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誓山盟
第四章

作者﹕海楓緋

    他母親坐在那里凝視他,他面容慘白,令人心痛。
仙道和子坐在病房一角,臉上表情猶豫。她當初曾來過
這間房間,看過另一張臉……並非真的還是那張臉或者
那間房間,可是她感到一切似乎未變,正象丈夫冠狀動
脈血栓症發作,幾小時內致死那樣,她也是坐在那里,
也是那麼靜,那麼害怕,那麼孤獨。而他……她感到喉
頭又哽咽了,便深深吸了一口氣。她不能哭出聲來。她
不能讓自己轉那些念頭。她的丈夫早已逝去。仙道並沒
有死,仙道不會有什麼問題,她不讓他出什麼事。她要
竭盡全力把他緊抓不放。但她已在那兒呆了十二小時了
,仙道也昏迷了十二小時。

   “仙道太太?”護士輕輕撫摩她的手臂,和子一驚
。“你該休息一會了,長谷川醫生在三樓為你留好了一
間房。”
   “不用了。”她對護士惘然一笑,向大廳另一頭走
去。

    感謝上帝,這個小鎮只是看著遠些,實際上距波士
頓不足一小時路程。他們毫不費事就把最優秀的醫生請
來會診,等仙道稍能支持時就送到紐約的醫院去。至少
她知道目前他在高明醫生的照料之下。仙道傷勢最重。
那個越野家的孩子也相當嚴重,但他已經清醒並且活著
,當天下午他父親就用救護車把他送往波士頓了。他折
斷了一只手臂、一條大腿、一只腳和一根肋骨,可是他
能痊愈的。而那男孩……和子的腳一個快動作踩滅了煙
頭。他男孩也會痊愈的。反正他能下去,只不過毀了面
容就是了。那倒正好,有一瞬間和子想克服自己的怒氣
。想讓自己可憐那男孩──但是她做不到,她對那男孩
恨之入骨。

   “我記得曾囑咐過護士要你休息一會的。”

    和子吃了一驚,轉身面向話音的方向,看到是自己
的醫生長谷川。就疲憊的一笑。

   “你聽過別人的話嗎,和子?”
   “只要我支持得住,就不聽了 。仙道怎麼樣了?”
她眉尖緊鎖,又抓起一支煙。
   “我剛看過他,他情況穩定。告訴你,他會好的。
得等待一段時間。他的整個機體受到了一次嚴重的震蕩
。”他同情的點點頭。
   “你能肯定不會留下后遺症嗎?”她停了一會,才
說出那個可怕的字眼:“腦損傷?”

    長谷川拍拍她的手臂,挨著她坐上窗台。兩人背后
的小鎮景色秀麗到可以印上風景明信片。

   “告訴你,和子。我們所能說的是,他會好的。主
要當然得看他治療多久。可我目前並不擔心。”
   “我可擔心。”

    他細細審視她,出自這個非常堅強的女性之口的短
短一句話使他吃驚。原來仙道和子也有別人意想不到的
方面。

   “那男孩怎麼樣了?”

    此刻她又是他素知的和子了,兩眼在縷縷青煙后面
瞇成一線,臉色嚴酷,無所畏懼。

   “他不至于有多大變化,暫時不至于。他整天都處
于穩定狀態。但有件糟糕的事我們無能為力了。一方面
,這一步為時尚早,另一方面,全美國也只有一兩個人
能做那種全面修複手術。他面部什麼都沒留下,骨頭,
肌肉,沒有一點完整的。唯一沒有完全抹掉的是他的雙
眼。”
   “讓他瞧瞧自己才好呢。”和子的口氣是那麼殘酷
,長谷川嚇了一跳。
   “和子,開車的是仙道,不是他。”

    但和子只點點頭。何必同他多費口舌。他知道是誰
的過錯。是那個男孩的。

   “那樣的人如果不做修複手術會怎麼樣?他能活嗎
?”
   “不幸的是他能活,不過他今生就很悲慘了。你不
能讓一個二十二歲的男孩的面目變的如此猙獰,還指望
他能適應。誰也不行。他以前……他以前英俊嗎?”
   “大概是吧,我不知道。我從未見過他。”她的語
氣十分冷酷,目光也同樣。
   “是這樣。不論如何,他是落到嚴酷的現實中了。
在這個醫院,等他稍有起色后,他們會盡力而為,不過
無濟于事。他有錢嗎?”
   “沒有。”和子說這話就象死刑的判決。她說別人
的壞話莫過于此了。
   “那麼他就無法可想了。恐怕能做那種手術的人不
會為了行善積德來幹這項工作的。”
   “你知道有這樣的人嗎?”
   “我知道幾個。說確切點,兩個。其中最好的一個
在舊金山。”

    長谷川醫生心中升起一線希望。仙道和子憑她的財
力能夠……只要……

   “他名叫澤北榮治。我們多年前曾見過,他真是個
妙手。”
   “他能做這種手術嗎?”

