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作者﹕艾菲兒

    我醒來的時候世界是熒白的,發著淺光,只有光,不是天堂。
他們給我打了肌肉松弛劑,沒有一塊肌肉動彈得了,轉眼睛都不能
。有什么必要呢?怕我死?他說不許我死我怎么會死?整體發光的
天花板其實挺美的,是不是?白的,天堂一樣。其實我不信有天堂
,一切終將成灰,消散,才完滿漂亮。 

    我在等,非常安靜,安靜到聽得見血液的流淌,它們在骨與肉
之間流淌,像河流,與時間平行著一起向前,我學會了用血流來記
錄時間。中子彈爆炸那一刻沒有你想的那么壯烈,很安靜,真的,
我在安靜中被氣浪高高拋起,突然間離那純淨的熒白近了,卻在到
達它之前開始下墜,我不配,所以會重重摔回地上。門旁的金屬包
邊的牆角流利地從前額划過去,在耳中聲韻鏗鏘,片刻之后,粘稠
的液體瀑布般流淌而下,世界剎時變得血紅,卻,并不疼,一點都
不疼。眼淚都省了,身上心上都一樣,一點不疼。怎么會疼,艙門
關上的那一刻我的心被他隨身攜帶,成了他的私人物品,死活都與
我無關了。多好,若它還留在我這兒,疼起來我一定會死的。但我
不能死,他不許我死,更何況,我必須活著,我要報復,我一定要
報復。 

    多么清醒,我生平從沒這么清醒過,血液結了痂,我依然躺在
地上。眼前是門,一次次地,它擦著我的睫毛滑開又滑上,有人對
我說話,聽不明白,越過他們的鞋子和褲腳,灰色的走廊在眼前延
伸著,熟悉又陌生。如果一切都是夢,如果夢境之外他還活著,我
永遠不醒都行,但不是,我清楚得很,他是死了,沒有了。那些說
話的人最終都會走,關上門,剩下我在這個空間,這空間里時間死
了,睜眼天亮,閉眼天黑,時間的遺體從空氣中沉澱下來,地面上
一層透明的灰。我的報復計划已經成形,可是卻找不到理由命令自
己坐起來。 

    門又打開,這一次有所不同,來人伏下身來把臉貼在我身邊的
地板上,淚水從鼻梁上滑下來,她說:“流川。” 

    我聽見了,她說流川。 

    我坐起來,是赤木晴子,她說:“藤真少將讓我帶您去看看流
川少校。” 
   “他很不好,但是,活著。” 

    我坐起來,看她,看她站起來,轉頭示意走廊左側第三扇門,
她說流川在里面。扶著門框站起身子,跑起來,險些摔回地上。晴
子從后面扶住我,伸手去開門。我以為門打開之后就能看見他,然
而不是,很多人圍在那里,都回頭,面孔在周圍浮動,都沖著我,
我走過去,它們向兩旁漂開,我看見了他,躺在雪一樣白的病床上
,有無數的管子從他身體里伸出來,各色的,液體在里面默默流淌
。他還是他,沒什么不同,盡管呼吸器下的嘴唇像紙一樣蒼白,盡
管眼睛閉著,他黑色的頭發依然鮮明刺目。是他,是真的。俯身下
去,把臉貼在他頭側,他的呼吸淺淺傳來,還和原來一樣,都沒變
。眼淚持續地流下來,卻不敢出聲,怕吵著他。低下身子努力保持
這樣的姿勢,從平行的位置看他的臉,看他的額頭和眉毛,微皺著
的眉毛,像個做噩夢的孩子。疼吧,因為疼才皺眉毛的?還是害怕
?離開我的時候你會害怕嗎?

