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名誤
第三章

作者﹕老莊墨韓


    每年的秋決在陵南小城可算得一等一的大事了。每年

的這一天,能放下的人都要放下手邊的事聚到菜市口來,

象看戲一般地看完全全部處斬過程,在以后的半個月中都

不必操心沒有談話的資料。



    從小在陵南長大的仙道卻萬萬沒有料到自己有朝一日

竟會成為秋決的監斬官。



    他回到陵南已有半個月了,在這半個月中他無日不為

愁苦所困。但表面卻又不動聲色,暗中讓自京中隨自己到

陵南的手下探查櫻木花道以及他所屬一干號稱櫻木軍團的

強盜組織下落。可是無論怎么查探也只知他們在半個月前

大鬧陵南,搶走許多財物后就失去了蹤跡。這些強盜團伙

向來來去如風,最能潛蹤匿跡,官府別說是剿滅他們,連

查出他們在哪里都不能夠。



    仙道心知重會流川的希望已日漸渺茫,他苦心追求富

貴功名,又有什么意義。因此對于來往官員漸漸冷淡,不

愿多做應酬。



    陵南令田崗不知哪里得罪了這位天子紅人,自然倍加

恭敬,凡陵南所有的慶典大事無不恭請他出席。以至于連

秋決這樣的事都不敢忘了請他來觀刑。



    仙道本來不耐煩應付他,只是這些日子心中悲苦太甚

,更聽說這次處斬的人中有几個屢犯不改的強盜,雖然不

是櫻木一伙人,但心中也一起惱恨上了,想也不想就同意

了。就連仙道禮仙道賢他那兩位兄長也受邀一起來了。



    本來歷年都是由田崗監斬的,但仙道的官位比他大,

田崗為表敬意就硬要推他坐在主位,由他下令開斬。



    仙道雖覺這監斬的職位與他如今的學士官職不太適合

,但半月來心中憤悶無處發泄,連他也渴望借著這一聲斬

稍泄心頭恨意愁傷。



    所以,他竟然當起了他做夢也沒有想當的監斬官。



    冷眼看著刑場上一干衣著無比破爛,身上骯臟不堪被

押跪在地上的人,盡管他們的親友們或哭或叫地在一旁想

喂最后一口飯,可圍觀的人們卻仍是說說笑笑,大感興奮

,不少人還將許多臟爛之物扔到那些死囚身上。



    仙道冷笑,天地無情,世人更無情。這些人與那死囚

又何嘗有深仇大恨,也不過是因為這些人不能反抗又被訂

罪,所以無論怎么污辱戲弄也沒有人能反擊,就算是他們

的親友也不敢吭半聲。世態炎涼,人情淡薄,也俱是如此

,便是楓,竟也會離他而去,人世間,又有什么美好的東

西?



    尚在沉思,耳邊忽聽大叫:“趕他走,如此下流人,

豈能來這法場庄嚴之地?”



    注目一看,原來是一個人執意要沖進法場卻被兩個差

役攔住。而剛才的喝罵正是太守田崗發出的。



    他不免奇怪地問:“田崗大人,這法場鼓聲未響,按

例可以讓親友相送最后一程的,怎么竟不讓那人過來?”



    正在和田崗說話的他沒有發現他的兩個兄長在這一刻

面如土色。



    仙道禮恨恨瞪向仙道賢,用低得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能

聽得見的聲音問:“他不是被你關得好好得嗎?怎么跑出

來了?”

    仙道賢也是臉色慘白,低聲回答:“天知道怎么回事

,希望他剛逃出來就跑來了,在路上并沒有聽人說起這位

新任監斬官是新科狀元仙道彰,否則……”



    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只是在心中求神念佛地希望一

切如愿以償。



    而田崗則笑答仙道:“大人有所不知,這個人叫做藤

真健司,是個戲子。雖是男子,卻是個美得花一樣的人,

不過這枝花叫法不同,正所謂后庭花是也。那個死囚八成

是他的相好,所以象這樣臟污的人,這樣臟污的事,可不

能讓他進法場污了這王法重地。”說到這里,坐在一旁的

一些個有頭有臉的主簿、縣丞、典史們無不發笑。



    仙道心中暗自冷笑,真要說臟骯,只怕沒有人比這些

道貌岸然的父母官更臟骯。真要是個干干淨淨的人,怎么

竟連后庭花的事也知道,而且這么多人都會心而笑。



    一瞬間,仙道有一種惡心地要吐的感覺。



    沒有了流川,沒有了楓,他又何必再強做笑臉來應酬

這些讓他看不起的人。



    注目看那藤真,急切憂傷之色盡在眉目之間,本來想

張口讓人放他進刑場,可又沒有出聲。你是無可奈何而死

別,我卻是被心中至愛的人生生離棄,連他只言片語都不

曾得到,連與他執手話別的機會都沒有,天不憐我仙道彰

,我又何必憐憫旁人?



