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誓山盟
第六章

作者﹕海楓緋

    流川聽到起落架從機艙里放出來。那只手又在撫摩他
了。起飛后不知有多少次,他感覺到有一只手在撫摩他。
護士的手使他異常舒服。

   “快了,一會兒就到了。”

    實際上還需二十分鐘。澤北榮治駕著他黑色汽車在高
速公路上飛馳時就把這段時間估計在內,救護車在機場等
他。他讓他診所里的一個護士過一會來接回他的車。他要
與這男孩同車馳入市區,他對這男孩感到好奇。他想必不
是等閒任務。仙道和子才不會關切備至。八十萬元不是小
數目,其中只有六十萬是他的收入。其余的是一年半以內
供這男孩過舒適生活的。他會過的舒適的。他答應過仙道
和子要辦到這一點。他無論如何也得辦到。這是他職責的
一部分。他想探索這男孩的心靈。他們將超出一般朋友關
系。必須如此。因為新的容顏產生之時,他就將是他的臉
所代表的一個人。澤北榮治在媽媽廠的十八個月之后將再
生一個流川楓。他必須是個非常勇敢的男孩。他會勇敢的
。他會使他勇敢。他兩要共同面對一切。想到這點澤北就
興奮。他愛好他的行業,說也奇怪,他已經愛上流川。他
會把他造成個怎樣的人呢。他又回變的怎樣呢。他將履行
對他的一切職責。

    他看了看表,踩上油門。開車是他愛好的調劑方式之
一。他是個俊美出眾的男人,但還不止此。他引人注目的
不僅是外表,還有那種生氣勃勃的勁頭。

    他在機場柵欄前停下車時,流川的飛機正好著陸。他
熟練的擠進候機廳,對地面管理人員匆匆說了幾句話。那
人打了個電話,不一會澤北就出了門,走下一端樓梯,跨
進一輛小車,衝到跑道上。

    其余旅客都等候了一會,讓流川先從頭等艙抬下。飛
機上的女服務員都畏縮不前,臉色嚴肅,不敢正視那些高
懸在上了繃帶的男孩頭上的瓶子和輸液器。但是他被抬下
飛機時兩名護士幾乎在同他講話。澤北喜歡兩位護士的模
樣,這正合他的需要,兩人將是今后一年半里治療小組的
成員,個個都重要。人人都要盡其所能,包括流川在內。
他想兩名護士笑笑,可沒說什麼,舉起手來示意她兩,等
他在流川身旁安頓好,做到挨著他的位置上,他伸出手去
握住了他的手。

   “你好,流川。我叫澤北。一路怎樣?”好象他真是
個人,還是某個人,不是臉面全無的一團。

    他聽到他說話的聲音,就感到一股寬慰之情漫過全身
。

   “很順當。你是澤北醫生嗎?”他有氣無力,可是很
感興趣。
   “是的。但我們兩個人要通力合作,叫我澤北更隨便
些。”
   “謝謝你。”
   “我很樂意來接你。以前到過舊金山嗎,流川?”
   “沒有。”
   “你會愛上這個城市的。我們要給你找一所使你稱心
如意的房子,使你再不舍得離開這里。你知道,許多人都
舍不得離去。他們一扎下腳就想永遠住下去了。我是大約
二年從日本來的。怎麼也不想回去了。”他低頭向他微笑
。“你也是日本人嗎?”

    他對他就象他們是由友人介紹認識的。他要他在長途
飛行之后略作休息。幾分鐘的停歇對他有好處。兩名護士
正同救護車上的人員聊天,她們也高興有這樣一個機會舒
展身子。她們不時探頭進來,看到澤北醫生還在對流川說
話,她們已經喜歡他了。他散發出溫暖。