    長谷川突然感到對這個女性佩服的五體投地。他簡
直想緊緊抱她,可是沒敢。

   “能做的人大約只有他一個。我……你要我打電話
給他嗎?”他不知該不該說那幾個字。

    她以那種冷冰冰的、暗中計算得失的眼光瞧他,心
里不知在想些什麼。他的欽佩幾乎轉成了畏懼。

   “我會通知你的。”
   “好吧。”他看了看表,站起身來,“現在我要你
下樓去休息。我這話是認真的。”
   “我知道。”她冷淡的一笑表示贊許。 “可是我不
休息,你知道為什麼。我必須陪著仙道。”
   “哪怕為此喪生也在所不惜?”
   “不會的。我沒那麼偉大, 不會死的,長谷川。我
還有許多工作要做呢。”
   “犯得著嗎?”他好奇的望了她一會。

    他只要有她十分之一的雄心,就會成為一個優秀的
外科醫生。可惜他沒有壯志,也不曾成為高手。他甚至
不敢說自己是否羨慕她。

   “犯得著嗎?”他更加柔和的再說一遍。

    她點點頭。

   “太值得了。無可懷疑。我所求于生活的一切,生
活都給了我。”除非我失去仙道。她閉上眼睛,驅除了
這個念頭。
   “好吧。我讓你再陪他一小時。然后我再上這里來
。即使需要我給你注射催眠藥,自己動手拖你走,我也
非辦到不可,明白嗎?”
   “太明白了。”她站起來,又丟下一個煙頭踩滅了
。
   “他會好的,和子,你看著吧。”他不敢再提那男
孩。

    那事他們改天再談。他只是笑笑走了。



    她起先沒離開與他分手的地方,后來獨自慢慢走上
大廳,回仙道的病房,走過打開的門和關上的門,這里
面是傷心,是絕望。很少有人回得到較好的結果。這層
樓是安置危急病人的,她緩步走過的各個病房都寂靜無
聲。快到大廳是才聽到一扇開著的門里傳出低底的哽咽
聲。那聲音輕到一時辨不出是什麼。她一看房間號碼,
就明白誰在里面。

    她能看到角落里模糊的病床的輪廓,不過病房很暗
,所有的百葉窗和窗簾都拉了下來,似乎病人見不得光
線。和子在門口站立許久,怕走進去,但又知道她不得
不進去;終于緩慢的,一步一步的,悄悄的走進去幾步
,又站住了。

    這時哽咽聲稍稍高了一些,也急促了,還有點因驚
嚇而透不過氣來。

   “有人嗎?”那男孩整個頭部都纏上繃帶,聲音低
沉而奇怪。“有人嗎?……”他放大嗓門。“我看不見
。”
   “你的兩眼被繃帶遮住了,不過仍是完好無損的。
”

    聽了這話哽咽聲又起了。

   “你為什麼醒著?”和子說話單調平板,不是寬慰
的話,毫無感情,和子自己感到象是在夢里佇立。

    但是她知道她不能不在這里。為了仙道,不能不在
這里。

   “她們沒有給你安眠藥嗎?”
   “不起作用。我一直醒著。”
   “痛的厲害嗎?”
   “不,什麼感覺都麻木了。你……你是誰?”

    她不敢告訴那男孩,卻走到床前,坐在狹窄的藍色
椅子上,這椅子想必是護士拖到床邊的。男孩兩手也裹
著繃帶,擱在身旁不能動彈。兩手的損傷幾乎與臉部同
樣嚴重,這就損壞了他的藝術家生涯。實際上他的一生
全完了。他的青春,他的外貌,他的工作,還有他的戀
愛。可是現在和子又想到該怎麼說了。

   “流川……”這是她第一次叫那名字,現在已經無
妨了。她沒有別的方法。
   “他們……”她坐在那個毀了的男孩身旁, 細聲細
氣的說。“他們告訴過你臉上怎樣了嗎?”

    房里悄然無聲,不知有多久,然后一聲傷心的嘆息
衝出繃帶。

   “他們沒告訴過你臉部損傷的多嚴重嗎?”這些話
簡直使她自己都要作嘔,可是事到如今,她一不做二不
休了。

    她得解脫仙道。她解脫了他,他才能活下去。她痛
切的意識到這點。

   “他們沒對你說已經沒法為你修複了嗎?”
    那嘆息聲帶上了怒意了。“他們哄騙我。他們說…
…”
   “只有一個人能做這種手術,流川,可是需要成千
上萬塊錢,你出不起,仙道也負擔不起。”
   “我決不要他負擔。”這聲音已使他怨恨了,他也
怨恨自己的命運。“我決不要他……”
   “那你怎麼辦?”
   “我不知道。”他開始顫抖了。
   “你能讓他看到這面目嗎。”

    許久才聽到費好大勁才吐出的“不行”。

   “你想他會愛那模樣嗎?即使他忠實于你,一旦得
知自己的模樣,得知你對他有什麼影響,你又能忍受多
久?”

