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作者﹕艾菲兒

    索爾塔要塞是人類聯盟離T4星區最近的要塞,人造星體,具
驅動系統,必要時可以用作超級航空母艦,今次是戰爭的大本營
。所謂禍福的理論中國古代的老子講得很清楚,在我,失了中校
的軍銜,重新見著了宮城。宮城上尉,我的機修組的機師。機修
,聽到這個任命后一直笑,理想果然實現了,明白自己從今而后
再接觸不到技朮內核的一星半點,也好,害了別人,總要受處罰
。 



    新官上任第三天,正在憤憤地嚼著餐廳里并不可口的飯食,
看見宮城端著盤子一路興沖沖小跑過來,慌的什么似的,在我面
前一屁股坐下,放盤子,看表:“趕上了!” 
    我不解:“趕上什么了?” 

    他眼睛緊盯著餐廳入口的方向,突然眼中放出光來,沖我一
努嘴。 

    我轉頭,一個梳著長披肩卷發的女人推門進來,右手揣在兜
里,微低著頭急急地走路,看不見餐廳中其他人似的。 

   “她每天都這時候來,領了飯就走。漂亮吧!”宮城眼睛看
著她對我說。 

    那女人走過近旁,細看之下倒是真漂亮,軍中難得的美人,
她走路的樣子卻像對自己的美貌毫無自覺,根本沒有花精力去想
是不是有人在看她,人在走路,腦子里想的不知是什么麻煩的東
西。 

   “也不知道她叫什么,是哪個部門的。” 宮城看那女人拎著
東西走出去,有點沮喪地說。 
   “你省省吧,仗都已經正式開打了,現在都有傷員送回來了
,你還有心思管這事兒?” 
   “這次我是真心的!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我就迷上她了。”
宮城搶話似的說得一本正經,“能看她對我笑就好了。” 

    我的天,你哪次不是真心的? 



    索爾塔離交戰地點還有一些距離,從舷窗中甚至看不見炮的
火光,可是近些天來這里的日子也開始過得如戰場一般,一批批
傷員送回來的同時,傷機也是每天上百架地送過來,輕傷的戰機
可以在戰場就地解決,送給我們的都受了重傷,卻也已有了這么
多,機數每天都在增加,機師們的笑臉每天都在減少。巨大的修
理間里橫七豎八停滿了待修的機子,被激光炮燒得黝黑的裂痕猙
獰地撕開機體,觸目驚心,看看便知戰場上的慘烈。上下左右全
聽得見叫仙道少校的聲音,只得在修理艙里從一處跑到另一處,
生平從沒這么累過,也沒這么慌過。

    宮城攔住我,指著一架駕駛艙整個被撕開的馬爾斯說:“這
機子怕修不了了,零件拆拆,報廢吧。” 

    我停下喘口氣,點頭,宮城指揮著几個機師爬上去,機體上
各處開始閃出切割的火花,那架馬爾斯在我面前被切開,大卸八
塊,先是發動機,再是機翼,機頭,尾翼,天線,平衡翼,沒人
去動駕駛艙,那道口子古怪地張著,像在嚎,更像嘲笑,血色的
嘲笑,星空人命,說不清哪個重要。我望著它,想笑回去,辦不
到。 

    宮城明白我的意思,黯然:“這個駕駛員恐怕──” 

    我看看宮城,點頭,心中某個地方開始刀攪一般痛。如那人
一般的人必然是每次都沖在火線上的,今日才知駕駛員三個字是
什么意思,一道光,然后,不敢想了,再想下去會擔心得瘋掉。
只是此次與過往的任何次不同,想他,不是說放下就可以放下的
,若放下便覺得對不起他是一回事,壓根放不下是另一回事,若
不想個辦法,下次偷飛機的就該是我,去前線找他。 

    這么著,發現這個叫仙道彰的人其實是很瘋狂的。 



    吃晚飯時宮城和我都几乎拿不起勺子,對著沉重的餐具和自
己餓到沒了感覺的胃興嘆,從沒試過這種感覺,累到虛脫。 

   “我吃不下去了,”宮城趴在桌子上說,“等她來過了我就
回修理艙去。” 

