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者﹕艾菲兒

    格蘭帝亞是海龍級的航空母艦,神話一般壯麗的船,下了飛機
,被人從大到不可思議的停機艙里領出來,一路沒什么意識地跟在
后面,周圍所有人都忙碌地在過道里穿行,沒人注意我,有一種自
己是影子的古怪感覺,剛才降落的時候震裂了傷口,這會兒又開始
流血,襯衣袖子大概已經濕透了,低頭看看,制服袖子上還沒滲出
來,垂著手不敢擺,要不米色的制服染了血可真麻煩。問題的關鍵
是疼得很厲害,一陣一陣地刺骨,身上開始出汗,心想格蘭帝亞這
么大,到底要走到什么時候去,只顧拖著步子跟上前面那個不曾減
速半點的兵士,胳膊上疼到惡心,眼前開始冒出半透明的泡泡,周
圍的景物開始變形,晃動,像是透過萬花筒看見的樣子,看不真切
。拼了命邁著步,萬萬不想露半點衰樣子,想不到仙道彰也會有這
般狼狽的時候,覺得曾經做過的一切可笑得像個小丑,亂七八糟,
自己在心里笑得喘不過氣,一直笑,笑得停不下來,直到清清楚楚
看見那雙眼睛,從一開始就沒有改變過半點的眼睛,直到忍耐著的
所有東西,疲憊,悔恨,疼痛,心上的身上的,在沒來得及隱藏的
時候對著那雙眼睛爭吵著冒出來。它們在鬧,我不管,只知道終于
可以放點什么下來,發現這個叫仙道彰的堅硬的軀殼也有洞穿的那
刻,發現這個世上竟然有人肩膀堅硬到可以用來讓仙道彰依靠。 

    知道自己醒了,眼皮像被上下粘住了,張不開。使勁,看見光
,看見白色的天花板,轉眼睛,看見床前站著的穿深灰色制服的人
。 

    他把身子微俯下來,沒有溫度的眼睛黑沉沉地瞪住我的眼睛,
寒冰一塊,低吼道:“你到底想干什么!這樣的傷包都不包就上飛
機!” 
    我竟然覺得有點委屈,馬上明白想從流川這樣的人口中聽到我
以為會有的安慰根本就是宇宙間第一不可能的事,看著他那雙惡狠
狠的眼睛妄圖多少找出點心疼或別的什么的零星証據,卻是連半點
溫和都不見,沒來由地火大,掀開被子坐起來,吼出聲:“你有什
么資格教訓我!你為什么不告訴我木暮已經死了!” 

    他直起身斜著眼睛向下看著我,鄙夷般地,我怒到極點,狠狠
瞪他,他把眼睛轉開看著對面的牆壁,嘴角扯開一點點,然后說:
“如果我是你,就砍了腿,這雙手留著修飛機。”言辭冷淡,絕沒
有任何話外的意思。 

    一盆冷水兜頭澆下來,我無語,深深的無力感,他總能那么輕
易地看穿我。 

    他低下頭看定這邊,眼神里三分命令三分威脅三分不耐,我在
他的注視下很窩囊地躺下去,他抬頭轉身邁步出去,動作流利,一
如以往,卻突然在門口站住,扭頭,目光冷冷遞過來:“做就別后
悔。” 

    我愣著的當口,他轉頭走出去,很快消失在門外的陰影里。 

    我明白了,很明白了。 

    一個護士走進來,看見我看她,微紅了臉,過來解我手上的紗
布換藥:“流川少校是您的朋友嗎?” 