   “是,我是在神奈川長大的。我十八歲才到美國。”
   “聽起來怪有意思的。”他對萬事都輕輕抹上一筆,
奏出快樂的調子。流川已經喜歡他了。

    澤北招呼兩位護士上車同他們在一起。醫護人員走向
前驅。流川這時可以駛離機場了。澤北也不願說更多廢話
使他疲勞。

    流川同這些新結交的朋友在一起,感到安全,現在他
關心的知識治好后在仙道看來他成了怎麼個模樣。他喜歡
澤北榮治,他突然悟到,他會把他變成一個不同尋常的人
的,因為他很關心這件事。




    救護車門一打開,他們就熟練的把擔架抬進旅館。經
理已經在迎候他們了。旅館頂樓的整套房間全留給他們同
。他們只打算住上一兩天,不過可以在從醫院回到家里的
土中在旅館里休息休息。和子在波士頓有個業務會議,而
且,仙道不知什麼原因,一定要在回家之前先住幾天旅館
。母親對他是百依百順,有求必應。

    救護車上的人員小心翼翼的把他安置到床上,他做了
個鬼臉。

   “天啊。我已經完全好了,母親。他們都說我很好。
”
   “可也無須著急啊。”
   “著急?”他環顧屋子,哼著。

    她付給救護人員小費后,他們立即轉身出去了。房里
擺滿鮮花,距床很近的桌上有一大籃水果。這旅館是他母
親的。幾年前她買進它作為一項投資。

   “寶貝,可以休息了。別太興奮。要吃什麼嗎?”她
想留下護士,可是連醫生都說不但沒有必要,而且還會把
仙道管束的發狂。

    他現在只需要休息,過兩三星期輕松的生活,就可以
工作了。可他還有件要緊事要辦。

   “吃午飯好嗎?”和子問他。
   “當然要。”他在床上坐起來,象個淘氣的孩子。


    不一會田岡茂一走進房間來了。

   “好了,仙道,感覺怎樣?”
   “住了兩星期醫院,什麼也不幹,我煩透了。”他想
把自己的狀況說的輕描淡寫一些,怎奈眼睛還是帶著沮喪
的神色出賣了他。

    他母親也注意到這一點,以為是疲勞所致。她根本不
作別的解釋,她從不同仙道討論這事。他們談業務,談舊
金山的醫療中心計劃,絕口不提那次車禍。

   “今天早上我在你的辦公室看了看。真是漂亮。”田
岡笑著坐在床頭。
   “准漂亮。”仙道看見母親進房來。“母親的鑒賞力
一向高雅。”
   “是的。”田岡熱情的向她一笑。
   “別說奉承的話了,我們要遲到了。田岡,我們需用
的文件准備齊了嗎?”
   “當然。”
   “那麼我們走吧。”她快步走到仙道床邊,附身吻他
的頭。“休息吧,別忘了叫午餐。”
   “是,媽,會議順利。”

    她抬起頭,因成功有把握而一笑。

   “同運氣不相幹。”

    兩個男人笑了,仙道看他兩出去以后坐起身來。



    他耐心的靜靜坐著等候、思索,很清楚他要做什麼,
他已計劃了兩新奇了。他是為了這一刻而活下了的。這是
他所想的唯一的事。就是為這,他才提出要到旅館,堅決
要到旅館,有堅決主張母親親自參加會議。他需要有個下
午獨處。他不想由于被他們發覺而壞事,所以先得確知他
兩是否去了,在床上整整坐了半小時才放下心。他心里已
演戲過千百遍。他迅速把床頭的手提箱打開,取出需用的
各物。他好象已千百年沒有穿過衣服了,令他吃驚的是,
他在穿衣服時感到遙遙晃晃,坐下三四次才緩過起來,衰
弱到可笑的程度,可又肯示弱。他不願在等一天,現在就
要去那里。穿衣梳頭耗費了將近半小時,然后他給侍者打
電話叫出租汽車。坐電梯下樓是他臉色蒼白,但對自己的
計劃感到的興奮又使他覺得好些。