    仙道就那樣冷冷坐在高台上,冷眼看著那個藤真不斷

地祈求哀告而不被放行,也不知他哪來的一股勁,竟生生

沖過了兩個差役的阻攔,扑到場中一個瘦弱囚犯的身上,

對著高台上無限悲憤大喊了一聲:“冤枉。”



    話音才落,就被一旁的鄶子手魚住一拳打在頭上,打

暈了過去。



    田崗大怒:“竟敢擾亂法場,先拖下去,押進牢里,

本官再做處置。”



    仙道坐在原處,沒有言語。有冤情嗎?每年處死那么

多人犯,豈有沒有冤殺的。只是這不歸他管。這些人犯都

是由地方官上報由刑部勾名的,沒有十足的証據最好不要

去想什么刑場翻案刀下留人的事,這畢竟不是戲文里的故

事,還是少惹禍上身好。更何況他的官位雖在田崗之上,

但他的官職不能參予地方政務,他即不是欽差又不是巡案

,更不是主政的知府知州。如果他硬要管閑事,田崗當然

也不能拿他怎樣,可朝中的言官們卻可以振振有詞,說他

任意干涉地方政務,長此以往,京中所有官員皆效仿,各

地官員如何施政?只此一條,就算聖上喜歡他,也未免龍

心不悅。



    仙道在心中暗笑自己,以前總想著當官,以為當了官

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喜歡做的事,如今才知有了功名

,有了官位之后,反而更多拘束,更不自在,反不如以前

窮苦時常有匹夫之勇,意氣之怒。可自己卻一心一意想求

這功名,以至于竟失卻心頭至愛。



    他這樣想著,恰見兩個差役拖著昏迷的藤真從高台之

側退走,如今距離較近,仔細一看,這藤真果真長得無比

秀美,莫名地想到了楓也有著同樣清俊美麗的容顏,心中

就是一痛。



    這藤真原是官員們所看不起卻偏要玩弄的戲子,卻肯

為了那個人,明知無望,明知惹禍,仍要沖進刑場,發出

那一聲冤呼,他與那人之間的情義該是何等深厚。相比之

下,天下最最無情冷酷的莫過于這些官場上大人物。



    想起藤真與那人的關系,無端地想起了自己與楓也曾

如此親厚,忽然間心中動意,決定要問一問這件事。



   “田崗大人,刑場呼冤也不能聽而無聞,我看我們還

是問問這囚犯到底有何冤情得好?”

    田崗急說:“大人,哪個死囚的家人臨刑不大聲叫冤

枉的,這些可都是刑部勾決的人犯,若不處死,誤了時辰

,那是大罪。”

    仙道含笑說:“當然,但人命終究關天,我等食朝廷

奉祿,怎能不加理會。原本我也不該過問此事的,只是今

日即被大人一再相邀,硬許了這監斬之職,今日刑場上的

事我是非問一問不可的,再說,現在處斬的時辰不還是沒

到嗎?”

    田崗臉上已經微微有冷汗了:“大人只怕問不出什么

來,這個死囚原是一個啞巴,因入了強盜伙,所以才獲死

罪的。”

   “啞巴?”仙道皺眉。



    他素來才識過人,亦知這歷代奇冤數不勝數,監牢之

中盡多見不得人的招數。往往為了讓含冤者不能叫冤施盡

毒法,或以特制之物放到嘴中,讓人張不開口,或以藥物

毒啞嗓子,或干脆用刀把聲管割斷,其殘忍行為令人發指

。



    只看田崗此時的表情,就知道這個人絕不可能本來就

是啞巴。但現在肯定確實已失去發聲之力了。



    仙道其實原沒有想到要管閑事,此事卻終是胸頭涌起

一股不平之氣,起身望向那身邊沒有半個親人的死囚,問

:“你可識字?”



    那個跪在地上還需要一邊的差役扶持才能跪得住的死

囚顯然曾受過極其可怕的折磨,竟連點頭的動作也做得無

比緩慢吃力,可他終究還是清清楚楚地點了點頭。



   “好,那你寫几個字,說說你可有冤情。”

    田崗感到身后仙道禮和仙道賢同時在用手拉他的衣服

下擺,忙說:“大人,恐怕他也寫不了字,他的十指都受

過夾棍刑法,指骨多是受傷了。”



    受傷其實已是非常輕的說法了,正確的說該是八成的

指骨都已斷了,而官家顯然是不會花錢去為一個死囚求醫

接骨的。



    仙道心中怒火涌起,口中卻是淡淡說:“大人好嚴的

刑法。”

    田崗強自說:“治此強徒,本來就該用重典。”

    仙道忽然喝了一聲:“彥一,你取桌上筆墨去給他,

讓他用口寫几個字來,如有冤情,就寫一個冤字,萬事有

我擔當。”



