的動心了?

    為了那個叫仙道彰的……男人?!




   “彰你不會知道,當我看到那個人,那雙眼,才明白富貴
浮云、功名糞土,位再高,權再重,錯過了又如何?”遷的臉
上已有薄醺,口齒開始不清,話也漸漸多了起來,“等你遇到
真命中人,自然就明白了,再顯赫的身家,再錦繡的前程,派
不上半點兒用場。”

    仙道舉起一杯酒,嘴唇輕輕摩蹭著杯沿,清冷而溫潤的觸
感,恰似某人那夜的容顏。

    真命中人,流川算是嗎?

    直覺中流川不會是簡單的人,他身后或許會有自己不願深
究、不敢深究的過去,可是他的性格,卻像一朵出水的荷,那
麼清淨那麼單純,一雙眼睛澄澈得近乎透明,那麼老實,那麼
容易被人看穿心思。

    他的胸口突然一陣發緊,太純淨的東西往往是危險的,如
同正午的陽光會灼傷人的眼,剔透的冰棱會凍傷人的手。流川
楓是個謎,如果他不小心一點,這個謎會讓他沉溺其中無法自
拔,會讓他失卻理智忘乎所以,但那謎底,讓他害怕讓他迷惘
,讓他不由自主地想放棄,又不可救藥地被吸引。

    他沒問遷的意中人是何許人,遷在官場,從春風得意平步
青云到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想必是有他的苦楚,而那其中
,又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太多的羈絆,讓他無法放手去追求他
想要的。

    同病相憐。

    如果他不是宴山的人,如果他不是櫻木的好兄弟,如果他
不是晴子的哥哥,如果湘北的事、江湖的事與他全不相幹,那
麼那夜,他會跟流川走,不在乎他的身份,不在乎他的過去,
天涯海角地跟著他、隨著他,不讓他再落寞,不讓他再悲傷。

    身不由己,心,卻被他帶走了一塊。




   “你去吧,不要再讓我失望。”直到東方露出曙光,流川
才等來她的下一句話。

    起身謝過師父,不理會跪得發殭的雙腿,趕忙去收拾行裝
,准備下山。

    他去的話,或許還有一線希望。

    哪怕永遠也弄不明白仙道心里在想什麼,他也不願意,眼
睜睜地看著他身陷險境。

    仙道太過執著,決定的事,誰勸也不會回頭,他只能以自
己的方式,去阻止他這種自殺的行為。

    如果他不是白虹,如果他不是流川楓,如果他不是湘北血
案的凶手,如果湘北的事、江湖的事與他全不相幹,那麼或許
,他會為他留下來,不在乎世俗的觀念,不在乎別人的眼光,
朝朝暮暮地陪著他、伴著他,不讓他再孤單,不讓他再寂寞。

    身不由己,心,卻留在了宴山,留在了聽風閣,留在了那
個人身邊。



∼待續∼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