    他把地址給了司機,向后一靠,十分興奮,好象他兩
有個約會,好象他在盼他,又好象他知道他要去。一路上
他都笑容可掬,給了司機大把小費,沒讓那人等候。他不
要任何人等他。他要獨自呆在那里,想呆多久就呆多久。
他甚至動過這樣的念頭:把那房子繼續租下去,以便隨時
可來。租下去他就可以保存他們的公寓,他兩的公寓。他
仰望那座大廈,心頭還是湧出熱流,幾乎不由自主的,他
聽到自己說出了心里想著的話:“嗨,娘娘腔流川,我回
來了。”這話他以前說過千百遍。那時每當他進門看到他
坐在畫架前,手上臂上,甚至臉上都濺上顏料的時候,有
時他全神貫注于作畫,根本沒聽到他進來。

    他慢慢走上樓梯,很費勁,可是有到家的感覺在鼓舞
他。他只想走上樓去坐下,靠近他,陪伴他……陪伴他的
東西……樓里彌漫的依然是那種熟悉的氣味。還有流水聲
,嬰兒哭聲,樓下門廳里的貓叫聲,以及外面的喇叭聲。
他聽到收音機里播出一只日本歌曲意識竟駭異是他畫室了
的收音機在響。他走到樓梯頂頭時,鑰匙已經拿在手里,
可是聽了許久許久。在這一整天里,他頭一回熱淚盈眶。
事實真相他還是知道的。流川他不會在屋里。他永遠逝去
了。他死了。

    他仍舊時時大聲念出“死了”這個詞,為的是讓自己
說出來,讓自己知道這事。他不願自己成為不敢面對真相
、玩弄欺騙自己的把戲的狂人。他最瞧不起那種人。可他
也不是忘掉這事,只是為了再想起這事時可以給自己擊一
拳。現在就是這樣。他轉動房門鑰匙,等著,好象總會有
人來開門。但是屋里沒人。他慢慢打開大門。一眼望去,
怔住了。

   “哦,天啊!哪里去了……哪里……”

    沒了,全沒了,一張張桌椅、花木、畫幅、他的畫架
,他的顏料,他的衣服,他的……

   “上帝啊,楓!”他聽到自己哭了,憤激的熱淚燒炙
他的面頰,他來開了門。

    空無一物。連電冰箱都沒有了。他癡癡呆呆的站了一
會,然后一步兩級,飛奔下樓去到經理辦公室,狂敲房門
。那個小老頭把門打開,向外張望,眼力顯出恐懼。他認
出是仙道,露出笑容。仙道一把抓住他的衣領,搖著他。

   “他那些東西呢,中村?到哪里去了?你把這些東西
怎麼搞了?你拿去了嗎?誰拿去了?他的東西哪里去了?
”
   “什麼東西?誰……哦,我的天……不,不,我什麼
也沒拿。他們兩星期以前來的。他們告訴我……”他害怕
的發抖,而仙道則狂怒的發抖。
   “‘他們’是誰?”
   “我不知道。有人打電話告訴我說,這套房間要空出
來了。說流川先生……已經……”他看到仙道淚流滿面,
就不敢往下說了。“你知道,他們告訴我的,他們說那套
房間出了那一周就要騰出來。有兩名護士來取走一些東西
。第二天早晨親善公司的卡車來了。”
   “兩名護士?什麼護士?”仙道完全摸不著頭腦。還
有親善公司呢?誰要他們來的?
   “我不知道她們是誰。不過她們看來象是護士──她
們身穿白衣。她們沒有拿走多少東西,只拿走了那只小口
袋,還有他的畫。其余都是親善公司搬走的。我什麼都沒
拿。這是實話。我不幹那種事,對那麼個好孩子尤其不能
……”

    可是仙道沒心聽他的,早已昏昏然走下樓梯,朝街上
走去,老人看著他,搖搖頭。可憐的家伙,他大約剛聽到
這消息。

   “喂……喂。”仙道轉過身來,老人低聲說:“我很
難過。”

    仙道只點點頭就走到了街上。兩個護士怎麼知道的?
她們怎麼能做這事?她們多半拿走了他的畫。也許醫院里
有人告訴過她們什麼。趁人之危趁機撈一筆。要是他看到
這些家伙,他准要……他捏緊拳頭。(仙仙啊,不是偶說
你,你怎麼這麼不開竅啊,這點也想不通?!)