    此時流川的哀鳴聲聽來嚇人,和子不禁懷疑自己是
否會退縮。

   “流川,你一切都完了。完全。過去的生活今后決
不會有了。”

    兩人在無窮無盡的沉默中坐著,和子只當嘆息聲回
聽個沒完。可就是得刺痛他,否則不起作用。

   “你已經失去了他。你不能強使他愛你。而他……
他不應該受如此的委屈。你若愛他,會明白這一點。在
你……你是明白人,不過,流川,你可以有新的生活。
”

    男孩一味的顫抖,顧不上回答。

   “你可以有新的生活,一個嶄新的世界。”

    她等到流川嘆息帶上怒意再停下來之后才說,“一
副全新的面貌。”
   “怎麼回事?”
   “舊金山有個人會恢複你的外貌,會使你能夠重握
畫筆。這需要很長時間和很多錢,但還是值得的,流川
……不是嗎?”和子嘴角微微露出一絲笑容,她這時是
駕輕就熟了。

    她象談一筆數百萬元的買賣。一筆上億元的買賣。
全是一回事。

    遮住臉面的繃帶下面發出悶塞的嘆息聲。

   “我們出不起錢。”

    這一聲“我們”簡直使和子不寒而慄。他們再不能
“我們”、“我們”的了。他們根本就沒有成為過“我
們”。她和仙道才是“我們”呢。不是這個……這個…
…

    她深深嘆了口氣,使自己鎮定下來。她有事業在身
,她只能為這個著想,不能為那男孩著想,只能為仙道
著想。

   “你出不起,流川。可是我能。你知道我是誰嗎?
”
   “知道。”
   “你明白你已經失去了仙道了嗎?他再堅強也頂不
住你的殘狀所造成的壓力和悲劇。你明白這點的,是嗎
?”
   “是的。”
   “你也知道,想讓他經受這一切,讓他表明對你的
忠實是用心險惡的!”

    她不肯說“愛”字,這個男孩不配,和子必須相信
這一點。

   “你明白這點嗎,流川?”

    沒有做聲。

   “你明白嗎?”

    回答是十分厭倦的短短兩字。他已經有氣無力了。

   “那麼你已經失去你僅有的一切了。是不是?”
   “是的。”這話已只剩一口氣,毫無活力了。

    生命似乎已從這位男孩身上逐漸消逝。

   “流川,我倒想同你談一筆小小的交易。”仙道和
子得意非凡。

    她兒子要是聽到這話,會殺了她。

   “我要你想想那新的臉容,想想一種新的生活,一
個新的流川。想想這一切,想想這一切會使你怎樣。你
又會變的英俊了,你又可以叫朋友了,你到處都能去,
──上館子、看電影、逛商店──你可以穿漂亮的衣服
,同女孩外出。如果走另一條路──你走近誰,誰就嚇
的大叫。你哪里也不能去,什麼也不能做,什麼人也不
是。孩子們看到你會驚的啼哭。你能想象那會是怎麼個
情景嗎?可是你還有一條路可供選擇。”她不說下去。
   “沒有,我沒有。”
   “有的。你有選擇的。我要讓你另作選擇,我要給
你那新的生命,新的世界。這個手術完成后,在其他城
市有一出公寓可去──你要啥有啥。你不必掙扎求生,
流川,一年左右噩夢就會過去。”
   “再以后呢?”
   “你無牽無挂了。新的生命是你的。”這中間的停
頓幾乎是沒有盡頭的。和子要使出流川正在等待的殺手
□了。“只要你從此再不接近仙道,只要你放棄仙道,
新的容貌就是你的。你要是不接受我的……我的贈禮,
那你也知道你反正已經失去了他。你明明可以不變成醜
八怪,又何苦要過那種生活不可呢?”
   “要是仙道不承認這個協議怎麼辦?要是我避開他
,他不肯避開我又怎麼辦?”
   “我對你的要求就是你答應離開他,至于仙道怎麼
辦那是他的事情。”
   “如果他要我……死活也要我……如果他緊跟不舍
,那麼就聽他的,你能答應嗎?”
   “我答應。”

    躺著的流川感到已經獲得了勝利。他對仙道的了解
遠非他母親所能及。仙道永遠不會舍棄他,他會尋找他
,幫助他經受嚴酷的考驗,到他找到他時,他已即將恢
複外貌。他母親費盡心機也將是徒勞,贏不了這一仗。
接受這筆交易在流川只是欺詐行為,因為他料的到結局
如何。可是他不得不拍板成交。他不得不如此,沒有其
他辦法。

   “你答應嗎?”

    和子幾乎屏住了呼吸,等待她祈求的一個字,這一
個字可以解脫仙道,終于有可能獲得這一個字了。

    但這是勝利而決非失敗的一個字。這一個字充滿了
流川對于仙道的信任。他深深記得前一天上午仙道在埋
藏小珠串的石塊邊上對他說的話。

   “我起誓永遠牢記這里有什麼,永遠牢記珠子的含
義。”流川堅信仙道永遠不會同他分離的。

   “你的回答呢,流川?”和子等不及了。 她的心都
快蹦出來了。
   “行。”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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