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葉枯草，寒露凝霜。
已是深秋。
霜霧朦朧的清晨，草原淺灰的天空顯現著一種溫柔的冰涼。霧靄
之間，有淡淡炊煙，自帳篷上方升起，草原的一天，就這樣開始了。
“瑪依娜，瑪依娜！”烏娜叫著跑到剛剛走出帳篷，正在采摘鮮
花的瑪依娜身邊，拉著她問：“你看你看，仙道在湖邊站著呢，衣服
上都凝了霜了，他究竟站了多久啊？”
瑪依娜望向那挺拔卻孤寂的身影，嘆了口氣：“一整夜。”
“你怎么知道？”
“他經常都是這樣，在湖邊整夜的站著。尤其，是昨夜。”
“為什么？”
瑪依娜直起身子，看了看手中的花，“因為今天，我們部落就要
遷到冬牧場去了。”
“哦，因為要離開賽木湖，離開擁有流川回憶的地方，所以仙道
才會在湖邊站一夜。他一定……很傷心吧？”烏娜的心情也沉重起來
。
瑪依娜嘆了口氣，拿著花束向湖邊走去。
看到部落的人們都拿著鮮花走向湖邊，烏娜好奇的問：“這是做
什么啊？”
瑪依娜微微一笑：“這是對流川的紀念。”
烏娜看到人們陸續走向湖邊，把鮮花放到那塊刻著紫雪蓮圖案的
石頭旁邊，有些人低低跟仙道說几句話，又嘆息著離開。忙也采了几
朵花，跟著瑪依娜走到湖邊，放下鮮花，看到安西長老正在跟仙道說
話，便停了腳步聽。
“仙道，我們今天要走了，你……准備好了嗎？”安西長老望著
仙道英俊而蒼白的憔悴面容，不由得嘆息。
原以為時間會沖淡一切，沒想到仙道對流川的這份感情，竟是隨
著時間的流逝而越發強烈。
“長老，我……可不可以明天走？”仙道望著賽木湖水，眼中流
露依戀。
每年的轉場是他最痛苦的時候，如果可能，他寧愿永遠住在賽木
湖畔。
“仙道，你是我們的族長啊，帶領我們是你的職責。” 知道他有
太多不舍太多依戀，安西長老微微嘆息。
“讓阿亞帶你們先走，我想再留一天。我不在的時候，一切由您
和阿亞負責。”仙道說，平淡的語氣卻透出令人無法反抗的威嚴。
“你是族長，無條件的服從和信任族長是我們的規矩，既然你這
么說了，我們全族都會遵從你的決定。”猶豫稍許，安西長老還是忍
不住說：“可是仙道，你真的還要再尋找紫雪蓮？”
仙道俊朗的眉宇間流露深邃的悲傷，“長老，您認為，我還有別
的活下去的理由嗎？”
“身為族長，難道我們全族的人，還不能成為你活下去的理由嗎
？”
仙道仍然望著湖水，目光在痛楚中流露溫柔：“族長可以由別人
來做，而楓，只有一個。”
安西長老微微嘆息，想說句安慰的話，卻找不到語言。十年前，
為了讓仙道從痛苦中走出來，也因為部落族人對他和流川的尊敬愛戴
，加上由于他正確的措施使得賽木部落的象征賽木湖重泛清波，部落
一致同意推選他為部落族長。原以為他能夠在時間的流逝和職責的忙
碌中逐漸淡忘那段痛苦的往事，重新找到幸福，沒想到這個從前被多
少少女們形容為“有最親切燦爛的笑容和最冷漠的心”的人，卻竟是
真正的情痴。
帳篷卷起，物品收好，牛羊趕攏，瑟瑟秋風中，牧人們向冬牧場
進發。仙道站在湖邊，目送眾人離去。謝絕了族人們愿意為他停留的
心意，謝絕了朋友相伴的請求，遙望著族人的隊伍在山梁上消失。枯
草蒼黃，遠山蒼茫，偌大的草原上，就只剩下了一頂帳篷，一個人，
在這空曠的天地間，越發孤寂得蒼涼。
把帳篷卷好放在湖邊的石隙間壓住，帶上干糧，仙道望向那高不
可攀的澤北雪峰，低低道：“楓，我來了。”再不停留，直向雪山奔
去。
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在呼喚著他，總覺得那冥冥中的召喚暗示著什
么。
楓，是你嗎？
深秋的澤北雪峰，已是雪深盈尺。仙道依然在山口堆上了一個祈
福石堆，并用小石子在雪上鑲上“紫雪蓮”三個字。那是哈薩克傳統
的祈福方法。年復一年，他一直用這種方法在為流川祈福。（優編的
，大人們切莫當真^^）
自古以來，哪怕最英勇最敏捷的人，也鮮少有能登上陡峭險峻異
常的澤北雪峰，更別說是在被深已盈尺的積雪覆蓋的情況下。而仙道