    仙道在京中深得聖寵,在貢試中點他中會元的几個主

考官紛紛親近他這個門生,送了不少伶俐下人給他支使,

這彥一就是其中一個最得仙道喜歡的近身侍童。



    此時聽了仙道的話,立刻取過桌上的筆墨就走向刑場

中間。將那筆放在那死囚的口中又把紙送到他面前讓他寫

。



    仙道禮和仙道賢齊齊心驚,又不敢形諸于色讓仙道彰

查覺,更不敢開口相勸。因心知仙道彰心中最恨的就是他

們,越是開口相勸,越是激得仙道非管這件事不可。只得

示意站在死囚旁邊的鄶子手魚住,如果那人寫出一個不該

寫的字就干脆手起刀落先斬了算了。反正仙道官雖大,卻

只是個學士,并不沒有得到政務職權,到時用種種方法一

推了事,總之絕不能讓他查覺真相。



    魚住早已得了仙道兄弟的好處,事先被關照了無數聲

,此刻自然是也是凝目注視看那囚犯寫的什么字。可是手

中的刀卻遲遲沒有砍下,臉上漸現奇異之色。



    仙道凝視著那死囚吃力而緩慢得用口咬著筆艱難地寫

著,心中暗笑自己,怎么就惹了這么一樁事上身。這人要

沒有冤情倒罷,若真有,自己管了吃虧,不管不安。真真

何苦。



    眼看那死囚寫完松口筆落,彥一卻是臉上變色,重重

一腳踢得他扑倒在地:“你這不知好歹的家伙,原該被斬

的。”

    仙道大訝:“彥一,什么事?”

    彥一氣恨恨說:“大人好心好意問他可有冤情,他竟

敢辱罵大人。”

    仙道更是驚怔:“他罵我什么?”

    彥一氣極:“這樣無理的話,小人不敢說。”說著上

前,將手上的紙呈上來。



    田崗與仙道兄弟都伸頭過來一看,紙上寫著是歪歪扭

扭的兩個字。勉強可辯認出,那是“白痴”二字。



    三個人才暗自松了一口氣,卻見仙道猛然站起,因為

動作太猛,連眼前的桌子都給他撞翻了。



    一時間所有人都嚇呆了,本能地認為,仙道大人生氣

了。



    彥一還在叫:“大人不必為這種死囚動怒……”



    話猶未了,仙道已搶步沖了下去。由于動做太急,什

么官家體面威嚴都顧不上了,甚至在下台階時几乎跌倒。

他沖到那死囚身前,也不避污垢,在所有人的驚叫聲中,

就將那死囚抱在懷中,拂開他的亂發,低頭端詳他的容顏

。



    這個死囚全身無比臟骯破爛,本身也不知曾受過多少

刑傷,已至于不成人形。可是那雙眼睛,那雙眼睛卻是如

此清明寧靜,直望至仙道心最深處。一如十几年前,那一

日相遇,亦是這般回眸一轉,看到了一直站在陰暗處的他

,從此如麗日陽光,照亮他黑暗的生命。



    那一刻強烈的痛楚和恐懼讓仙道全身發抖。



    這是他的楓,即使已被折磨至此,但那雙眼睛,卻是

他十世三生也不會忘懷的。天下間,還有誰能有這樣一雙

直如赤子,澄明無雙的眸。



    這是他的楓,這是他愿意舍棄生命來保護的楓,這是

他一心一意求取功名希望能夠呵護寵愛的楓。可是他得意

洋洋名登金榜,楓卻含冤莫白身下苦獄。剛才楓竟被人硬

押著跪在自己面前,眼看著自己,卻有口難言,不但不能

叫他一聲,甚至連做出引他注意舉動的力氣都沒有。那一

刻楓身為死囚,眼看著監斬官就是自己,明知自己要親口

下令處斬他,他的心中到底有多痛多傷?而自己猶在誤會

怒恨楓,以為被他所舍棄。他几乎親自下令殺了他。這個

可怕的認知讓仙道無法控制身體的顫抖。那一刻他已清清

楚楚地知道是什么人煞費苦心設下這一層層的謊言圈套,

要引他自己毀滅生命中的至愛。



    而楓的眼眸中卻展現出那樣生動那樣美麗的喜悅,然

后靜靜閉上眼,失去了所有的知覺。他所受的刑法已超越

了他身體所能承受的極限,他一直支持著不讓自己的意識

消逝,只是因為那個人,那個他用全部生命來惦念的人。

如今他終于認出了自己,他終于來到了自己身旁,他終于

完成了他的愿望,得到了狀元功名。自己便可以無憾無怨

,了無牽挂地去了。



    仙道不知自己是如何發出那一聲撕裂了心撕裂了情,

撕裂了胸膛撕裂了身體,撕裂了他整個生命與靈魂的呼喚

的。



    可是所有觀刑的人,卻被這位頭名狀元那一聲哀淒慘

厲至極點的大叫所震動,一時竟沒有人能再發出一點聲音

。



    天地間,只有那一聲哀呼直入云霄。



   “楓!”





∼待續∼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