    他在女人中怎么總這么出名?已經是少校了,升得好快。點頭
,笑。 

   “他很擔心您呢,在這里站了一夜,讓他坐他都不坐。” 



    換完藥之后的七點十五分,我被勒令出院,帶到最高指揮官們
的面前。莫名其妙地站在門口,心中想原來這次的人類聯盟艦隊總
司令官牧中將就是這個樣子,還真是不太帥啊,藤真少將說:“請
坐,仙道少校。” 

    藤真是總參謀長,高官,以他的聰明,好像也并不奇怪。 

    于是坐下,眨眨眼睛看著他們,盡量往大智若愚與人無害上裝
。 

   “我們這次找你來是要交給你一項任務,”牧中將沉著臉冷冷
看我,“你應該知道上一次的事對你的影響,如果這次的任務做好
的話,可以將功補過。” 
   “我沒有過任何過失,長官,補什么?”提到木暮就沒法冷靜
,口氣沖了。 
   “不提這個,” 藤真微笑,“我們現在戰事吃緊最主要的原因
是戰斗機的性能與匹斯人差距較大,你也應該看得出來,這次的傷
機報廢率遠遠超過正常水平,對對方的擊落率卻很低,這樣下去我
們的飛機很可能供應不上。” 

    沒錯,我是修飛機的,再清楚不過,越到后來報廢的機子越多
,修好的越來越少,機修組簡直成了專門拆飛機的。 

   “我們俘獲了一架几乎完好的敵人戰機,”一直坐著不動的副
總司令澤北中將突然發話打斷了藤真,明顯是嫌他羅嗦,“我們要
你搞清楚它是怎么開的,把圖畫出來,就這樣。” 

    俘獲完整飛機?可不可能?自毀系統壞掉了? 

   “艙里的駕駛員在震動中腦部受撞擊致死,沒來得及啟動自毀
系統。”藤真還是能讀人心思。 
   “為什么找我?這里工程師多得是。” 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能耐
,討厭這份頤指氣使,討厭他們一身暗沉沉的灰色。 
   “這是命令。”牧皺了眉頭。 
    藤真起身走過來,一只手扶上我的肩膀:“先去看看機子吧。
” 


    有時候覺得藤真真的是巫師,他只是把我帶到停機艙,自己站
在一邊,看我走上前去站在它的機身底下對著它發呆,一輩子也沒
想過戰斗機可以造成這個樣子,到底符不符合基本物理原理,奇形
怪狀,混身長角,心中大大好奇起來,圍著它轉了三圈找到檢修蓋
,要了把大螺絲刀撬開,腦袋鑽進去看了三分鐘,再也不想鑽出來
了。 

    奇怪的動力系統,奇怪的傳動方式,奇怪的炮門結構,奇怪的
電路連接,看上去卻舒服得不得了,怨不得都說匹斯人戰船宇宙第
一,所謂巧奪天工,大概就是指這個。 

   “再給我几個人手。”沒抬頭說。 
   “好啊,”他早料好了這個,“記住,三天。” 

    足夠了。 

   “你還真是個天才,”他臨離開時說,“他們鼓搗了一天也沒
找著檢修蓋。” 



    結果我在停機艙里呆了整整七十二個小時,用了六十個小時分
析系統,指揮人畫圖,用了十二個小時對著機子中最后一樣搞不明
白的東西發呆,才知道事情沒做就過分自信很不應該。 

   “好了嗎?”藤真挂著美麗的微笑很不合時宜地如期而至。 

    我一邊看著他眨眼睛一邊出汗,他嘴角勾起一個角度,微低下
頭,詢問的表情。 

   “圖紙在這兒,”我伸手把圖紙抓過來。 

    他眼睛里現出欣喜,走過來看。 

   “只是,這個東西看不出是干什么的。”我指給他看圖上紅筆
的標記。 
    他看看圖又往機子里看了一眼:“那個嗎?” 
 
    我點頭。 

   “拆掉它看看有什么問題不就行了?”他做出這么簡單都想不
到的表情。 
    當我是白痴啊:“拆掉之后什么問題都有,几乎所有系統的線
路都從這兒走,拆掉之后整個機子就癱掉了。” 
   “那還有什么可疑問的?” 
   “問題是根本用不著搞得這么復雜,這樣的電路系統雖然最優
到几乎完美,整個機子的系統間相互的不利影響可以降到近似于零
,”我看他一點點露出在看著一個廢話瘋子的表情,“可是根本沒
這個必要。” 

