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名誤
第五章

作者﹕老莊墨韓


    仙道彰急急忙忙從房間里出來,直奔書齋去了。



    書齋是仙道家兩位少爺讀書的地方,可他雖也是仙道

家的少爺,卻不會被允許進去和他的兄長一樣坐在桌后讀

書。



    每天早晨,仙道家的大少爺和二少爺都要到書齋去讀

書,而不被人注意的三少爺則只會在書齋邊玩耍。



    沒有人知道,他們連看也懶得多看一眼的三少爺所學

所懂的比他的兩個兄長多得多。



    從來就知道沒有人再會疼愛他顧惜他,要想自強只能

靠自己。他不敢開口去求父親讓他也讀書,他只能在兩個

哥哥讀書的時候裝做玩耍,在書齋外努力偷聽里面的一切

讀書聲講學聲,不敢有一字漏掉。



    最早的時候,兩個哥哥背三字經,唐詩三百首,他們

還沒有背會,仙道彰卻已經在外面一一背了下來。然后趁

書齋里沒有人的時候,偷偷進去,拿了哥哥桌上的書,按

上面的字,比對心中背的書,先對號入座,以字數弄清哪

本是哪本,再把心中背的書一字一字套上去,在心中默默

地記,就這樣,他以數倍的艱辛學會了識字。



    學會了識字以后再聽講,偷學都容易了許多。有時偷

偷翻看哥哥和先生們的書,也獲益不少。當他的兩個哥哥

坐在書齋里卻一心想著玩的時候,他們的這個弟弟,以超

人的耐力和執著,在學業上已然勝過他們許多了。



    直到流川瀾到仙道家授業。



    仙道彰一如即往,仍然裝做嬉玩,時時來到書齋旁偷

聽講學,一旦有人偶爾看到他,他就會裝出在嬉玩的樣子

來,以求不引人注意。這几年來,也確實沒有人注意過他

,本來在仙道家他就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



    可是現在,他總會覺得有一雙清澈得可以照亮人的心

的眸總會注向他。讓他常常心神不定,有時竟會連他最在

乎的先生講學也無心聽了。



    他知道那樣的一雙眸是屬于那個長得漂亮非凡得到所

有人喜歡,卻總是冷冷淡淡不太愛說話的流川楓的。



    他是先生的兒子,每天先生講學的時候他也同樣坐在

書齋中,只是他喜歡把書齋的窗子打開,喜歡時不時用那

雙清澈明淨的眼望向自己。



    仙道總覺得這個流川楓看穿了他,那樣明亮的一雙眸

,只要淡淡掃過來,就往往讓他狼狽不堪。雖然每每假裝

是個無知頑童,坐在地上亂涂亂畫,可連動作都會因那樣

的眼睛而僵硬。



    恨那流川楓,何德何能,可以得到那么多人寵愛喜歡

。如果他能得到這一切,將會何等感激歡欣,可流川楓卻

總是冷冷淡淡的,對那些向他表示疼愛的大人們也少有親

近。



    恨他不知好歹,不懂珍惜別人對自己的疼愛和重視。



    更恨自己竟會如此害怕他的眼眸。



    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他不過也和哥哥一樣是個受盡大人喜歡沒有吃過苦的

孩子,怎么會明白自己呢?怎么可能看得穿自己呢?



    仙道彰雖然因為流川楓而極不自在,但仍然每天去偷

聽講學。



    這位流川先生絕對遠勝以前的几位先生,只聽他講了

十几天的學,胸中所識已大為長進。如果自己能夠以弟子

之身得他指教該多好,可笑兩個哥哥,有這樣好的師長,

還時時無心課業,一天到晚想著玩鬧。



    仙道以微笑掩飾心中的不平,對每一個遇見的仆人微

笑,他是乖巧的孩子,即使不被喜歡,也絕不會惹人厭惡

。



    來到書齋旁,驚見他一向假做玩樂的書齋前草地上,

竟坐著一個人。



    仙道皺著眉,站在原處,知是因為自己來早了,先生

還沒有開始講課,這個流川楓也坐到外面戲耍嗎?



