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花緣
第一章 孤鴻海上來

作者﹕Hannibal

    仙道彰有一個極美麗的母親,據說二十几年前,仙道明瑤
剛到神奈川,就差點引起了武林中的一場浩劫。因為仙道明瑤
不僅風華絕代,而且身懷絕世神技的秘籍,那本秘籍叫做《情
劍》。

    有這樣的母親,仙道彰本人當然也差不到哪里去。古書中
說美男子潘安面如皓月,眼如晨星,鼻若懸膽,唇如點絳,齒
如雪貝,分明就是在形容仙道。更何況仙道八歲就能熟背《詩
經》,九歲就已經獨自一人殺死過狼,到了十五歲,島上就沒
有一個人能在他手里走過一百招了,他十七歲的時候,島主相
田將索性島主的位子也讓給了他。

    現在,仙道已練成了情劍,武功大成,島上居民又將他視
若天神,仙道反而越來越不快樂了。

    他不快樂的原因只有一個──他從來就不知道自己的父親
是誰!

    他自然問過母親,可是母親一提到這事就單只哭,什么也
不肯說﹔他也問過島上其他的人,可是人們誰也不知道他的父
親是誰,甚至根本不知道他父親是哪里人﹔他也到過神奈川,
想要查出自己的身世之迷,可是江湖人都知道、都記得當年的
絕代佳人仙道明瑤,卻沒有人知道有什么男人與仙道明瑤關系
密切,不論他們是真不知道還是知道了不想說,總之,仙道最
終什么都沒有查出來。

    他只是覺得自己的身世是個很大的秘密。是什么人,讓仙
道明瑤這樣的女人為之傾心?又是什么原因,讓那個男人離開
了這樣的女人?當初那個人和仙道明瑤在一起生育了孩子,目
的是不是為了仙道明瑤手里的秘籍,假如是這樣,他是不是也
練成了秘籍上的武功?還有,這本秘籍到底是從那里來的?他
的母親仙道明瑤是從哪里來的?

    仙道決定再去一趟神奈川,假如他母親絕不肯告訴他他的
身世,那他就自己查出來,一年查不出來,那就查兩年,兩年
查不出來,那就查三年,總之,這一回,他一定要查個水落石
出。



    離島那天,相田將仙道叫到自己的院子里,對他說:“如
果你非要查出自己的身世不可,我希望最終的結果不會讓你卷
到神奈川的名利是非中去。”

    仙道明白相田為什么這樣說,因為在神奈川,帝國的統治
,已經岌岌可危了,風起云涌的時代,相田是叫仙道遠遠避開
那場爭奪統治權的戰爭。

    仙道突然有一種很奇怪的想法:說不定我的父親就是當今
聖上呢!這念頭剛冒出來,他不禁又扑哧一笑,想道:“那樣
一個昏君,我母親如何會看上他去!”

    去向他母親辭行的時候,仙道明瑤握著兒子的手,道:“
若你真能查出了自己的身世,那就真是天意了!”

    仙道心中抱怨道:“你又不肯告訴我,非要我千辛萬苦地
去查。”這樣想著,臉上不免表現了出來。

    仙道明瑤幽幽地嘆道:“你哪里明白……”

    仙道知道母親不會多說,也不多問,三拜之后便去了。



    仙道在海上行了三月,始到大陸上。當時已是嚴冬,但沿
海依然暖和。他找了個避風的山洞,生了堆火,獵了几只兔子
,烤在火上,覺得有些孤寂。想到自己到神奈川大陸來尋父,
連侍從也不曾帶得一個,又不知到哪里去找那個父親,心中不
免有些苦澀,不由得便嘆了口氣。

    誰知自己的嘆氣聲尚未落音,便聽得遠遠地也傳來一聲嘆
息,那聲音細若游絲,卻叫人聽得清清楚楚。

    要知道以仙道的武功,若有人在他近旁而他不知覺,那人
的輕功簡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若那人距離他極遠而又能讓
他清楚地聽到他那聲輕輕的嘆息,則此人的內力必然頗深厚。

    仙道便急急躍出山洞,朗聲道:“在下陵南仙道,未知閣
下是哪位前輩,可否現身一見?”
   “我既是前輩,又豈可輕易見你這樣的晚輩?”當下有人
遠遠地回答,聲音甚為輕柔,原來卻是個女子。
    仙道明白,這女子是惱自己稱她為前輩,一下子將她叫老
了,忙改口道:“姑娘贖罪,我這山洞里有火,有烤好的野味
,姑娘若不嫌棄,何不來避避風?”
    那女子扑哧笑道:“你見也沒見我,也不問問深更半夜的
我一個人到這里來干什么,就邀我進洞,不怕我害你?”
    仙道道:“我倒是真沒想過。”其實他哪里是沒想過,只
不過自恃武功蓋世,心中并不畏懼罷了。
    那女子又一笑,道:“你這傻子!”