    他繼續看我,匪夷所思。 

   “電路系統里有系統最優和成本最優的問題,像它這樣的連接
方法導線長度長了几乎一倍,線路也非常復雜,戰機中必要的盡量
輕原理和簡約原理全給破壞了,可是系統能力僅提高一點點,實在
是得不償失。我想如果讓我按正常思維重連一次的話,電路性能上
可能會下降一點,但是電路簡單了,故障機率會下降很多,整機機
動能力也會有提高。越完美的東西就越脆弱,他們能把戰機造成這
樣,這個道理怎么會不懂?我真搞不明白他們的用意何在。”我一
氣說完了一大段話,看著藤真皺眉頭。 

    藤真也皺著眉頭看著我,意思是你都不明白問我做什么。 

   “再給我三個小時好不好?”算是求他。 
   “你想重連一次電路系統?” 
    我點頭:“看看到底會有什么影響,好的還是壞的。” 
    他低下頭沉吟了一下,抬頭:“行,你先把這張圖給我,我拿
回去交差。我會跟牧中將他們說的。” 



    在接下來的三個小時中,我把那個奇怪的東西拆了下來,將整
架機子的電路重連了一遍,半點不出我所料,檢測表明機子的綜合
性能是提高了的,也就是說它的系統也許不再完美了,但的確更適
合打仗,起碼在人類的標准看來是這樣。但我始終相信有些東西是
放之四宇而皆准的,他們的確是犯了個錯誤,不大的錯誤,也是我
能在這架機子的整個系統里找到的唯一的錯誤。是他們疏忽了,還
是另有意圖?是用很好、但不完善來形容好呢,還是我沒有發現這
看似不完善里的其他好處?我看著那個躺在地上的黑東西繼續發愣
,看著切斷的導線在它里面復雜地七拐八繞,怎么看怎么覺得事情
沒那么簡單,卻怎么想怎么不明白,結果重連的圖也畫好了,藤真
也來了,還是沒什么頭緒。把新圖交給他,決定不去管這件該死的
事了,睡覺救命要緊。

    看藤真拿了圖匆匆出去,問他一句:“怎么每次都是藤真少將
親自來,這事兒這么重要嗎?你們接下來想干什么?” 

    他只是回頭笑了一下,半點沒言語。 

    哼,有陰謀,我想著,回去睡覺。 


    覺并沒有睡得很安穩,因為四個小時后藤真少將親臨寒舍,將
我從被窩里揪了出來。 

    我想了很久也沒明白他到底是用什么方法可能叫得醒我的,事
實是我看了一眼表,火了:“你們讓不讓人活了!給我滾出去!”

    藤真很溫和地微笑著,指指他的肩章。 
 
    沒錯,他是長官,我披衣坐起來。 

   “不耽誤你很久,你也不用起來了,”藤真還在笑,惹人火大
,“牧中將差我過來問你,如果這種機子要量產的話,用哪個圖紙
好?” 

    量產?我沒太睡醒,一下沒聽明白。 

   “他們的機子比我們的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匹斯人
的體形和我們差不多,這也算天助人類。”他解釋。 
   “用一樣的機子打仗怎么分得出來誰是誰?”是吧? 
    藤真看著我,啼笑皆非:“換個顏色涂嘛。” 

    我算真睡醒了,怪不得以前流川總罵我白痴,我果然很白痴。

   “可他們對這機子比我們了解得多,駕駛員的技朮也熟練得多
,這個你們有沒有想過?”這句是人話。
   “你不是把圖畫得一清二楚了嗎?怎么,對自己沒信心?何況
我們駕駛員的實力,我很清楚。”話說到這兒,藤真想起什么似的
微笑起來。 
   “但是那個東西我始終搞不懂,現在就去量產,還讓我們的駕
駛員用太冒風險了。” 
    他不笑了:“這個我們何嘗不知道,問題是現在戰事這樣,怕
是等不下去了。打仗總要冒風險,與其在這里等著一敗涂地,我們
倒寧愿冒點風險。那邊兵備部門的總工程師們正在開會討論這個,
知道你辛苦我才自己過來的,你就不用過去了,就是問你一句話,
以你看,那兩張圖紙,用哪張比較穩妥?” 

