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名誤
第四章

作者﹕老莊墨韓


    那一年仙道十二歲,流川楓十一歲。



    那一年仙道家熱熱鬧鬧歡迎新任的西席流川瀾。



    仙道家世代經商家資萬貫,可是仙道昭一心一意想讓

自己的兩個兒子仙道禮和仙道賢學到一肚子好詩書他日金

榜題名,使得仙道家從一介富商一躍成為官宦世家。



    所以他給兩個兒子請來的先生也不知多少位了,可都

不見兩個兒子學成什么特別的學問來,于是費盡了千辛萬

苦,終于請到了京都名士流川瀾。



    說起流川瀾天下誰人不知,蓋代才子,曠世名世,一

篇詩文驚四座,天下才子皆嘆服。偏偏又不屑于以這絕世

才情求功名,布衣芒鞋走天涯,使是衣不御寒食不裹腹,

也要用僅有的銀錢買酒來,對月長歌臨江做賦,何其瀟洒

。流川詩酒傲王候之名,更不知傾倒了几許人。



    當年,便是王候之貴尚不能請得動他投入門中,而今

,這當年的才子或許是年事已長,已不復少時偏激鋒芒,

竟甘于為一富商所用,為那富家驕兒教書授課。



    仙道昭能請到流川瀾真真是滿臉都生光,自己的兒子

是名士流川瀾的門生,只這金字招牌一打出去,整個仙道

家臉上都有了光彩,孩子們長大了入京會試與那些天下士

子論起出身也是榮耀。便是那些個主考官員聞得流川瀾之

名怕也要多注意他們一點兒。



    為些仙道昭半點也不敢以普通教書先生來待流川瀾,

在這位西席到來時大排宴席,把城里有頭有臉的人都請來

做賓客,極之厚待流川瀾,便是對流川瀾身旁那個清秀漂

亮的孩子也大表善意,連連地送禮物。



    宴席上,這位少年時以狂放出名的名士并沒有象人們

想象中那樣傲慢無禮,很客氣地應酬所有人,和他們談笑

風聲做詩行令,贏得了所有人的好感。人們不斷地夸獎著

流川瀾的才名,更是不斷地恭喜仙道昭為兩位小公子請得

了這樣好的師父,他年光耀家聲不在話下。



    仙道昭紅光滿面連連謝過眾人,大伙兒說得真真無比

熱鬧親切。沒有人提起仙道家的三公子仙道彰,事實上大

部份常出入仙道家的人几乎都不知道仙道家還有一位三公

子,即使知道的也不認為有必要提起他來。



    但當這些人熱熱鬧鬧說笑喝酒時,仙道家那個被人忽

視了的少爺正站在廳邊的角門前靜靜地望著這一邊。



    仙道彰與他的兩個兄長仙道禮與仙道賢唯一的不同之

處在于他的母親不是富家女兒,只是街邊的一個貧苦歌女

。因長得有几分姿色被仙道昭染指,當時自然說得是恩情

萬千,連連保証要將她娶進家門,上手之后早就如以前所

碰過的所有外面的女人一樣被忘得一干二淨。可誰知這位

歌女一心一意想攀高枝脫離窮苦,竟然挺著大肚子找上了

門。當時仙道老太爺仍在世,不愿仙道家的骨肉流落在外

面,就做主讓兒子納了這個妾。但仙道昭內心極其厭惡這

個不識時務找上門來的女人,對于他肚子里的孩子更是全

無親情。象這樣的野種他在外面不知有多少,要一一認回

家豈不累死。所以仙道一出世就不曾得到過生父半點關注

,而正室夫人更是多方刁難他的生母,便是這些見過些世

面的下人也不將他們母子當做正經主子,盡是冷淡相待。

他那一心指望生下兒子母憑子貴的母親大大失望,但名份

已定,只能永永遠遠做仙道家的人了。唯一的希望只是自

己的兒子將來爭氣,能夠出人投地。可是對于這個并無太

大見識的歌女,男人唯一出人投地的路怕也只是象戲文里

說的那樣高中狀元衣錦還鄉了。可是他的兒子卻連一個教

他讀書識字的先生也沒有。這些年來,他們母子被遺望在

最陰暗的角落,只是保著餓不死冷不死外加每月發一點少

得可憐的月錢,哪里能夠讓仙道彰去讀書,便是仙道昭為

兒子請西席先生時,他們母子誰也沒敢指望這位老爺還會

記得另一個兒子也需要教導。



    仙道彰就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很小的時候曾經不明

白,自己即然是少爺為什么不能象哥哥一樣穿得好吃得好

,可以玩樂地那么高興,身邊可以有很多下人。他曾經試

圖吸引別人的注意力,他曾經試圖象哥哥一樣坐到父親身

上去撒跤。在被生父喝斥了那么多次后,在被兩個哥哥打

了那么多次后,在發現沒有人為他說一句公道話,就是母

親也只能偷偷垂淚后,他明白了,他和兩個哥哥是不同的

。



    苦難往往使人長大,小小的仙道彰已比大人更懂得偽

裝自己。他盡量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因為他知道如果有

人注意到他,結果就是換來兄長的毒打。他盡量不顯出任

何陰冷孤僻的樣子,因為他知道這會讓別人更討厭更防備

自己。他總是微笑著,盡力不讓任何人對他生出惡感,不

要讓人認為他礙事礙眼。他知道,自己這個少爺其實什么

都不是,都個下人都不如,因為那些下人還有些可以抬頭

挺胸說出來的身份,而他沒有。在這個家里他是多余的,

如果有一天他的父和兄注意到他,并認為他礙事他就隨時

可能被趕出家門。在這個家里,即使是下人管他叫三少爺

時語聲里仿佛都充滿了嘲諷之意。



    還記得母親因積郁而死時握著他的手說:“彰兒,你

要記著,將來定要出人投地,讓這些看不起你的人都知道

,你有多了不起。”