    幸好流川楓沒有久占他的位子,書齋里傳出先生的叫

聲,他應了一聲,就站起來,跑進書齋了。



    仙道松了口氣,走過去,忽然一呆。



    草地上有東西,那是五六本書。



    是兩個哥哥每天拿在手上讀的書,是流川先生教學時

用的書,還有昨天先生一時興起,在講課時順口提及的几

本好書。



    當時他在窗外,聽到先生講的書中事,一時神往,連

假裝都忘了,只是坐著發呆。如果他能有那樣的書,如果

他可以看那樣的好書,該多好。



    可是他沒有。



    他盡所有能力,也只能使自己識字知文,但要擁有好

書,憑他一個沒有半個大人會顧憐的孩子又如何能夠。



    流川楓自然會有好書,他的爹爹是大才子,他的爹爹

疼愛他。大才子的書可以隨他翻看。他剛才可能是坐在草

地上看書,聽到先生叫就進去聽課了,以至于連書都忘了

。



    這些夢寐以求的好書,如果是自己的,必會視若性命

般愛護,可他,就這樣毫不在意地遺忘了。



    仙道捧著書,呆呆發怔,良久才發覺今天的書齋窗子

居然沒有打開。沒有人看到他,他可以把這書拿走。



    反正那個流川楓多的是書,也不在乎少几本,而自己

卻……



    仙道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強烈的誘惑,他捧著書的手

几乎要發抖。他想要拔腳就跑,快快把這些寶貝書藏起來

,可就是動不了。



    書齋的窗明明關著,可那雙眸子仿佛一直在看著他,

看著他的每一個動作。



    仙道用力地扔下書,轉身飛快跑走,只怕自己回頭多

看一眼就舍不得了。



    流川楓,我雖然什么也沒有,可是我不會讓你看不起

我!



    生平第一次,那樣執著地,全無來由地,不愿被人看

輕了。



    那年的仙道彰不過十二歲。





    仙道茫茫然地走回房。今天為了那几本書,心神紛亂

,這么久以來,破天荒沒有去偷聽先生講學,只是無目地

地在府里走來走去,就是遇見人,也忘了臉上應該帶笑。

心思總沒法平定,總記得扔下書跑走時,耳邊好象聽到了

什么聲音,隱隱約約,一時不明白那是什么,好象是什么

人叫了一聲,卻又沒聽清楚叫的是什么?又或只是一時幻

覺呢?



    茫茫然無措了一整天,天色將晚,才記得應該回房去

。



    可是來到房前卻是一呆,門開了,有什么人來過嗎?



    他的房間從來沒有人會來的,小小年紀的他必須自己

料理自己的一切,白日里到廚房去吃東西,如果去晚了沒

有人會為他留,每個月帶著討人喜歡的笑容到管家那里去

領一點點少得可憐的月錢,讓他可以在這個遺忘了他的府

弟中活下去。



    在這里,有誰會到他的房間里來。



    他驚訝地走進房,他的房間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擔心

被別人偷。他也沒有丟失任何東西,只是桌上整整齊齊放

著本來屬于他的一疊紙。



    他愣愣地走過去,翻開來,一張張看,不知什么時候

,眼淚,就那樣滴落在墨色仍新的紙上。



    他每個月少得可憐的月錢都是偷偷用來買紙筆寫字了

。



    每天偷聽先生講學,先生吩咐課業時他也總是牢牢記

著,自己回房去寫去做。



    可是寫了做了卻從來不能拿給任何人看,也沒有人能

夠告訴他寫得對不對,沒有人會針對他的不足不知而對他

施以教導。



    他一直努力地學,努力地寫,可做夢都想要有一個先

生,一個真正視他為弟子,肯教導他的先生。



    是誰把他這些散亂的窗課理得如此整齊,是誰用朱筆

為他批改,指出他的每一點錯誤,然后詳細地為他解說,

錯在何處,更于字里行間,毫不吝惜對他的贊賞和稱許。



    那用筆,那文字,是流川先生沒錯,這些天聽先生講

課,已經非常熟悉先生教導人習慣用的字句了。



    可是,先生怎么可能會看到他的窗課,怎么會這樣費

心費神地為他批改。



    仙道抱著他的窗課,一遍又一遍地看,上面的批語几

乎已經全能背了,可仍然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就這樣一夜未眠而不覺,夜深時,仍在痴痴望著批語