    我安靜下去,現在他們的那個裝置的意圖還不清楚,也許會有
什么其他的好處,可是在我看來,我的圖紙的確是很完善的,沒有
半點問題,不過只是我一個人的看法而已,用哪個好?似乎是該相
信匹斯人的設計能力的,但總覺得不太可靠,我的自信力生平第一
次開始動搖。 

   “以后所有的駕駛員也許都會開它的,你的看法很重要的,你
想好了再決定。”藤真說。 
    所有的,也有流川三井,那好:“用我的。”別的不敢說,風
險小,我看不出懷疑自己的理由,太貪心了也不好。 
    藤真點頭轉身想走,叫住他:“藤真,是我那張。” 
    藤真笑起來:“我聽見了,仙道中校重連的那張,后來的那張
。” 
   “我是少校,長官。” 
   “你升級了,”藤真在門口轉過頭來,“恭喜你哦。” 



    藤真走后我總算又睡了兩小時零二十九分鐘,總算這一次來找
我的不是藤真本人,我看著那個站在我房間門口有點被我滿臉的怒
容嚇到了的兵士考慮著要不要發火的時候,他很及時地說出了牧中
將邀我吃晚餐。 

    去洗手間用冷水狠洗了一把臉,一路上哈欠連連,好歹在高級
餐廳門前壓住了瞌睡,報告進去發現里面已經有了四個人,牧,澤
北,藤真和,盯著盤子沒在看我的流川。坐下,發現這里的吃的和
我們的餐廳沒什么不同,很失望,最討厭的是藤真澤北分坐牧兩邊
,我坐藤真旁邊,流川坐澤北旁邊,一張半圓的桌子吊了個對角。
他低著頭面無表情地聽澤北說話,完全視我于無物,我很恨并且很
餓,回應他,毫無表情地低頭大吃。 

   “仙道中校,”牧在那邊發話,“這次你辛苦了。” 

    我塞著滿嘴的牛肉抬起頭來,沒法回話。 

   “流川少校是我軍最好的飛行員,希望你們通力合作,早日掌
握駕駛匹斯人戰機的技朮。”牧微笑著看著我們,期待的樣子。 

    教他開那個?我把牛肉咽下去,很危險的啊,試飛的危險性最
大了,怎么最好的飛行員偏偏是他?想拒絕又找不著理由,牧藤真
澤北各看一遍,目光落到流川身上。 

    我看他他看我,四目相對冰冷一片。 

   “要抓緊時間。”藤真對我們說。 
   “要小心。”澤北對流川說。 

    忽然覺得這個人很討嫌。 


    出了餐廳往停機艙走,兩個人之間隔半米,氣氛僵在那兒,轉
頭看他的側臉,冰雕雪刻一般地冷,卻好看得厲害,讓人轉不開眼
睛去。想起他站在床前的一夜,心情酸酸地柔和起來,再氣不了他
一刻,決定厚著臉皮找話說,結果話沒到嘴邊,一個哈欠打出來。

    他眼睛一橫,凶狠冰冷,意思是這個當口你還打瞌睡? 

    再度証明了睡不醒的人火氣大,批頭罵回去:“你瞪什么瞪?
為了那架破機子我三天才睡六個半個小時,晚上還得教你開它,真
不知倒了什么霉了!” 

    他的牙齒在臉頰下面咬緊,眼睛轉過去再不看我,加快了走路
的步伐。我也不愿去攆,由他走,看著他的后腦勺生悶氣,結果再
次注意到他黑頭發上墨綠的反光,所有的怒氣頃刻泄了底,一干二
淨,好沒出息的,想,對自己嘆一口氣。 

    他走到停機艙的門口停下,腦袋從左到右在艙里掃了一圈,徑
直往控制台走,我就跟著,看他把控制台的鐵蓋子夸一聲合下來,
轉身指著那個平展展的台子說:“睡這兒,我不要你教。”臉微揚
著,表情冷極傲極。 