    于是就貼著他的耳朵說:“別怕流川,我是仙道,你回來了。
” 

    他的睫毛動一下,眉毛展開。 

   “已經去索爾塔請彩子醫生了,她是軍中最好的醫生,馬上就
會到,肯定沒事的。” 

    晴子是福音天使。 

    一塊冰涼的濕紗布擦到我額頭上,我想接,護士擋開我的手,
淺紅的液體流下來,洇在枕頭上,我就直起身子,傷口開始劇烈地
疼痛,胃里也疼得像刀絞一樣,都回來了,我的心回來了。 

   “章魚!”宮城沖進門把我從地上拽起來,宮城來了的話,彩
子也應該到了。

    護士們把挂著的輸液瓶摘下來,高高舉過頭頂,病床和呼吸機
和體外循環機同時被推起來,人們都讓開,看它們被推出門去,我
就跟著,手朮室在走廊盡頭,護士們推他進去,關門,燈亮。 

   “手朮會很長的,坐下等吧。”,宮城說。 

    我站著不動,兩扇門的合縫在我眼前三厘米的地方,我很希望
門是透明的。 

   “至少別站在門口啊,” 宮城過來拉我,我被他拖開,按在旁
邊的椅子上,“彩子在里面,不會有事的,現在的醫療只要活著回
來就一定能好,彩子說的,裝上假肢的話也許還能飛。” 

    假肢? 

   “左胳膊,你都急傻了,沒注意吧?” 

    還要飛? 

   “話雖這樣說,你也太不愛惜自己了,弄成這個樣子......" 

    有宮城在身邊是好事,他很了解我,一直絮絮說話來分散我的
注意力,并且始終緊握著我的左手腕,阻止我去看表,阻止我去撞
手朮室的門。我不知道手朮做了多長時間,彩子出來的時候宮城在
我肩膀上睡著了,還死死拽著我左手,我坐在原地看著彩子,怕到
要死,她說:“很成功,他一定能活下來的。”

    我輕推開宮城站起來,想走到手朮室里去。 

   “整個左肺切除,現在得用呼吸機維持,還要做一個手朮給他
移植克隆器官,已經在培養了,可是,”彩子說,“他這種情況沒
法裝假肢,缺損太大,恐怕他得退役了。” 

    你是說,他會殘廢,再不能當兵了?再不能開飛機了? 

    知道我自私,說什么都好,我聽見自己的心在說,真好。 

    他再不會冒險了,有沒有左胳膊有什么要緊,我陪他,陪他一
輩子,我什么都幫他做還不行?他安全了,他終于可以離開了。 

    看見我的表情,彩子低頭微微翹起嘴角:“有時候我也這么想
,只要他活著就行。” 

    宮城一直沒醒,斜靠在靠背上,呼吸很重。 

   “他一周前出院的,大概到現在就沒休息過。” 彩子眼中流露
出愛憐的神色,宮城很幸福。 



    我一定要活下去,活過這場戰爭,看著他的時候心里面一直說
,然后這樣守他一輩子,永遠不用分開了。他躺在床上睡得很安穩
,已經用不著體外循環機,還上著呼吸機。看他睡著,表情平和得
像孩子,睫毛偶爾動一動,無上的幸福,真的。后天做肺移植手朮
,到時他就能被解除強制的麻醉睡眠,就能醒過來,就能睜開眼睛
看我,一切都會好的,什么都好了。 

   “快點好起來啊,你,我想你的眼睛了。” 也不知他聽不聽得
到,就這么自顧自地說。 

    有人走進病房來,是藤真。 

   “他,好么?” 
   “托你們的洪福,好得很。” 
    他在我身邊坐下:“我們也是迫不得已,戰事若再無進展,恐
怕就是全軍覆沒。你以為我們就輕易舍得?” 
   “所以就用流川來賭博?” 
   “不是流川”,他轉頭看我,“是軍中最好的飛行員,第一個
會開列維坦的人,你明白么?” 

    明白,換誰都一樣,只因他是最好的。 

   “讓我教他的時候就計划好了吧?” 
   “不是,實行前一天才決定的。” 
   “牧的主意?” 
   “是。” 
   “你反對?” 
   “是。” 
   “看我也是牧的主意?” 
   “不,澤北的,怕你生事。” 
   “他怎么不來?”牧來了,藤真也來了,他卻不來么?不是喜
歡流川么?怕我生事就派人看著我,送他去死?! 
    藤真的雙眼因吃驚而微微張大:“沒人告訴你流川是怎么活著
回來的?” 