    她說“你”時那聲音尚且距仙道數丈,到“子”字說完,
竟已俏生生地立在了仙道跟前,原來是個十八九歲,美艷動人
的少女。

   “仙道公子,多謝你的野味了。” 那少女進洞,絲毫也不
客氣,過去挑烤好了的兔子就吃得津津有味,見仙道在一旁看
著她笑,便也笑道:“我叫藤真寶縭,先搶了你的東西吃了!
”
    仙道在她身邊坐下,問道:“你先前笑我不曾問得你為何
半夜一人在此,現在我可以問了?”
    藤真道:“我是從家里偷跑出來的,想出來玩玩。”
    仙道又問:“就不怕遇到壞人?”
    藤真笑道:“我怕什么,他們遇到我,我就成了壞人了,
而且,沒几個人打得過我的,你信不信?”

    仙道自是相信,單看這女子的輕功,天下就罕逢敵手了。

   “還有,如果真的遇到更厲害的,我就報我哥哥的名字,
他們就不敢得罪我了。”藤真又笑道:“你長得真好看,除了
我哥哥之外,我見過的男人你最好看了。”
   “哦?得到美人夸獎,在下不勝榮幸!”仙道見這少女雖
是精靈古怪,卻單純天真,不由得想好好逗她一逗。
    誰料藤真又笑道:“不過我就不知道我見過的第三個男人
會不會比你們好看些了……”

    仙道聽了,哭笑不得,心中卻也著實有些傷感,看來這少
女就像他一樣也是沒有見過親生父親的了, 想來是她的哥哥將
她撫養成人的。卻不知她這哥哥是什么人。

    藤真似是看出了他的心思道:“我是不會告訴你我哥哥是
誰的,反正他很厲害就是了,別人都怕他。”
    仙道見她不說,也不多問,只道:“明日我將起程去海南
,你准備去哪里?”
    藤真笑道:“你是我出來遇到的第一個人,我就跟你走好
了。”



    仙道與藤真一路上走走停停,足足行了個來月才到了海南
。此時已下起了大雪,仙藤二人找了一家客棧住下。

    那客棧正在城中心,店小二十分熱情,對二人道:“客官
,今日海南城中可熱鬧了,為恭迎皇上東巡,慧七小姐同林秋
菊要在天見樓表演琴技。”

    仙道一路上便聽人說皇帝東巡的事。這皇帝因要到海南看
什么芝蘭,竟命人開鑿一條從京都出發途經湘北、翔陽,南北
橫貫神奈川的大運河,弄得民不聊生,老百姓家破人亡。

    慧家是海南的第一大戶,只是慧家老爺妻妾成群,卻沒有
一個兒子,一連得了九個女兒,而且這几個女兒一個比一個頑
劣。慧七小姐既已排到了第七,想來是個叫人頭疼的美人兒。
林秋菊是海南的花魁,不僅花容月貌而且聰明靈巧,琴棋書畫
無一不精。仙道本不是個鐘情于風月場所的人,但藤真卻對這
場合甚感興趣,纏著仙道非去不可,仙道也無可奈何。


    是夜,天見樓燈火輝煌。仙道本擬要花上一大筆銀子才可
進得去,不料主事的見著他二人卻是異常熱情,歡天喜地地迎
了進去,仙道心中雖然詫異,但并不多說,攜了藤真便進去找
了一個靠近角落的地方坐下。

    來這天見樓的不是豪門巨富便是綠林中人,彼此間看來都
頗為熟悉。二樓一處小小的平台,用屏風圍了起來,想來是兩
位姑娘表演的地方,那屏風兩邊擺了四方長几,應是為几位身
份特別的客人准備的罷。

    等不到一盞茶的工夫,便聽得人道:“兩位姑娘將要到了
,澤北將軍和牧大俠已到了門外了。”

    眾人便齊齊起身。仙道不由一驚,這澤北將軍該是澤北容
治了,這牧大俠莫非竟是牧紳一不成?原來當時武林有句民謠
,說了神奈川的七大高手:“刀魔劍神翡翠扇,素手鐵面雙飛
燕。”這牧紳一便是民謠中的“鐵面”,只因他正直無私,人
又生得黑,就有了這樣的尊稱。

    正思量間,二人已然進了大廳,走在前面那人身材高大,
看起來與仙道差不多年紀,面目倒是清俊。眾人見他沒有傳說
中的黑臉,料想他必是當今朝中的第一高手澤北,有人便道:
“當今這天下可真都是少年人的啊,這么年輕就是第一高手了
!”

    傳到澤北耳中,他倒是微一臉紅,對眾人抱拳道:“諸位
過獎了!”