    睡就睡,我就不信我不說你能讓它飛起來,跳上台子去一頭睡
下,很快睡著。 


    這回是結結實實睡了一大覺,睡到明明醒了還貪戀著那份舒適
不愿起身,結果聽見身下匡地一聲,整個控制台震起來,嚇得一個
激靈。 

   “這可是公物啊,就這樣踢?” 
   “起來。”他滿臉的不耐煩。 
   “會開了?”我坐起來,不下地,看著他笑,惹人火的那種笑
。 
   “少廢話。”他轉身往機子那兒走,我跳下跟著,他爬上機子
,我也上去,他進駕駛艙,我站在艙外面。 
   “這個干什么的?”他指著一跟操縱杆問,皺著眉頭,很勉強
的樣子。 
   “還是嘛,”我笑得更開心了,“不是不用我教?” 

    他挑了眉毛,兩只拳頭同時握起來,如果不是有求于我,怕我
早被他一拳打到飛機下面去了,自己也覺得有點過,抓住他的右手
掰開指頭放到操縱杆上去,他倒也沒怎么反抗。把用法比畫出來給
他看,這個那個地講,他眼睛看著我手指前面一片片的儀表按鈕,
聽得非常專心,臉上的硬脾氣也放下了來,眉眼變得柔和一點,像
個聽講的學生,因為興趣而亮了眼睛。難得看他這樣,心里面莫名
地有點感動,看他的睫毛隨我的手指一動一動,發現不知什么時候
為了平衡把右胳膊支在了他肩上,米色壓著灰色,他像是也沒察覺
,我竟然有點緊張,倒是還不曾僵了動作。他是半分精力也沒放在
我這里,稍微覺得有點喪氣,又想想這樣也好,這樣悄悄看著他也
是愜意的事,十分心思分了七分在他身上,三分在講解上,其實兩
分就夠了,留一分把時間盡量拖長才好,結果分神太多,忘了,于
是很自然地在該停的時候停了話,說不下去了,后悔不迭卻來不及
了。 

    他微微點頭:“飛吧。” 

    就這個?沒別的了?我瞪大眼睛看他,他用看白痴的目光看我
,我只得坐進副駕駛艙。 

   “你干什么?”他從前面扔話過來。 
   “你是試飛啊,讓工程師跟著是規定知不知道?” 
   “誰開艙門?” 
   “跟塔台聯系讓他們派人。”想扔我在這兒是不是,沒那么容
易。 

    他打開通訊機,用很簡略的語言聯系塔台,明明白白,不多廢
一個字,聲音完全是無機的。 

    原來飛行員上了飛機就是這個樣子。 

    不久有人過來,開了內艙門。 

   “是你要跟來的。”發動機子之前他冷冰冰地說。 

    我突然產生了很不好的預感,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飛機已
沖進出艙跑道。 


    那一晚明白了何謂最好的飛行員,就是可以用戰斗機玩兒雜耍
,讓戰斗機在太空里做你自己拿個機模在平地上都做不出的動作,
遠遠看著一定是萬分精彩的,尤其是駕駛員帶著几分故意的時候,
事后我絕對想像得出那時的機子在空中划出了怎樣繁復絢麗的曲線
,只是當時身在機內的我感到的只是天翻地覆,翻腸倒胃罷了,回
到停機艙內的第一件事就是猛敲駕駛艙蓋讓前頭的人打開,不知道
他是不是有意拖延了一刻,總之爬下飛機我一步也沒邁出去就當場
吐起來,吐到整個把腸子翻了個里朝外,那人卻慢慢悠悠下了飛機
,不帶打半點晃地走出停機艙去,始終沒有往這邊瞟過一眼。就算
他有很得意很解恨地翹起過嘴角,那也是經過我身邊以后的事了,
但我懷疑那個人究竟會不會笑。 

    好,流川楓,算你狠,這輩子我就和你較上了,你跑不掉了。

   “仙道中校。”我正考慮著這狼狽的狀態如何收場,頭頂上很
不合時宜地響起了女聲,一塊雪白的帕子遞到眼前。 

    接過來在嘴上抹了抹,直身站起來,笑出一點點自嘲的味道,
相信形象維護得還算好:“多謝。” 