    沒有,或者有人說但我根本沒在聽,我這几天惦念的都是他純
粹的生死,這個倒忘了,中子彈明明爆炸了,那樣大的氣浪除了這
個沒別的,流川卻活著回來了,怎么可能? 

   “澤北救他回來的。” 

    心口處非常短促地猛揪了一下。 

   “流川走了以后我們就發動了一次全線攻擊,敵人旗艦果然放
戰斗機出來,打了半個小時,我們佯敗,希望流川能趁敵人收機子
回艙的時候混進去,但被敵人發現了。” 
   “敵人十架戰機圍住他,像是猜出了他的意圖,不去攻擊他,
只把他往我方旗艦這里擠,大約想把他擠過來再擊爆,用那十架機
子換我們的旗艦。他和他們周旋,半點不退,想──” 

    靠敵人旗艦近一點,離我方旗艦遠一點,引爆時多少能給敵人
旗艦一些傷害,他根本沒想活著回來。 

   “他很強,強得不可思議,在十架機子里邊避邊打,看得人眼
花。戰事維持了十分鐘,不進不退。對方看來沒耐性了,開始向駕
駛艙開炮,十對一,炮光都織成網了,避不開的。” 

    我抬起眼睛看藤真。 

    他頓了一下,搖搖頭:“三炮,第二炮讓駕駛艙起火,他的機
子開始失控,他那時大概已經昏迷了。”

    藤真把眼睛轉開看著床上的流川,我竟然在他眼睛里看出了歉
意。 

   “當時的位置離雙方旗艦都比較遠,中子彈爆的話對兩邊都沒
什么威脅,敵機開始全速撤離。” 

    等他爆,等他死,是吧? 

   “我們誰都沒想到這時候一架馬爾斯出現在那個天區,鬼魂一
樣,和流川的列維坦對接又分開,非常快,但肯定是救他過去了。
那架馬爾斯在全速飛離的時候給了列維坦很大的加速動量,列維坦
開始向著對方旗艦高速飛過去,太突然,我們和敵人都傻了。他們
慌忙回來阻擋那架列維坦,就在遇上的時候,我們以為已經走掉了
的馬爾斯用長程流雷引爆了中子彈,時間掐得准極了。爆炸的位置
離敵人旗艦不算遠,他們的旗艦受了重創,怕一時半會兒用不了了
。” 

    他救了整個艦隊。 

   “他們說澤北的駕駛技朮強得像鬼神,他做了中將,一直沒機
會看,這次我是真信了,那樣著著火打著滾兒的機子他都能接得上
去。不過當時我們不知道是他,中子彈爆炸的氣浪把他們掀離了航
道,通訊完全中斷,澤北竟然是用肉眼導航飛回來的,你相信么?
他們飛了三天。” 

    他救了流川。 

   “他脫水得很嚴重,現在也躺著呢。” 

    他救了他,幫他把任務完成得干淨漂亮,照顧他,帶他安全回
來。他愛他,我相信了,真的愛他,愛得不比我少,甚至......比
我更多。他可以為他不計性命,可以為他死,他又是如此強大,可
以保護他,拯救他。我卻像個白痴,只知道大喊大叫,我救不了他
,除了跟他一起死什么都做不了,有什么用處?我死了他就能活下
來?我只是個廢物罷了! 

    我應該感謝他,是不是?我卻恨他,恨他讓我看清了自己是多
么無能,其實早就知道,只是不愿承認,我始終不敢對自己講保護
流川,是因為很清楚地知道我沒那個能力。一個造飛機的,保護他
?笑話。所以騙自己說流川那么堅強,那么硬,他不需要被人保護
的,誰都保護不了他。都是假話,我不能,但他可以,澤北榮治,
和我一樣看他走,卻能用自己的手帶他回來。 