為了尋找紫雪蓮，尋找流川，獨自攀登澤北雪峰已有數十次之多。
奮力向上攀登著，不顧道路艱險，不顧雙手凍傷割裂，仙道只追
隨著那種莫名的感覺。十年來攀登澤北雪峰數十次，只有這次，他有
一種被指引被牽引的感覺。不是一種呼喚，而是一種感覺，仿佛是在
冥冥中激蕩了靈魂，又通過靈魂感召了心靈。
楓，是你嗎？
楓，等著我。
狂風呼嘯，暴雪發狂般傾瀉，肆虐的風雪鞭子般抽打、刀劍般撕
割著仙道。睜不開眼睛，几乎沒有辦法呼吸，雙手在雪中凍得僵硬，
几乎抓不住可以借力的東西。雪已沒到大腿，雪下的尖石穿透了靴子
，把雙腳割磨得鮮血淋漓。每走一步都用盡了全身的力量，每一次呼
吸都仿佛是冰和火同時凍烙著內臟。被利石絆倒，爬起來再走，被風
雪擊倒，撐起來再挪，那艱險萬分的山路，卻似乎永遠也沒有盡頭。
而，那盡頭，真的，會有楓嗎？
忽然想起，二十年前曾冒死在雪天走過澤北雪峰的阿則孜說過，
在雪天走澤北雪峰，你才能知道死亡真是一種令人羨慕的解脫。雪天
的澤北雪峰，是無邊無際的苦海，是永無結束的苦役，讓人求生求死
都不能。
感覺麻木了，思想麻木了，恍惚中只看到蓮花滿天，翩翩而舞。
仙道忽然笑了。對著那漫天狂肆的風雪，對著那險峻猙獰的山石，仙
道露出了封印十年的笑容，陽光般燦爛的笑容。努力站直了身子，仙
道毫不退縮的迎著風雪，沖著山頂大喊：“澤北！你盡管來吧，我不
怕你！！”
風雪稍頓，隨即更猛烈的扑擊仙道。
遠近已經無所謂，世界已經不存在，不知走了多久，仙道只憑殘
存的意識和堅強的意志在支撐著木然的移動。頹然成墟的心中，只剩
下唯一的一個念頭，遙遠飄渺得象是來自天外又象是來自靈魂最深處
的一絲感覺安撫著心弦－－楓，是你嗎？
－－楓，等著我。
－－楓…………
近了，離山頂越來越近了，終于要到了嗎？仙道露出一個恍惚得
近于慘然的微笑。此時的他，衣衫破碎零亂不堪，頭發散亂，臉色慘
白憔悴，步履蹣跚，搖搖欲倒。他走過的雪地，深淺的腳印中都是鮮
血，染得白雪腥紅點點，在冰雪襯托下，竟有種奇異的艷麗。
楓，我來了……
陡然，仙道變了臉色。那種感覺，那一直指引著他牽引著他安撫
著他的感覺消失了！！怎么會？！
為什么？！難道……難道…………
仙道不敢想下去，只拼了全身最后的力量，直沖上了山頂。
這是－－？？
冰川火熱起來，發出耀眼的白光，仙道下意識的閉上眼，只感到
一陣几乎將身體撕裂的劇烈痛楚，那是一種令人愿求一死的可怕的痛
楚。仙道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叫出聲來，用令人無法想象的堅強意志支
撐著不讓自己昏倒。不知過了多久，光芒似乎柔和了，痛楚也漸漸減
弱，仙道慢慢睜開眼睛。
咦，這里是哪里？這不是自己來過若干次的澤北山頂。好陌生，
好奇怪，但是，好美麗的風景啊！
鮮花爛漫，百鳥依依，清泉飛瀑，翠微疊嵐，綠湖碧波，風清日
麗。這是……這是澤北頂峰？？
仙道目瞪口呆的站著，沒有辦法反應。
“你終于還是來了。” 一個飄渺空靈的聲音突然在身邊響起，仙
道醒悟并轉過頭的同時想，這樣的聲音跟楓的聲音有些象，一樣的飄
渺空靈，卻少了份清冽。
眼前的人很英俊，那不是一般人類的英俊，成熟而又飄逸，以人
的相貌來看有二十歲左右吧，淡淡的仿佛帶著落寞的神情，寬大飄逸
的長袍，修長的身形若隱若現，似幻似真。以及-----一種王者般俯
視眾生的傲然。那非是作出來的傲然，而是一種渾然天成的氣質。
“你……就是澤北大神？”雖然是問句，但仙道的語氣卻是肯定
的。
“是我。”澤北看著仙道，目光極冷。
“那……”
仙道頓時緊張起來，希望的火苗在心中燃起，而顫栗的喜悅、震
驚、不安和期待，卻又瞬間逃逸，留下的是縮到無限小的自己和一顆
恐懼的心。想問，又不敢問。微薄的希望在恐懼中不敢抬頭，只怕早
已成灰的心，只怕早已千瘡百孔的人，再經歷一次絕望便會形神俱滅
。只怕那微小的一點點希翼，會在殘酷的現實面前瞬間破滅。
“你想知道什么？”
“那個……那個……” 仙道緊張得滿頭大汗，費力的咽了口唾液