。隱隱約約聽到窗外有人低低說了兩個字,可心里全都是

這些批語,耳朵聽見了,心里卻全然不知聽見的是什么。







    這樣呆呆傻傻,直到天明,一個更加驚人的變化,更

是令他以為自己完全墜進了夢里。



    怔怔望著父親的臉,仙道仍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一大

早聽到父親叫他,嚇得心慌意亂,不知出了什么事?一直

以來,父親都是不會主動找他的,如果找他,必有大禍臨

頭。



    可父親只是淡淡看他一眼說:“從今天開始,和你哥

哥一樣,去書齋讀書。”然后再也不看他一眼。



    而他整個人都愣住了,連歡喜都不敢有,因為不敢相

信這是真的,可這是真的,真的是真的。



    他可以光明正大坐在書齋里,可以接受先生的教導,

可以直接向先生請教心中的種種疑問。







    兩位兄長冷冷的嘲諷他,認為他一個連字都不識的笨

蛋絕對聽不懂課業。



    流川楓依然靜靜坐在一旁, 不肯多說話,只是那無

言的眸子里似乎也有些歡喜。



    先生并不輕視他,待他一如兩位兄長。只是每當看了

他的功課,每次聽他提出問題,每回看到他眼中熱切的求

知欲望,先生的眼中,總會閃過他從來沒有見過的光采,

很久以后,他才敢相信,那是溫柔與憐惜。



    他如飢似渴地學習,而流川瀾也是了不起的師長,可

以引導他在學問中飛得更高更遠。他的表現實實讓他的兩

個兄長驚奇嫉妒。



    仙道因為太過急切地想要學習一切,所以明知會惹起

兄長的反感,但仍然忘記了收斂,忘記了再接著裝一個微

笑著的,不對任何人造成威脅,什么也不懂只會玩不惹人

討厭的孩子了。







    于是,終于有一天,兩個兄長在先生講完課離開后攔

住了想要回房的他,要他乖乖替他們把先生吩咐的功課做

好。



    仙道這一刻才猛然醒悟,他仍然是仙道府中任人欺凌

的三子。他不能太出鋒頭,他更不能招惹他的這兩個哥哥

惹他們不高興。否則不會有任何人肯為他出頭。



    他很乖地准備點頭,如果這樣可以換得他的安寧,可

以不影響他學習知識,可以讓他有朝一日達成得中狀元揚

眉吐氣的心愿,他情愿天天替這兩個人做功課。



    可是他看到了流川楓,看到了他明亮得讓人不敢逼視

的眼眸。



    他不是和先生一塊走了嗎?怎么又回來了?



    他聽到自己清楚堅定地說:“不!”



    他驚訝于自己怎么會說出這樣的傻話來,他應該是帶

著微笑應是才對的啊。



    然后,拳頭就直接打到了臉上頭上身上。



    他無力反抗兩個身材力氣都比他大的哥哥,他也不敢

還手,因為他知道還手意味著被父親家法教訓。總之哥哥

們打他出氣無妨,他這個弟弟就是不能碰哥哥一下。



    流川楓驚訝地望著眼前的情景,不敢相信,當哥哥的

怎么可以如此欺辱幼弟。因為不能接受這種事實,所以呆

了一下,才知道扑上去,大叫著阻攔。



    仙道禮和仙道賢打這個三弟也不是一次了,從來不會

有人來攔,因此出手毫無顧忌,沒料到流川扑上來,收不

住手,連流川鼻子上也挨了一拳,鼻血長流。



    驚見流川流血,仙道禮和仙道賢嚇得半死。打了三弟

沒關系,打了流川可不行。這位流川先生雖從來不凶人,

手更沒有碰過戒尺,可自有一種威儀氣度,讓他們不敢胡

鬧。再加上父親對他倍加客氣,就連上次他提起三弟的事

,父親雖不怎么高興,仍然答應讓三弟來讀書,這一回打

得他的兒子流血還了得。兩個人也顧不得再打人,心慌意

亂急急溜走。



    流川楓看仙道彰倒在地上的慘樣,大為驚慌,忙忙問

:“你有沒有事?”



    鼻青臉腫的仙道怔怔望著流川,漂亮的臉上已滿是血

了,他怎么還問自己有沒有事呢?



    從來沒有人保護過他,從來沒有人護衛過他。即使是

母親未死,也只會哭泣。可是這個流川楓,這個本來自己

下決心要討厭一生的流川楓,這個和自己一樣,甚至比自

己還瘦弱的小孩子怎么敢來保護他,怎么會來保護他,甚

至為他流了血,還在顧著他。



    流川楓看他愣愣望著自己,怔了一怔,才回過神來,

知他在擔心自己。忙把臉上的血抹一抹:“I沒關系,只

是流鼻血。”他可不是沒有吃過苦的富家少爺,流點兒鼻

血有什么關系,至于嚇成白痴樣嗎?



    這個人臉上又青又腫,難道不會痛,只會沖著自己發

呆。



    他皺眉,撫上仙道青腫的臉:“痛嗎?”

    仙道盡力微笑:“不痛。”叫痛又如何呢?從來沒有

人會管他,從來沒有人會疼惜他,叫痛,不過是白白惹人

討厭。



    不痛,怎么會不痛?流川想起剛才所見,一向平淡的

眸中有抑制不住的努意,更氣這個笨人,居然不懂痛,還

是望著自己發呆。忍不住手上微微用力一按,口中低罵:

“白痴。”



    仙道痛得差點兒叫出聲來,臉上的微笑再也保持不住

了。



    可是他記起來了,那個書齋外的清晨,溫柔晨風送到

耳邊來的是這兩個字,那個寧靜月夜,淡淡星光帶到屋里

來的是這兩個字。



    白痴。



    一生一世,他不會忘記這個臉上滿是鮮血,卻只顧著

看他傷勢,用那樣含怒和關切的眸望著他,罵出“白痴”

兩個字的漂亮男孩。





∼待續∼
這個仙道是不是不太象仙道? 一直就想試著反過來看看,由流川來照顧陰暗的仙道 ,愛護他,顧惜他給他溫暖。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