    所以,我恨他,恨我不是他。 

    恨他么?又在騙自己,恨自己才是吧。 

   “我來不是為了這個。有件重要的事,牧叫你過去,我想還是
我來說合適一些,有關流川的,和我離開一會兒可以么?” 
   “這件事,” 藤真示意我坐在牧對面,自己走過去站在他旁邊
,“你一定要冷靜地聽牧中將說。” 

    我大概猜出是什么事了,嘴角忍不住勾了個很冷的弧度。 



    牧看著我沉默了一刻:“不錯,我們希望你為流川中校制作特
制的假肢,我們希望他能重新投入戰斗,他對我們實在太寶貴了。
” 

    寶貴所以送去當炮灰?活著回來升一級了事,修修補補再去送
死?我看著牧,繼續笑。

    最高指揮官不是白當的,他對我的反應完全無視,眼里冷硬逼
人的神色沒半點改變:“我不是在求你,仙道中校,你可以轉頭看
看自己的軍階,再想想天職兩個字是什么意思。” 

    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我知道。但這世界上有人可以不加任
何思考地執行任何命令?我不信。我只要他安全,別的通通不管,
軍銜,軍籍,你以為我當真?死不了就行,我和流川還有一輩子呢
,讓我親手再送他去死一次,我寧可先把自己殺了了事。 

   “軍中不是只有你一個電子工程師。” 

    你們找得著別人還會用我?我簡直快笑出聲來了。 

   “這是長官的命令,仙道中校。” 藤真說話,藍眼睛里在提醒
我別跟自己過不去。 
   “你到底服不服從?”牧將身子靠回椅背,不是威脅,是最后
通牒。 
   “我,不。” 
    牧點頭,向門口朗聲說:“來人。” 

    兩個兵士走進來。 

   “帶仙道中校去禁閉室,他將來是要送去軍事法庭的,明白嗎
?” 
   “是,長官。” 

    牧的意思是軍事嚴管,除了几個最高指揮官,任何人不准問話
探視,流川好了也不能來見我,甚至是,一輩子。 

    有點怕,怕真的關進軍事監獄再看不到他,不過關了我應該沒
人能給他做假肢了,難度太大,我也知道,他很快就會被當作嚴重
傷兵送到后方去,這樣,即使沒有我,他也安全了。 

    于是笑了,你啊,好好保重自己吧。 

    鼻子不知為什么,酸酸的。 



    禁閉室里的日子很難熬,尤其是知道他后天要做肺移植手朮,
灰色的小屋子逼得我快要窒息,只好開始用手指在牆上寫他的名字
。好游戲,寫著,他的眉眼輪廓就淡淡浮在牆上,小時候的,大一
些的,穿校服的,穿軍服的。自己就想靠著這個游戲,將來真關進
監獄去了,十年二十年怕也能輕易打發,這種罪總不至于判終身監
禁吧,出去就去找他,到那個時候── 

    笑容僵在臉上,到那個時候不知他還是不是我的。 

    就連現在也不知他是不是你的。仙道彰?你真的夠傻。 

    澤北榮治,一瞬之間覺得流川如果喜歡他,也好,他愛他,不
止照顧他,還能保護他。 

    一口血到了胸口,強忍著,門開了。 

    預言或是咒語,澤北榮治站在門口,我呆了一下,下一秒鐘直
視他。他很虛弱,看得出來,眼睛里面卻熊熊點著火,憤怒或者仇
恨,猙獰的。 

   “你到底想干什么?”從牙縫里擠出的几個字,他想殺了我,
我卻發現我其實真的不恨他。 
   “如果不是為了他,我早一槍殺了你!” 

    我知道,現在至少我還是有用的。我想笑,嘴角勾到一半,上
不去。 

   “你以為你是在為他好?挺得意的是吧?” 他也笑,憤怒轉為
嘲諷,“除了進禁閉室你還能干什么?”

    血往頭上涌,我一拳打了出去。 

    他抹一下嘴角:“手勁兒不小。”說著還手一拳,打在胃上,
我沒法反應,捂著肚子彎下腰去,疼得几乎昏厥過去。 
   “你這種人,”他弓身下來從一側冷冷地瞅著我,“必須教訓
。不是喜歡他么?你到底了不了解他,知不知道他的想法?你有沒
有想過因傷退伍對他意味著什么?修飛機的,他就這么廢了你還讓
不讓他活?!” 