    我痛苦無比地一口口把面前的食物硬塞進胃去,隨著宮城的
眼神轉頭,看見她進門。她左手扶著眉骨,低頭急匆匆地從我們
身邊走過去,到了服務台邊,看著菜單愣了半天,要了一杯咖啡
。 

    我和宮城相視一眼,心下了然。 

    她把咖啡杯放在服務台上,看著升騰起來的白氣輕輕跺著腳
,一會兒咖啡涼些了,端起來几口喝掉,苦得直皺鼻子,還了杯
子,轉身又匆匆走回來,走了兩步手扶上眉骨,經過我們身邊時
,身上一晃,手一下撐在我們桌子上。 

   “小姐你沒事吧?”宮城跳起來,驚得臉紅都忘了,伸手想
扶,又不敢,遲疑了一瞬還是扶她在他位子上坐下,不知怎么是
好地看她。 
   “小姐?”我也幫宮城叫。 
    她從扶著頭的兩手中露出臉來,強笑一笑:“我沒事的,
休息一下就好了。” 
    宮城很著急:“小姐,你什么都沒吃,是餓的吧,我給你拿
點吃的來。” 
   “我吃不下。”她埋著頭說。 
   “不吃飯怎么行?好歹吃一點吧!”宮城無視他自己桌上几
乎沒動的飯。 
   “我得馬上回去。” 
    我插嘴:“吃一點吧,不吃的話待會兒真暈了就工作不了了
。” 

    她把搭在額前的頭發撥開,看我們一眼,點點頭,宮城馬上
向服務台跑去,撿最好最開胃的東西端了些過來,把自己的盤子
向旁邊一推,放到她面前。 

   “謝謝。”她低頭吃起來。 
    我和宮城看著她吃,她吞了几口進去,抬頭對站著的宮城說
:“你也吃啊。” 
   “哦,好。”宮城紅了臉,拉過盤子坐在我旁邊,大口吃起
來。 


    末了宮城看著她出門去的背影發了好大一陣子呆,突然一拍
腦門怪叫起來:“忘了問她是哪兒的了!”
   “她是不是機師啊?” 
   “不應該啊,要不我怎么不認得。”宮城很自信。 
   “那她就是醫師,准沒錯。” 

    醫師兩個字讓我做出了一個決定,到醫院去看看,如果流川
負傷的話他就會在那兒,如果不在那兒的話他就應該沒事,起碼
傷得不重,至于另一種可能──不可能的! 



    結果發現進醫院遠沒有那么簡單,首先我能走得開的時間只
有午休和深夜,而午休和深夜都是醫院的非探視時間,其次必須
說明要探視誰才能進去,于是我決定故伎重演。 


    深夜兩點很順利地潛進醫院,走廊上靜靜地早已沒了人,盡
量放輕腳步一路走過去,提著膽子挨個看病房外面挂的名牌,緊
張得呼吸不順,十几個房間過去了沒看見那三個字,心情漸漸松
快,不料身旁的門卻無聲滑開,一個醫生走了出來。 

   “你怎么在這兒?”是她,眉毛一挑。 
   “啊,”趕緊想詞兒,“我夜里加班路過這里,看廊口的大
門沒鎖,想進來看看有沒有我認識的傷員。” 
   “沒鎖門么?”她往那邊看去,解嘲地笑一下,“這几天都
忙昏頭了。”她好看的卷發全塞進了帽子里,一綹兒不剩。 
   “你也加班?” 
   “不是,例行查房。” 
   “這么晚了,好辛苦。” 
   “沒什么,”她搖頭笑,“只是這仗打的,才這几天就這么
些傷員了。對了,有你認識的嗎?” 
    我搖頭:“其實我只想找一個叫流川楓的,你們這兒有嗎?
”等她回話忘了呼吸。 
   “沒這個人,”她很肯定,“我幫你留意,如果他來了就告
訴你。你是哪兒的?” 
   “23機修組,太謝謝你了。” 
   “不用,上次的事還沒謝你們呢,”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
問,“他,也是的吧。” 
    他?誰?“是,他叫宮城良田,是我們那兒的高級機師。我
叫仙道彰。” 
   “我叫彩子。” 