，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終于發出細若蚊鳴般的聲音：“楓……好嗎？
”
澤北眼神中的冰冷，在聽到這句話后變成了火山爆發般強烈的憤
恨，失控的吼出聲來：“好？你現在還敢來問他好不好？！你只知道
你這十年過得痛苦，你知不知道他這十年是怎么過的？！你把他害成
這樣居然還有臉來問他好不好？！”
“我……害他？”仙道茫然。
“你沒有嗎？”澤北冷笑：“小楓本是澤北山上紫雪蓮的精靈，
一百年來他在我這里過得輕松安祥，我不敢說我能給他幸福卻至少沒
有給他痛苦，可你呢？”他激動的一把抓住仙道的衣襟，大吼道：“
你口口聲聲的說愛他，可是你做了什么？！如果不是你執著的尋找，
他根本不會見你，如果不是你步步引誘，他根本不會愛上你，如果不
愛上你，他根本就不會做那樣的犧牲！是你，是你一步一步的引他走
進你的陷井！是你用你所謂的愛一步一步的將他欺騙玩弄，讓他甘愿
為你犧牲！是你利用他的犧牲得到了族長的地位！你知道小楓為了你
受了多少苦嗎？你知道死亡是怎樣的感覺嗎？你知道一個精靈要從死
亡中復生要經受怎樣的折磨嗎？你能想象這生不如死的十年小楓是怎
樣熬過來的嗎？是你，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造成的！是你害了他！”
面對如此激烈的譴責，仙道只是呆呆的站著，連一句最虛弱的辯
解也找不出來。這些問題他不是沒有想過，事實上由于這些想法在心
中越來越重，他對流川除了思念以外更多了格外沉重的愧疚。一想到
是因為自己的原因，原本無憂無慮生活得好好的楓都會經歷了那么多
苦難最后犧牲了生命，撕裂心肺的痛和徹骨的悔恨就將他折磨得生不
如死。而如今，澤北的話，更令他肝腸痛斷。
------你知道小楓為了你受了多少苦嗎？
------你知道死亡是怎樣的感覺嗎？
------你知道一個精靈要從死亡中復生要經受怎樣的折磨嗎？
------你能想象這生不如死的十年小楓是怎樣熬過來的嗎？
…………
仙道無法遏制的顫抖著，劇烈的痛楚令他几乎呻吟出聲，混沌的
思緒緊緊抓住澤北最后的几句話，在腦海里翻來覆去的響著，許久，
終于醒悟地一把抓住澤北，顫聲問道：“你……你是說……楓他……
楓他還……活著？”
“他是活著，”澤北憤怒的打開他的手，切齒道：“可是，你知
道他是怎么活的嗎？他活得比死還不如！我……我……”澤北的聲音
顫抖了，充滿了撕裂的痛楚：“我寧可他死也不愿他那么痛苦的活著
，可是為了你！為了你他甘愿那樣活下來，甘愿受那么慘烈的折磨那
么可怕的痛苦！他是那么秀氣那么單薄的人啊！你……你！”忽然狠
狠一拳，將仙道打倒在地。
澤北的話仿佛一只無形的手，將仙道早已血肉模糊的心再度撕裂
。天啊，楓他究竟受了多少苦？
仙道沒有還手，也沒有拭去唇角的血跡，望著憤怒、痛楚、心疼
紐結滿臉的澤北，慘然一笑，道：“你喜歡楓，是吧？”
沒有想到他會說出這么一句話，澤北一怔，隨即冷笑道：“你以
為我是在嫉妒你？你以為我如此對你是因為恨你搶走了小楓？”澤北
英俊的臉上露出了痛苦的神色，慘然道：“是，我是喜歡他，從見到
他的那天起，我就喜歡他，整整一百年了……一百年……我天天看著
他，看著他一天天成形，看著他一天天長大……一天天的看著，一天
天的歡喜著，一天天的……等待著……”聲音漸低，一絲淒涼的笑容
掠過澤北的唇角：“你知道那種心情嗎？你理解那種感情嗎？那樣的
珍惜著，守護著，等待著，結果最后竟然……竟然失去了……”
聲音在痛苦中逐漸沉沒，澤北英俊的臉上帶著的淡淡笑容，卻比
痛哭更令人斷腸。
（寫至此處，忽然了解到了令狐沖的心情，為之一嘆。）
仙道說不出話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面對澤北對流川的如此深
情，他只能無言。
“……你口口聲聲說愛，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愛嗎？”許久，澤