    眼前是個漂亮女子,清秀的那種,年歲不大卻扛了上尉軍銜,
多少讓我起了一點好奇心,她看我瞄了一眼她的肩章,有點不好意
思似的:“我叫赤木晴子,是藤真少將的機要秘書。” 

    難怪。不過做得了藤真的秘書,本事一定小看不得,只是怎么
看她都不像是個心計很深的人,藤真也會為了漂亮姑娘腦袋發熱?
稍想一下這種可能性就讓我几乎笑暈過去。 

   “藤真少將讓我通知您,牧中將請您盡快寫出列維坦的駕駛和
維修說明書。” 

    列維坦?希臘神話里的那個怪物?藤真的主意吧。正事兒來了
,收心收心。

   “他們打算什么時候開始使用?” 
   “當然是越快越好,所以牧中將希望您能在兩天之內完成。” 

    有點緊啊,寫說明書對我來說比畫說明圖困難得多,畢竟想得
明白和說得明白很不一樣,又不是每個駕駛員都會像流川那么....
..懂得我。 

   “盡量吧。”我沖她笑笑。 
    她也笑:“我很早就聽說您是最好的工程師,他們都說‘造飛
機的仙道,開飛機的流川’,流川少校有多厲害我知道,所以我知
道您有多厲害,您一定能完成的。” 

    這話我也聽過,把我和流川放在一起比,喜歡。不過今天聽從
她口里說出來卻覺得特別受用,她說話的口氣像個仰慕英雄的孩子
,也為流川兩個字暗暗紅了臉,我越發奇怪以藤真的個性怎么會用
她做機要秘書,是看她沒什么城府所以安全? 

   “另外,”她打斷了我的思揣,“牧中將請您去一趟。” 

    牧是威嚴的,很威嚴,古銅色的威嚴,所以我不喜歡。黑色的
威嚴也好,像流川。 

    發現自己不停地想起流川。打著仗呢,我的天,自己教訓自己
,不聽話,沒辦法。 



   “看看這個。”牧坐在長桌的對面,遞給我厚厚一疊偵察照片
。 
    打開,愣一下,抬頭看他:“對方的旗艦?” 
   “這是我們的偵察機已經搞到的全部對方旗艦的資料,你好好
看看。”藤真站在旁邊說。 

    這么重要的東西為什么給我看?是重用我沒錯,但我心里隱隱
起了不安,說不清楚的。 

   “只是外部結構,里面的東西我們一點都沒有。藤真少將說你
的直覺驚人的好,所以讓你看。” 

    我明白牧指的是列維坦檢修蓋的事。 

   “依你看,這些外面露出的部分都是做什么的?” 他用手指在
照片上敲了敲,“特別是,進出艙口在哪里?” 

    我莫名其妙地看了藤真一眼,他心思不在我這,不易察覺地輕
輕抿了一下嘴唇。 

    我把照片接過來細看,大約有四十几張,從各個不同的角度拍
的,因為是偷拍,所以每一張的角度都很奇怪,有的上下都分不清
。我開始做拼圖,試著把照片拼出一個整體模樣來,費了好大工夫
。

    牧和藤真就在一旁看著我,終于我指著一個圓形的突出物給牧
看:“這兒。” 
   “進出艙口?” 

    我點頭。 

   “你確定?” 
   “不敢,只能說以我看應該。” 
    牧滿意地點了一下頭,藤真臉上淡淡的沒什么表情,突然說:
“就憑仙道中校一個人的判斷,風險會不會......” 
    牧沒回答,只對我說:“你可以走了仙道中校,說明書的事一
定要抓緊,我給你安排了一個工作間和几個助手,會有人帶你去的
。” 

    兵士過來帶我出去,門在身前打開的時候,聽到牧在對藤真講
話,語氣柔和,我想著像他這樣的人原來也能這樣說話,腳下慢了
一步,聽到牧在對藤真說著一個詞,像是──賭博。 