    因為以神秘手段探聽出了彩子小姐的名字和工作地,宮城連
續一周以一種仰視并感激涕零的眼神看我,又因為我告訴他彩子
小姐已知道了他的名字,他的嘴角離耳根的距離連續七天沒有長
過一厘米,覺得這一次宮城對彩子小姐的態度似乎真的與過往不
同。 

    整個機修小組的十四人已經被連續十多天的超負荷工作几乎
壓垮,我終于下定決心要來一次輪休,在誰先休息的問題上整個
小組達成了空前的一致,即,除了自己,其他每一個人都需要先
輪休。



    午休時間已過,我被吵到几乎抓狂,隨手在人堆中划一道線
:“左邊的人明天休息一天,右邊的人后天休息,這是長官的命
令!”他們不鬧了。 

    結果是誰都沒有休息成,那天下午小谷他們正在拆卸一架准
備報廢的哪吒,它原本搖搖欲墜的左前小翼當頭砸了下來,機翼
的尖角正正拍在他肩上,小谷當場昏倒在地,一時間大家都愣了
,宮城最先反應過來,沖過去搬開機翼,抱起小谷就跑:“快通
知醫院!”我匆匆跟在他后面。 

    小谷比宮城還要高,他竟能抱著他跑得那么快,與趕來的醫
生迎頭遇上時已將到向醫院拐去的廊口。 

    跑在醫生們最前面的是彩子,遠遠就沖著我們大叫:“快放
下,宮城!快放下他!” 

    宮城停住腳,愣一下,我趕上去幫他把小谷慢慢放到地上,
彩子跑近前來,扑到地上查看小谷的傷勢:“肩胛骨碎了,”回
身叫,“擔架快來。”

    其他醫生跑過來把小谷轉移到擔架上,抬著他快走起來,彩
子起身跟上,我們也趕緊跟在后面,彩子忽然轉身對宮城說:“
以后這樣的情況等擔架過去,可不能抱著跑。”

    宮城一愣腳下慢了,轉眼與匆匆的醫生們落了一截。 



    小谷的手朮做了三個小時,我和宮城就在手朮室門口站了三
個小時,燈一滅,彩子推門出來,趕忙迎著她走過去,她疲憊地
沖我們笑笑:“沒事了。”護士們把小谷推出來,我和宮城相視
一眼,同時松了一口氣,剛想對彩子說謝謝,走廊的廣播里叫彩
子醫生請速到56病房,她抱歉地看我們一眼,轉身匆匆跑起來。

   “她好辛苦啊。”宮城望著彩子跑開的背影低聲說,“還那
么負責。” 
   “她真是個好醫生。” 
    宮城望著已經沒有人的過道出神:“如果哪天我也這樣了,
只希望她給我看。” 
   “少說這種喪氣話。” 
    宮城不知聽到了沒有,還在說:“多好的人。” 

    這就是為什么誰都沒有休息成的原因,小谷躺在醫院里,永
擇傷了手,宮城還要留在醫院里照顧小谷,一下少掉了三個人,
大家一致同意取消輪休,干到永擇傷好,宮城回來為止。



    這些天送回的傷機一日比一日多,上面再怎么瞞,前線戰事
吃緊已是紙包不住火的事實,一面是憂慮,一面是勞累,組員臉
上再不見笑影,我更是忙得焦頭爛額,待修艙里又泊進了一批剛
送來的傷機,我們就站在艙口看機械手把它們一艘艘泊進去,組
員們開始罵娘。 

   “到底要到什么時候才算個完?” 
   “這破仗根本就不該打!” 
   “還把不把我們當人?” 

    都在罵,我也想罵,以為我們是什么?修船的機器?飛行員
也有不打仗的時候吧,我們這樣沒日沒夜下去,遲早有一天累死
在修理艙,可身份在這兒,還得忍。 

   “我說,哥們兒們,”宮城出現在我們身后,“咱們這樣,
人家也這樣,我這几天呆在醫院里,醫生們那個忙,那才不像個
人。” 
   “前線還有戰士,人家可是在炮口上打拼的,他們還等著咱
們的飛機用呢,挺挺吧。”話雖如此,心中不是沒有想過這個挺
,何時是盡頭。 
    小伙子們都不說話了,走進艙里去接傷機,宮城過來拍拍我
肩膀:“你也該歇歇了,這日子過的,亂得跟奇莫弩斯波似的。
我回來了,今天我頂著。” 