    我咳出一口血來,滿嘴都是血腥。我突然意識到澤北是對的,
他是對的,我只想著流川的安全,從未考慮過他的想法,如果再不
能開飛機了,再不能打仗了,他會如何? 

   “如果是我,”澤北直起身從上空鄙夷地看著我,“再不能開
飛機的話不如死,一個修飛機的,你永遠都不會明白的。” 

    他竟然是對的。 

   “不給他安假肢,他一定會死,我很了解,所以──” 澤北抓
起我的頭發把我按在牆上,“今天你必須答應,不然,我就先打死
你,再去給他陪葬。”他貼上我的耳朵,咬牙切齒,“說到做到。
” 
    我真的笑了出來,對著他驚異的眼睛:“放開,我去做,謝了
。” 

    他松開手,我往門外走去,他并沒有跟上來。 



    無菌室的燈光黯淡,淺淺發紫,一個護士幫我穿無菌服,淺綠
色,帽子,口罩,手套,罩衣,罩褲,罩鞋,從頭到腳。另一個已
經穿戴好的醫師走過來,漂亮的眼睛,是彩子。 

   “緊張么?” 

    我笑,片刻反應過來她看不見,只得點頭。 

   “難免的,別擔心,”她拍拍我肩膀,“主要是肺移植手朮,
順便把假肢裝上。你不用動手,只是我第一次加裝這樣的假肢,有
設計者在旁邊總覺得好一些。” 

    我又點頭。 

   “只花了三天工夫,你的設計有沒有把握啊?”她有點擔心。 
    我又想笑一下,覺得口罩讓我很不舒服:“他用的。” 
    彩子的眼睛彎起來:“也是,我多慮了。進去吧。” 

    她推門進手朮室,我跟著,護士示意我站在一邊。無影燈突然
亮起,慘白的燈光水一樣落到流川身上,生平第一次,我覺得他是
那么脆弱,像是透明的,碰一下就會碎掉,知道是自己胡思亂想,
大顆的汗珠卻開始從額上滾下來。 

    彩子掀開蓋在他左肩的單子,露出創口,心疼地一揪,眼睛條
件反射地迅速轉開。不敢看,雖然這几天為了假肢的尺寸早已細細
看過不知多少次,此時還是不敢看。無影燈的光線把創口如此刺目
地突顯出來,毫無保留,不帶任何有機的感情,白的是骨,黑的是
傷,紅的是血,那是他的身體啊,我的天,頭上一陣陣眩暈,几乎
站不住。 

   “仙道,”彩子叫我,我抬頭,“過來,他生命體征不太穩,
你去握住他的手。” 

    我走過去,蹲下,看彩子一眼,她眉頭皺一下嫌我慢,我伸手
出去,從手朮台上抓過他右手,雙手捧著,手微微有點抖,卻緊緊
捧著,像至寶,我的至寶。恍然記起很多年前他走的那一夜,下了
雪,我們站在操場上,那時他這只手垂在身側,戴著攀緣專用的手
套。他的另一只手那時也是這樣被我握在手里,依然能想起瘦削溫
熱的觸感。眼淚落下來的時候我都沒察覺,看到他手上反出的水痕
時才發現,用手去擦的時候聽見彩子說:“神了。手朮開始。” 



    我是突然醒來的,毫無征兆,我沒有聽見任何聲音,沒有任何
東西碰到我,我卻醒了,眼前病床上粗粗細細的管子混亂地糾結著
,沒有人。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地往零號停機艙跑去的,我根本沒
有想,像本能,本能地知道他的目的和方向。零號停機艙一片混亂
,每個人看見氣喘吁吁的我都是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水戶上尉走
過來領我到控制台去,指著出艙口旁邊的一架馬爾斯說:“流川中
校在里面。他穿著病服,是從醫院跑出來的吧?我們擔心他的身體
,不敢給他開艙門,可誰也攔不住他。” 

    這時對講機里傳來他的聲音:“我是流川中校,我命令打開4
號出艙門!”