    仙道暗自驚詫:“這天下第一的武將竟如此害羞,倒不像
是個指揮得千軍萬馬的人。”

    尋思間,牧紳一已到門內,原來真是一張黑臉,雖算不得
美男子,長得倒也端正,渾身上下透著一股王者之氣,比起來
,澤北反而像是他身邊的隨從。他微笑著,眼光掃過眾人,看
見藤真,竟然一怔,露出驚異之色,旋即沖仙道這邊略一頷首
,便過去在那邊長几旁坐下。

    仙道見了這情形,已經知道他和藤真認得,藤真先前所說
的什么只見過自己和她哥哥兩個男人顯然是胡諏。也不說破,
只朝著藤真一笑。

    藤真卻是將嘴一撇,對仙道說道:“你可知阿牧為何會有
興趣來看這樣的琴技表演?”
    仙道道:“他若非素喜音律,就必是來看美人的了!”
    藤真啐道:“他只喜名利,音律哪里入得他的耳,美人也
入不了他的眼!”

    仙道一笑,心中卻是驚奇,這牧紳一素來以正直著稱,為
何這少女竟似對他絲毫不以為然?她既然叫他阿牧,應該同他
極為熟稔的了。

    藤真忽而又幽幽嘆道:“就連這天下最美的美人,那黑子
原也是不放在心上的。”神情間頗多幽怨。

    仙道是第一回見到藤真這般模樣,只道藤真話中“天下最
美的美人”指的是她自己,便也陪著她嘆了口氣。

    藤真眼光一轉,笑道:“你以為我是講我自己么?”
    仙道見她猜破了自己的心思,又見她從嘆到笑變張臉如撕
張紙般容易,只好也一笑,反問道:“你莫不是美人么?” 

    話未落音,忽聽得一聲清越的弦響,堂中頓時鴉雀無聲。
原來兩位姑娘竟已到了。林秋菊原是歡場中人,本不用忌諱什
么的,偏這慧七小姐自恃名門,堅持在樓上立了屏風,為的不
叫外人看了她的容顏去。

    一聲過后,屏風后卻再無聲息。

    半晌,才悠悠地傳來一線琴音,那聲音極低極淺,几不可
聞,卻又一聲聲清晰地撫過人心頭,似落花拂過水面,春風順
過柳梢,燕尾滑過長空。那些看客以商賈和武人居多,多是不
通音律之人,此時竟也一臉迷醉。

    慢慢地琴音漸長,如新芽破土,雛鳥初出,旭日噴薄,須
臾便成百花齊放,百鳥爭鳴,旭日遂成暖陽,一時間春光迤儷
,蝶飛鳳舞,眾人俱都覺得有陽光在身,照得肌肉骨頭也都松
軟了,恨不能在那花蔭下、流水旁找塊地方睡去,一輩子不醒
才好。

    誰料剛一入夢,便聽得琴弦一啞,節奏猛疾。是晴空下突
然起了暴雨,靜夜里突然  了狂風,海面上突然卷了惡浪,太
陽也隱了,星光也黯了,只得那風聲雨聲驚濤拍岸聲,一聲緊
過一聲。天見樓中似乎也開始慌亂,雖無一人出聲,無一人走
動,人群卻分明在暴走的邊緣,人人都鎖緊眉頭、咬緊牙關,
仿佛自己就是那雨中的殘花,風中的落葉,浪尖上的孤舟,上
不著天,下不著地,那心像被一根發絲懸著,又像被千萬根發
絲綁著勒著,又孤苦又無助又疼痛,張開嘴想喊痛,卻偏是透
不過氣,發不出音。

    正是緊要關頭,猛聽“  ”的一聲,竟是那七弦齊斷,風
聲雨聲浪濤聲一齊止了,只剩下空茫茫的一片天地,勒著心的
發絲松了,懸著心的發絲也斷了,一顆心便向不知何處墜去…
…

    眾人這才驚得一聲叫出來,于是氣也順了,心也落到實處
了,回想剛才似夢似醒的剎那,不由得竟是一身冷汗,整個人
都似乎虛脫了。

    許久之后,方有人叫了聲“好”,眾人才回過神來,一起
鼓起掌來。

    仙道暗想:“這彈琴之人不知遭遇了什么傷心事,奏出的
曲子如此動人心魄。”

    回頭去看藤真,見她早已淚流滿面,咬著下唇,目光凌厲
,只惡狠狠地盯著牧紳一。牧紳一卻是失魂落魄般地盯著那屏
風,眼中滿是痛苦與迷茫。

    只是喧鬧的廳堂中,誰會注意到兩人的失常?便是注意到
了,也只當二人是被那琴聲震懾了。仙道心知藤真、阿牧必與
那彈琴之人有莫大干系,但他并非多事之人,藤真不說,他也
不想問。不過多少有些挂念那琴聲,不知那琴師到底是慧七還
是林秋菊,也不知能否再聽那琴聲。

    恍惚間感覺手被捏住,原來是藤真將身靠向他,踮起腳,
在他耳邊道:“不是慧七也不是林秋菊,是天下最美的美人。
”


∼待續∼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