    亂得跟奇莫弩斯波似的,宮城的口頭禪,用來形容無法控制
的混亂局面,我想著當日課本上沒有任何應用意義卻復雜到極點
的奇莫弩斯波圖形,覺得這形容這一刻再不能更應景,笑出來,
我何嘗不想歇:“沒事,小谷怎么樣了?” 
   “已經不用人看著了,彩子說肯定沒事兒了。” 
   “喲,不叫彩子小姐了?”逗他。 
   “什么嘛!”宮城臉一紅,慌忙走進待修艙里去,難得這種
時候還有這么幸福的人,自己就覺得心里有點酸,一點點,看著
組員們在艙里忙成一團,自覺不該,晃晃腦袋,走進去。 



    瘋狂運轉的日子重新開始,直到被一紙調令打斷,我們小組
被召上前線。 

    傷機多到運都運不過來了么?大家相互看著,氣氛凝固。 

    得想個辦法打破它:“我們是被召的僅有的三個組之一,可
見上面認為我們是最好的機修小組,這是我們的光榮,我們的辛
苦沒白費。” 

    大家的眼睛都亮起來了,光榮兩個字,哪一個軍人不喜歡。

   “只是,這樣的光榮我們現在還沒法慶祝,我們就最后在索
爾塔上好好干一場,今晚睡個足覺,明天到戰場上把我們23機修
組的名聲揚出去,等將來勝利了,上面給我們加功的時候我們再
大慶祝,好不好?” 
   “好!”小伙子們齊聲喊出來。 



    原本一切都好好的,每個人都勁頭十足地在干最后一班崗,
誰都沒想到那架伏虎的起落架竟然壞成了這個樣子,那邊吊裝機
翼的一根纜繩一擋,打在了它的尾翼上,它竟整個機子向前栽去
。原本是礙不著宮城什么的,他跑過去把龍山推開,自己被一根
天線當胸打中,嘴里立馬涌出了血。 

   “宮城!”我驚得大叫,“快聯系醫院,快!” 

    宮城就那樣仰天躺在地上,血從他口中不斷地往外涌,染紅
了他頭邊的一片地板,我有好几次恨不得抱他跑去醫院,只因彩
子那句話,咬著牙挨過了醫生出現前的一個世紀。 

    帶人來的還是彩子,她看見宮城,腳步停了一下,抬起灰茫
茫的眼睛看我,我不知所措地看她,她清醒過來,叫:“抬上擔
架。”醫生們抬宮城上懸浮擔架,推它小步跑起來,我們跟著,
全部的組員都跟著。 



    手朮做了八個小時還沒有結束,組員們不愿走,被我用長官
的命令打回去睡覺,畢竟明天是要上戰場的。 


    十二點十七分的時候手朮燈滅,彩子推門出來,我站在原地
看她。 

   “手朮很成功,”她抿一下嘴唇,“還需要觀察。” 
    觀察?“是......嗎?” 
   “怎么搞的?”她看著我。 
   “一架飛機砸下來,他去推開龍山,就──” 
    彩子垂下眼睛微微點點頭:“這樣啊。”

    護士把宮城推出來,我迎上去看,宮城臉色慘白,表情卻是
安祥的。

    我們跟在推車后面走,彩子突然低聲說:“多好的人。”自
言自語,我聽見了。 
   “彩子,我們組明天要上前線,拜托你幫我們照看好他。” 
    她轉頭過來,眼睛因為吃驚而微微張大:“前線?戰事到了
這個地步了?” 
   “我不知道。”真的。 
    她皺起眉毛嘆一口氣,又說:“宮城你放心吧,我一定好好
照看他,一定會。” 

    我點頭。 

   “還有,我這里一直沒來過叫流川楓的傷員。” 

    那就,太好了。 

   “彩子,宮城說過,哪一天他受傷了,只想讓你給他看,所
以,如果他醒來的話,你可不可以對他笑一下?” 