    他說話從不帶感情,我知道,可這一句,几乎是瘋狂的。 

   “流川,流川你聽到嗎?”沒有回答,“我是仙道,你剛剛做
過手朮,別做傻事好不好?”求你了。 
    通訊的那頭沉默了一刻,“打開。”他是對我說的。 
   “等我一下。” 我轉身對水戶說,“我上了機子,你們就開艙
門。” 
   “可以嗎?” 他很擔心的樣子。 

    我沖他笑笑,讓人安心的那種,轉身往馬爾斯那兒走,攀著機
翼爬上去,站在駕駛艙外面。他轉過臉來,眼睛里是我從未看過的
神色,一線希望的絕望,狂亂的,那樣的神色出現在他眼睛里,我
的眼眶剎時濕了,臉上卻笑著,知道他聽不見,說:“試飛。” 

    他轉臉過去,開了駕駛艙蓋,我跳進副駕駛艙,坐下,高大的
駕駛座整個擋住了他,艙蓋緩緩關上,“准備完畢”他說。 

    內艙門打開,沒有時差的,馬爾斯呼嘯著沖了出去。 

    我知道他想干什么,如此了解,那時我几乎成了他,他架著機
子瘋狂地在宇空回旋翻轉,世界的方向徹底消失,我聽見他心里面
的聲音叫著我要飛,我要飛,他嘗試著所有的飛行動作,可能的,
不可能的,他忘記了一切,包括艙里的我和他自己。澤北真的對了
,流川的世界里沒有身體和性命的概念,身體用來飛行的,性命是
用來戰斗的,除了這個他什么都可以不在意,所以他愿意用性命去
引爆中子彈,他要贏,不計方法,不計代價,他是真的心甘情愿的
。 

    世界在坍塌,所有方位同時向我擠壓過來,肺里的空氣一點點
消失,全身的血液即將爆裂血管,澤北說的對,我不過是個修飛機
的,他和他的世界我永遠都無法了解,永遠跟不上,我卻不想抱怨
什么,不想呻吟,仿佛這樣,很痛快,很舒服。 

    意識消失前的最后一刻,世界忽然恢復了秩序,他的聲音從很
遠的地方傳來:“仙道!仙道!” 

    我嚇到了,剎時清醒:“流川你怎么了?”

    他的聲音聽起來很著急,可駕駛座擋著,看不見他。 

    沒回答,我掙扎著探起身子,在狹小的機艙里費力地將雙手越
過他的駕駛座去夠他,駕駛座太厚,我唯一能碰到的只有他的肩膀
,只好緊緊抓住:“流川,說話啊!怎么了?” 
   “對不起仙道。” 

    什么? 

   “我不是故意的,我忘記你的飛行反應很大。”

    他從小不會道歉,那份不知所措的歉意聽得我發呆。 

   “仙道?” 
   “沒事也被你嚇死了,你有什么不舒服的沒有?” 

    他身子輕輕晃動,在搖頭,晃動隨手臂傳過來,一瞬之間覺得
溫柔。兩邊的手中,一側溫熱,血肉的柔軟,另一側卻冷硬冰涼。
他肩膀好窄,怎么一直沒發現呢?裹在軍服里就看不出了。濃重的
苦味從心頭一直泛到嘴邊,緊了緊抓著他肩膀的手,努力把身子貼
過去,將胸膛貼在他駕駛座后面。那是我第一次抱他,很古怪的擁
抱是不是?卻,很幸福,真的很幸福。 

    如果時間能停止,停在這一刻好了。 

    可我知道,不能的,一切都必須前行,沒有選擇。 

    嘴角鉤起來,毫無目的,早就發現當我覺得無力的時候就想笑
,笑一笑,就過去了。 

   “回去吧流川。”我說,沒把手收回來。 

    下一秒鐘我的血液凝了又沸騰,他把臉頰貼過來放在我左手上
,輕輕點頭,一瞬間而已,短得不像真的。 

    他的臉頰上沒有水,一點都沒有。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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