    是的,總有一天,我要出人投地,我要讓你們知道,

我比你們都強。



    可是,如何才能出人投地。一個人,沒有力氣,沒有

本領,沒有手藝,沒有錢,如何出人投地?



    以前看戲文,聽故事,一無所有的人好象都可以突然

考中狀元,立刻升上三十三天,讓所有以前看不起他的人

都低頭討好他。



    以后,我也一定要你們低頭討好我。



    可是,年幼的他尚須仰仗那眼中全然沒有他的父親才

能生存下去。無助的他連一個教他識字的先生都沒有。



    站在角門邊,望著只有一丈之隔,感覺卻隔了整個世

界的熱鬧喧嘩,那個人就是流川瀾,就是他們說的名士。

就是象以前聽大人說的嵇康阮籍一樣的人物,就是象唐伯

虎祝枝山一樣的人物嗎?那個人看起來好象是和爹爹不同

,和以前常常出入府中的那些人不同,可是如果他真的那

么厲害,為什么又要來做爹爹這種人的西席呢?



    仙道彰望著大廳,臉上仍保持著笑容,即使父親或別

的人不太可能會注意他,但如果一旦注意他,一定要讓別

人知道他是一個很乖很聽話絕不會惹麻煩的孩子。在這么

大的仙道家,他只孤身一人,別無半個盟友,他除了盡力

裝一個好孩子不惹人生氣討厭外已沒有別的辦法可以保護

自己不被傷害。



    可是當他看到流川楓時,几乎沒有辦法再笑下去了。



    那個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那個教書先生的孩子,

被自己的父親那樣地問候著關懷著,才一轉眼,身上已挂

滿了貴重的禮物,在宴席上,父親更是時不時問他愛吃什

么,喜歡什么,愛玩什么,真不知有多疼愛。而這些,曾

是自己以前做夢都想要的。可是自己如此渴求的一切,那

個人竟然半點也不稀罕,對父親愛理不理,最后干脆從席

上下來。如果是自己怕不立刻被打死,而父親卻只說他是

孩子心性愛玩受不了拘束,只是叮嚀仆人要好好照料他。



    仙道終于沒有辦法再笑了,他低下頭,不想讓人看到

自己此刻臉上的表情。為什么,為什么?那人是什么人?

自己難道不是父親的兒子嗎?為什么?



    那個家伙?

 

    那一刻仙道決定要討厭他。



    他才一抬頭,忽然呆住。



    那個清秀漂亮的陌生男孩,那個他剛剛下決心要一輩

子討厭的人忽然來到他面前。那樣清亮的一雙眼睛,看得

他差點避開眼去,不敢直視。



   “我叫流川楓,你呢?”



    仙道彰呆呆望著他,還不能明白發生了什么?



    在這個仙道家從來不會有人注意他,從來不會有人主

動跑過來問他是誰的。這個人為什么會……



    無數次渴望被人重視,無數次渴望可以有同齡的朋友

來到自己面前互道姓名,從此可以一起玩耍一起嬉鬧。可

是當這一切來臨時,他全然不知如何反應。



    他只是呆呆望著眼前那樣一雙清清亮亮的眼。一個人

的眼怎么可以那么明亮,亮得他都不敢直視。最后終于還

是沒能報出名字,轉身就跑了。



    然后再后悔自己太笨了,一個人擔心地躲在房里,害

怕因為得罪了父親重視的人而被打被罵。



    流川楓望著仙道彰遠遠跑走的身影,臉上現出訝異之

色。



    身邊的一個下人笑說:“三少爺平日里挺好說話的一

個人,今兒是怎么了,可能是出門得少,怕生。流川少爺

別生氣。”



    流川楓沒有說話,只是回頭望向坐在席上與四周眾人

說笑的父親。剛才見到那個人站在門旁,臉上在微笑,眼

神卻無比寂寞,那樣的微笑,那樣的寂寞是多么熟悉。父

親每在最熱鬧之處,與那么多人說笑暢談時的眼神和微笑

也是這樣。年幼的他還不能完全明白這樣的笑容和寂寞。

直到長大,才知道有的時候,在最熱鬧最喧嘩時成為所有

人注目中心的人,一顆心原來可以寂寞如斯。



    很多年以后,當仙道彰終于得償所愿金榜題名為所有

人包圍恭賀時,一顆心確然已寂寞如斯。







∼待續∼
寫這一段實是因為看了許多仙流故事,總是流川的生 命陰暗無比,而仙道帶著陽光和笑容來到他面前,所以很 想試試反過來會怎么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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