    我們的新駐地是第六艦隊的旗艦奎地那,是一艘連戈,第六
艦隊是人類聯盟艦隊的前鋒,整個艦隊里傷亡最嚴重的部分。沒
到前線永遠不可能知道什么叫打仗,把生命放在炮火的風頭浪尖
上才能真正明白什么叫活著。目前雙方交戰處于拉鋸狀態,我方
占劣勢,第六艦隊的前沿沒有一刻不在和敵人交火,宇宙中不分
白天黑夜,只要站在舷窗前往外看,向哪個方向都一樣,總能看
見激光炮明亮的線狀光芒和艦艇爆炸時的球形火焰,紅黃色,煙
花一般,噗地綻放,旋即滅了,其實是聽不見聲音的,安靜到淒
美的程度,想起很久很久前誰說過,那種火其實就是煙花,是為
生靈的逝去燃放的禮花,那么,是不是不分彼此的? 



    到了四天,經歷了兩場大戰,所有的大小艦艇包括奎地那都
會火力全開,周圍艦艇爆炸時掀起的能流讓艙里就像在十二級台
風的海上一樣顛簸。那時外面是什么樣的根本沒人去管,自己所
在的艦艇會不會被擊中也來不及操心,身邊不斷有飛機飛進飛出
,看見有戰斗機停在艙口就沖上去把檢測電腦往機身接口上一插
,看一眼,對著通訊機大叫:“該機一切正常,可發射!”,拽
掉連線以最快的速度跑開,那機子就嗡一聲沖進出艙跑道去了。
看見有新進來的傷機立馬爬上去,看一眼,對著通訊機喊有無可
能修復,然后拼了命地去修,慢一點就仿佛要斷掉魂,抓緊身邊
可以抓住的一切,否則一旦倒下,地板上的撞擊,飛機的碾壓,
可能再站不起來了,顛得實在不行了,到一邊去吐兩口,吐完了
再回去,什么叫恐懼,什么叫自己,全忘了,顧不得了,麻木掉
了,耳邊什么都轟叫著,開飛機的修飛機的,殺人的救人的,除
了長官的命令,除了已成為本能的技朮動作,什么都不記得了。

    這里沒有人,我們都是兵器。 

    平靜是兩場大戰的中間階段,炮口上打滾兒的他們說,我們
應和著,笑,爬上他們的飛機,檢查,修復,對我們來說沒有平
靜可言,緊張與比較不緊張的區別而已,誰知道下一次作戰警報
響起在什么時候,我們總得把一切事先准備妥當。不過只要不是
太急,我們是不會忘記數數他們機翼上的星星的,我就是這樣發
現了那架機翼上繪著八顆星星的馬爾斯的主人竟然是三井。 

    八顆星,做擊墜王綽綽有余了。 

    那架機子是我那一天要檢查的最后一架,往上爬的時候一直
在考慮去不去吃飯的問題,動作都是半機械的,悶著頭在駕駛艙
里把該做的事鼓搗一遍,一斜眼看見那八顆星,于是探出腦袋去
瞅機主的模樣,四目相對,愣三秒鐘,我往艙外跳,他往機子上
爬,在機翼上會師,忙不疊地抱成一團,三井仙道亂叫一番,喜
得什么似的。 

    死神旁邊的重逢,格外的意義。 

   “八個啊!”我指著腳下的星星贊嘆。 
   “沒有了,”他有點得意,又有點不好意思,笑起來,“不
算最多的。” 
   “謙虛,我見過最多的才五個。”看三井穿著暗綠的飛行服
立在機翼上,神采飛揚,很為木暮高興了一場。 
   “不騙你,”他想起什么,臉上放出光彩來,“你知道現在
的擊墜王是誰?” 

    我看著他等他說下去。 

   “就是以前和我們一起住的流川,他有十一顆星。”三井做
出很厲害吧的表情,“他原來是我的指揮官,才降級沒多久就這
么些。” 
   “是嗎?” 我也笑得很開心,十一顆,真多啊,就是說有過
比十一次還多的機會可能被──身上開始抖,決定馬上換個話題
。 
   “喂,我看看你的擊墜記錄可以吧?”還是新鮮的。 
   “行。”他像被人要求展示作品的工匠,有點欣喜有點  腆,
往旁邊讓讓。 

    我重又爬進駕駛艙去,把電腦接上戰斗機的系統主機,調擊
墜記錄來看,藍底的熒幕上一共八條,第二條是:“2135年6月
18日2:47,于D9星區戰前演練時擊落叛逃馬爾斯一架。” 