    新鮮空氣迎面撲來,使仙道從發現人去樓空的打擊中
恢複過來。那種打擊正象你一按脈搏,發現心髒已經停止
跳動。這回他沒有招呼出租車,只是走著。他孑然一身,
茫然的任憑兩腳走去,似乎雙腳知道方向,頭腦反倒不知
道。他的頭那真的什麼也不知道了,混沌一片,他感到全
身也是混沌一片,只有心如殭石。他的一生在那小屋里突
然告終了。他至此方明白這一切是什麼意義,到他站在紅
燈前等候時,已經不在乎它換不換成綠燈了。他昏倒了。



    不久他就醒來了,四周圍了一圈人。一名警察站在身
旁逼視他的兩眼。

   “你好了嗎,孩子?”他肯定這小伙子不是醉酒,也
不是挨了石塊,可是他面色慘白,十分、嚇人,多半是病
了。不然就是餓了。
   “是的,我很好。我今天早晨才出院,我想是太累了
。”他苦笑道。
   “我叫巡邏車來帶你回家。”
   “不要,真的不要。我好好的。”
   “你願意回醫院去嗎?”
   “見鬼,不去!”
   “好吧,那麼我們送你回家。”他對一個小型對話機
說了幾句,挨著仙道蹲下。
   “他們馬上到。病了許久了嗎?”
    仙道默默搖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兩星期。”

    他太陽穴附近還有一個疤痕,不過太小,警察沒注意
到。這會兒仙道好了。雖然還是蒼白,可是比剛才穩了。

    仙道想對警察笑笑。

   “謝謝。”

    但是這種勉強的笑反而是警察懷疑他是否有毛病。小
伙子眼里有一種絕望的神情。

    他給巡邏車上的人一個距旅館還有一段距離的地址,
向他們道了謝,下車步行走完最后一段路。他回到旅館后
,房里還空著。他一度想脫下衣服睡到床上去,可是已無
須玩弄把戲了。他想做的都已經做了。他要找的是流川。
他應該知道他不論在那公寓里或在別處都找不到他了。他
只能在他仍然活著的一個地方找到他:他心中。

    房間的門開了,他站在窗前望著窗外,一時不想轉過
身來。他並不真想見到他兩,也不想聽會議結果,也不想
裝做完全恢複。他還沒痊愈,很可能永遠也不會痊愈了。

   “你穿的那麼整齊幹什麼,仙道?”他母親的口氣裝
的他似乎還不滿十七歲。

    他慢慢轉過身來,起先沒做聲,后來疲乏的對田岡一
笑。

   “我該離床了,母親。我怎能永遠躺在床上。事實上
,我今晚就要去紐約。”
   “你就要幹什麼?”
   “去紐約。”
   “可是為什麼?不是你要住在這里嗎?”她完全糊塗
了。
   “你得開你的回。我也要開我的回。我們再沒理由逗
留在這里了。我明天就要到職,對嗎,田岡?”

    田岡大惑不解的望著他,看到這孩子眼里的痛苦和哀
傷,嚇壞了。也許忙碌倒對他有好處。他目前看來還不怎
麼強健,但躺著更難過,因為只會使他有太多時間去空想
。

   “你的注意不無道理,仙道。你開始時,完全可以半
天工作的。”
   “我認為你們兩個都瘋了。他今天早上才出院的。”
   “至于你,當然,你是出名的善于保重自己的身體的
。對吧,母親?”他對她昂起頭,她慢慢坐到沙發上。
   “好吧,好吧。”她無可奈何的一笑。
   “會開的如何?”仙道在母親對面做下,裝的關心似
的。

    他今后將老裝出這個樣子,因為他當天下午已經決定
,從今以后,他活著只為一件事:就是他的事業。除此以
外再沒有其他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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