    賭博?拿什么賭?賭什么?我莫名覺得這一切與我非常有關,
如何有關法卻是說不清楚的。那工作間安靜干淨,助手們也聰明,
一日三餐有人送來,除了工作應該不用為什么煩心,但我就是有些
坐立不安,毫無理由。有一刻我坐在那里發呆,看他們忙碌地在工
作間里來回行走,恍然覺得這樣的感覺是經歷過的,什么時候經歷
,在那里經歷忘記了,可是那東西卻又如此重要,非想起來不可,
不然,我可能真的會失去什么了。 


    這當口,一個紅頭發的人叫叫嚷嚷地沖了進來,身后又跟著三
四個,叫著:“不要啊,櫻木,只是一塊手帕而已啊!”我回過神
看著他們,完全搞不清楚狀況,周圍的人卻都心照不宣地輕笑起來
。 

    那個紅頭發的人窘了,走了兩步站到我面前,想說什么又說不
出口,憋了個臉通紅。和他一同來的一個上尉走過來向我敬了個軍
禮:“櫻木上尉想和您談談,長官。”他很是尷尬地咬了一下下嘴
唇,“我們試圖阻止他,不過失敗了,”說著指指腦門上的一個包
,我的助手們干脆笑出聲來。 

   “您答應吧,就一會兒,不會耽誤您很長時間的,”他們之中
另一個說,“不然他這么鬧下去,怕會把格蘭帝亞給拆了。” 

    櫻木,我認出他了,那一夜去禁閉室看流川時見過的,他看著
我,眼神很明顯在提示我什么,我再遲鈍下去就不像樣子了:“你
說吧,快一點。” 

    櫻木張了張口,轉身看看他的朋友們。他們識趣地退出門,順
便拽走了想看熱鬧的我的助手們,門關上。 

   “我想請求您把晴子小姐的手帕給我。” 櫻木說得很大聲,我
明白他是說給門口那些人聽的,于是站起身來靠到他身邊去。 
   “狐狸要走了,我想他應該想見見你再走。”他在我耳邊急速
低低地說。 
    狐狸是──流川么?我剎那間明白了這種感覺是什么,他特選
的那一天也是這樣的,我的雙手控制不住地輕輕抖起來:“他去哪
兒?啊?” 
   “說不清楚了,你快跟我走。” 櫻木轉身在門上敲了一下,門
外利落地回了一聲。

    我隨他開門出去,看見我的助手們七七八八地躺了一地。

   “叫他們歇會兒,”櫻木的一個朋友說,“看了你一天多,也
累了。” 

    看我?我被軟禁起來了自己卻不知道,為什么?究竟怎么了?
! 

    櫻木快速地跑起來,我匆匆跟在后面,又是走廊,發光天花板
和灰色牆面的走廊,人們停下來貼著牆邊給我們讓開路,在人與人
的間隙,他的話音從前面斷續傳來:“我昨天見狐狸了......他怪
怪的......說他執行任務要走......讓我見到你替他向你說再見..
....真是怪怪的......我想他要和你說再見怎么不自己和你說....
..結果知道你被人看起來了......剛才洋平告訴我他去了零號停機
艙,今天洋平在那兒值班......說牧中將他們一堆大官兒都去了..
....好象狐狸要開那架新機子走,快點的話......也許趕得上....
..” 

    他們在說賭博,急速的奔跑讓我無法呼吸,我隱約猜出了這賭
局,自己的心卻在拼命叫不可能的,他們要賭博,賭注是流川是不
是,是我的流川是不是?這走廊似乎永無盡頭,似乎我從生下來的
那一天就在奔跑,走廊的盡頭是流川,總在說,然而這一次,會不
會慢了一步,他就會永遠消失在走廊盡頭了。我快瘋了。 


    停機艙的便門是被我撞開的,很大的聲音,嗡嗡地盤旋著升上
頂棚,艙內所有的人瞬間之內回頭看我,牧,藤真,澤北和,我的
流川,站在列維坦陰影里的流川,穿著飛行服,右手扶著登機梯。
我的血涌回了頭上,呼吸恢復了,耳朵里卻劇烈地鳴叫起來。是他
,我怎么會弄錯。 

   “誰告訴你的?你怎么出來的?!”牧憤怒地低吼。 
    我不在乎,我根本不在乎他,流川在那兒,他要走:“你去哪
兒?干什么?” 
    沒人回答,我向流川走過去,藤真扳住我的肩膀:“流川少校
要去執行任務。” 
   “什么任務,流川?他們讓你干什么?!他們讓你去炸對方旗
艦是不是?!用列維坦,混進去?” 