    三井在機翼邊坐下,兩條腿晃几下,問:“仙道,你有木暮
的消息嗎?”輕輕地,很期待的語氣。 

    低頭下去,必須給自己一個緩沖的時間,要么不知道會做出
什么來。 

   “仙道?” 
   “沒有,你呢?” 
   “也沒有。”失落的。 

    于是靜了好一會,心中還留有一點點希望:“那架叛逃的馬
爾斯怎么回事,夜里快三點了還演練嗎?”
    他從沉思中被我打斷出來:“那個啊,那天是模擬緊急情況
,事先沒通知的演練,我出動得最快,要不還真給那小子跑了。
” 
   “是撞見的?萬一他要也是演練的呢?” 
    三井笑起來:“那怎么會,他在我前面,我與他通話他也不
回答,一個勁兒只往外面飛,我詢問塔台,他們說在我們之前沒
人演練,還說有人破壞雷達,我向指揮部請示,然后就根據軍法
把他打下了來。”

    他們誰也,誰也沒跟我說木暮其實被打下來了,被三井打下
來了。 

   “那個人,死了?” 
   “機子都爆了。” 

    天那,木暮他聽得見三井,我沒教過他怎么回話,他就聽著
他的愛人叫他,叫他,警告他要擊落他,他沒法回答! 

    操縱杆一推,炮光一閃,自己的愛人,成灰。 

   “逃兵最可恥了。”三井說。 

    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咬緊了牙拼命忍住,為了三井也得忍住
,等他走開了怎么都好,怎么處理自己就簡單了。 

   “喂,一起去吃晚飯吧。”三井起身探頭進來,遮住了天花
板上的一盞燈。 
    看他笑:“好啊。” 

    耳邊響起的戰事警報救了我,我從駕駛艙中跳下去,看三井
跳進去關了艙蓋,沖著通訊機大叫:“該機一切正常,可發射!
”跑開,三井駕著機嗡一聲沖進出艙跑道。 

    求你一定要回來。 

    是大戰,好得很,什么都不用想了。 

    戰斗的最后那架畫著八顆星的馬爾斯駛回來,左平衡翼被削
掉了一半,沒去接機,看機師們蜂擁爬上回來的傷機,看所有的
外通艙門一一地關上,轉身用最快的速度走出停機艙。回房看到
的第一樣東西是桌上的螺絲刀,也好,用慣了的,挽起袖子右手
拿起來往左臂上一插,深深划下去,鮮血長流,覺得痛得還不夠
,手已抖得沒法去扎第二下了,大口喘氣看著血涌出來,突然覺
得很痛快,就笑,笑到眼淚出來。 



    接下來的一天風平浪靜,與三井共進早餐午餐,仔仔細細聊
過能夠想起的有關過去的全部可笑的細節,再度証明了三井在這
上面的記憶能力,一直滴著血賠笑,手上,心里,仙道彰還是仙
道彰,如此地清楚沒落下半點破綻。本來已經做好了一起去吃晚
飯的准備,上面通知調我去總部旗艦格蘭帝亞,我一個人。 



    拿著調令去給組里的人看,任命龍山做新組長,他們十一個
人排成一行站在那里瞅著我,沒人動,說了一大堆記不清楚的廢
話,帶著大家為新組長鼓掌,阿同問:“將來上面給功時組長還
會不會和我們一起慶祝啊?”我說當然了,你們不讓我來我還不
愿意呢,大家一起笑起來,突然很有些感慨,覺得這樣的我們,
被人操控,連生死都不是掌握在自己手中。 



    沒和三井道別,多少有一些溜走的味道,也嫌再見兩個字說
來難受,來接我的是一架伏虎,專機,好高的待遇。坐進副駕駛
位子,艙蓋一關,他們在底下一個勁兒揮手,自己也揮揮,笑得
柔和,伏虎沖出跑道滑進太空,周遭變得漆黑一片,駕駛員身前
的各項儀表熒光幽幽,因為無事可做,左胳膊十倍百倍地疼起來
,駕駛員忽然說:“怎么又打了?”知道三井一定又是最早出艙
的人,所以沒有回頭。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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