北自語般低低道：“愛一個人不是占有，而是奉獻。當你真正深愛上
一個人，就應該為了他的幸福而可以犧牲自己的一切，只要他能幸福
，自己怎樣都無所謂……”他飄渺遙遠的目光終于落到仙道臉上，愴
然一笑：“所以，只要小楓幸福，哪怕是在別人的懷抱，我也……心
甘情愿……如果小楓要跟你在一起才能得到幸福，我可以讓開。可是
，”澤北的聲音再度激動起來：“可是你沒有能夠給他幸福而只讓他
承受了無窮無盡的痛苦！你根本不配愛他！！”
被這樣的深情和激烈的譴責自責砸得支離破碎潰不成軍，仙道渾
身顫抖，面無人色，痛楚在四肢百乃至骨髓靈魂糾結如刃，將他一寸
寸生生凌遲。
“……澤北，”良久，仙道終于能夠勉強發出破碎的聲音，顫抖
得几乎聽不清楚，但是他必須要確定楓的情況，這個信念支撐著瀕臨
崩潰的他，遲疑著，期待著，怯懼著，問：“楓他現在究竟怎么樣了
？我……我在山下的時候，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在召喚牽引我，那是
……是……楓嗎？”
澤北霍然轉頭瞪著他，眼中仿佛要冒出火來，一把揪住仙道的衣
領將他甩壓到一塊山石上，大吼道：“你還知道是他！！你可知道他
現在成了什么樣子？！你可知知道他為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折磨卻
一點怨言也沒有，還仍然全心全意的想著你念著你？！你憑什么讓他
為你如此付出？你配嗎？！”
越說越悲憤，揮手便是一拳，卻在堪堪觸及仙道慘痛交集的臉的
剎那收了回去，用力別過了頭。仙道看不清他的表情，卻看見他的身
體控制不住的顫抖。
“……算了……算了……”澤北地聲音充滿了苦澀，嘆息著低低
道：“用拳頭砸你一點意義也沒有……仙道彰，不管你過去和小楓有
著怎樣的糾葛，他已經為你死過一次，你們之間再也沒有什么交集了
。我不想用神的力量和身份來壓你，你走吧，如果你是真心為了小楓
好，就不要再來找他，不要讓他再為你受苦了。你……走吧……”
澤北的寬容，令仙道無地自容，澤北的話，將仙道早已破碎的心
磨滅成灰。仙道笑了，無比悲慘，無比淒愴。是了，楓已經為自己死
過一次，已經為自己承受了那么多痛苦和折磨，自己還有什么理由、
還有什么資格愛他？是該放手了，是該退出了，只有在澤北身邊，楓
才能好好的活下去吧。只要他能活著，自己怎么樣，又有什么關系？
強壓住心中翻騰灼燒的劇烈痛楚，仙道苦笑道：“你說得對，我
沒有資格愛楓，不配愛楓，我會離開，請你……好好待他……”頓了
一下，淒然道：“澤北，求求你，讓我最后再看他一眼，只看一眼…
…”顫抖的聲音哽在喉間，再也說不下去。
澤北望著仙道，眼中閃過種種復雜神情，忽然道：“這十年來，
小楓清醒的時候，總是用水鏡看著你。身子才稍稍好一點，他就急著
用心靈的力量呼喚你，他目前的身體狀況根本經不起這樣的行為，所
以，他的病勢又發作加重了。仙道……”澤北停頓稍許，放緩了聲音
，突如其來的笑了笑，“你知道嗎，小楓的病因你而起，所以，其實
要救他的命，你的心就是最好的藥。你，舍得嗎？”
聽到這番話，仙道臉上露出的并非是澤北所希望的震驚猶豫和恐
懼，而是一種驚喜雀躍的神情，仙道第一次露出了真心的笑容，欣然
道：“真的嗎澤北？這樣真是太好了，請你馬上取我的心給楓治病吧
，只是請你不要告訴他，我不想他傷心。”
“人取了心就只有死路一條，你不怕么？” 澤北神情繁雜的看著
滿臉笑容的仙道。
仙道微微一笑，說不出的坦然欣然：“只要楓沒事，我死不足惜
。只是，請你答應讓我看他最后一眼。”
澤北望著仙道，眼中閃爍光芒，臉上卻是一片平靜，看不出思緒
，許久，淡淡道：“跟我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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