    藤真抓著我肩膀的手明顯地抖了一下,我沖過去打開列維坦的
檢修蓋,看到了卻不愿相信,伸手去觸,死一般的堅硬寒冷,竟然
是,真的。 

    中子彈,即將由流川去引爆,開著和敵人一樣的列維坦,混進
敵人的旗艦再引爆。他去了便不可能回來,他們誰都知道,進去了
就是從內部炸毀敵人旗艦,進不去就是在離敵人旗艦盡可能近的地
方炸毀自己,都是死,怎樣都是死,他一旦上了這機子就一定要死
,必須死。 

   “你們有什么權利讓他去送死?!憑什么?!” 你們是誰?有
什么權利決定他的生死?!為什么就是他死?!為什么?! 

    兩個兵士上來押住我的胳膊,把我從機子旁拖走,流川就站在
那兒,一動不動,看著我。他就在離我五米的地方,登機梯的旁邊
,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看著他登上機子,開出去,死去,不可能
的,要么我毀了這一切,要么讓一切毀了我,我聽得見牧在說命令
兩個字,命令?性命都不是什么,木暮也是這樣死的,不是我的錯
,不是三井的錯,我明白,是你們,不要戰爭都不可以,不要殺人
都不可以,因為他是軍人,選擇離開戰爭就必須死。今天你們又要
殺流川是不是,他連活著都沒法選擇,自己的生命都沒法選擇,你
們命令他死,他就架著飛機去死,憑什么!?憑什么!? 

    我拼命掙扎,掙不開,只能喊,聲嘶力竭,我瘋了,清醒無比
地瘋了,我聽得見自己的聲音淒厲地在這空間里響著,完全不是我
,我無法控制,我要他活著! 

   “是我自己選的。”他說。 

    世界一下子安靜了。 

   “我要贏......只能贏。” 他的聲音沒有起伏,“你──”沒
了下文,他轉身上了飛機。 
   “等一下。”絕不可能看你死,看你死不如一起死,“我和你
一起去。”兩旁的兵士松了手,我向著列維坦跑起來。 
   “不可以。”身后響起牧的聲音,“我們已經要損失一個最優
秀的駕駛員了,不能再損失一個最優秀的工程師。” 

    我不管,抓住登機梯開始往上爬,一個冰涼的東西指上了我的
后腦。 

   “你,鬧夠了沒有?” 

    我回頭,澤北端著黑沉沉的槍口,一雙眼睛里紅絲密布,野獸
一樣凶狠:“他說了,是他自己選的。”

    不能選活,選死還不可以么?我笑起來,轉頭回去,繼續向上
爬。身后傳來輕微的激光槍發射前蓄能的聲音。 

    死在這里么?也好。 

    這時流川卻從駕駛座里站起來,轉身面向我,我站在登機梯的
最后一級上,我們的面孔如此之近,他的眼睛充斥了我的整個視野
,深黑色的,不見底的,薄冰下濃稠的海水,澎湃洶涌。 

   “不許死。不許你死。”眼中抖動著的一切完全被平服的聲線
掩蓋了。 

    他在命令我,我的靈魂從里到外徹底服從。 

    別無選擇。 

    他重又坐下,按了關艙蓋的按鈕,透明的艙頂緩緩落下,我就
站在最后一級登機梯上看著他,看他熟練地操縱著手柄,無聲地和
塔台答話,看內艙門打開,看列維坦滑進去,看內艙門關上,再看
不見他,永遠,再看不見他。 

    世界瞬間熄滅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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