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者﹕艾菲兒

    學校生活區橢圓形的大樓有四個對稱的入口,我走東北方
那一個,離我們的單元近。進門是電梯間,我們住一層,所以
左轉。走廊的門滑開再滑上,所有的自然光線和聲音都會被這
道門關在后面,整個天花板發著不太亮的慘白的冷光,在它的
照明下淺灰色的仄迫空間划著微微的弧度延伸不盡。一側是上
過涂層的牆壁,一側是一扇扇別無二致的門。涂層上得很均勻
,所以一切都光滑平展,連灰度都是一樣的。

    左側牆上的反光在目力所至的范圍內是一條弧線,淺灰上
顯出的淺白,右側牆上的反光則在門縫的切割下斷成了長短不
一的段,短的在門上,長的在兩扇門之間。往前走,腳步一聲
一聲,略有余味的干淨利落,連回聲都不多剩下,一切規整,
冷靜,刻板,空氣也像是淡到僅夠呼吸。因而我為我們住在第
七個門內高興,離入口近。這樣的走廊,我不喜歡。 

   “我回來了。”不適感不會因為進了自家的門而有什么好
轉,那個失敗的設計師把門外的走廊延伸進了屋內,發光的天
花板,淺灰的涂層,狹窄的過道,只是兩側換成了兩兩相對的
四扇門。所以我叫“我回來了”.梅格會應門,她會在休息室
叫:“阿彰回來了。”然后滑行過來接我的外衣。然后空氣的
密度恢復正常,我笑一下,脫鞋,到家。 

    梅格平板的聲音在我聽來很親切,她是我們的機器保姆,
我喜歡她。 

    只要走完過道就可以從一片灰色中出來,如果流川在的話
。他的年級低,所以一般比我先到家,通常他會坐在餐桌前喝
茶,餐桌是木紅色的,流川不在時我總會忽略這一點,那一片
方形的木紅很容易的就會被周遭的淺灰抹殺了。流川的存在強
化了它,并且他自己也是有色彩的,他的頭發黑得很純粹,一
干二淨,因此他的膚色顯得異常白皙。因為流川的關系,我從
11歲起深信黑和白都是彩色的一種,否則不會每次都讓我覺得
鮮明到刺目,可以在淺灰的背景前比木紅還要突顯。他喜歡十
指交叉把茶杯握在兩手之間,低下頭看杯中的白氣氤氳地飄起
來,發著呆打瞌睡。我咳嗽一聲,他立馬回頭,動作無比麻利
,眼睛划出一道明亮的弧線來,光色流離。我笑一下,好心情
就會從自學校帶回家的那層薄冰下一個個冒泡出來,毫無疑問
我喜歡他,每天確定一次,他是我最喜歡的人。 

   “今天過的好嗎?”我接過梅格遞的茶在他對面坐下。 
   “恩。”他看著我,沒有表情的臉目光明亮。 
   “我們快考試了,你們呢?” 
   “下星期。”喝一大口茶。 
   “好好加油哦。” 
    抬眼起來,瞪著我似的:“不用你說。” 

    他的聲音很低,字一個一個地念出來,句尾有一個獨特的
小小的上揚,聽上去無論在說著什么語氣都既傲又倔。記得在
流川初分到學校第一次被梅格帶回家時,他站在剛進門的地方
看著我們,沒什么表情,半點不怯,沒有任何前兆地說:“流
川楓。”最后一個字很特別地輕輕上挑,10歲的小孩子已經惜
言如金,省掉了規定中應有的自我履歷介紹和禮貌下應講的“
請多關照”,甚至沒說“我叫”。

    我和藤真三井的反應是直接上去拍拍他。其實我們都是拘
謹的人,事后想起來公認的原因是他念名字的方式讓我們突然
喜歡上了他。小孩子記不住太多的事,那時我不過11歲,所以
忘記了很多細節,但是那三個字“流川楓”卻奇奇怪怪地記住
了。畢竟他與我們生活中過往的一切太不相同,他是一片淺灰
之外唯一獨立著的鮮明個體,對周圍的灰色無視得徹底,我行
我素,鮮活真實,他的語氣神態讓我們新奇,喜歡上,并且從
開始一直喜歡下去。 

   “我們回來了!”三井的聲音。一刻之后他和藤真進了休
息室。流川回頭,我向他們笑笑,他們笑回來,坐下,喝茶。
藤真偏愛墨綠的便裝,今天也穿著,那是學校規定的便服中最
鮮艷的一件,三井一般穿黑的,今天穿深藍的那件,和流川的
一樣,我穿白。一共只有一個款式的四種顏色,還好我們喜歡
的不同。 

   “流川現在在六年級中很有名氣呀。”三井對我說。 
   “是嗎?” 
   “我的課組里好几個人都說常聽與他們同住的人說起他。
”三井轉頭沖流川笑。 
   “我也是,聽說他上一次課上的模擬戰打贏了教員。” 藤
真也看流川。

    我們都是軍用預備生,遲早要當兵的,所以會學模擬戰,
但不是每個人都學,學校會根據人口中樞提供的數據替你選擇
。被選中修模擬戰是男生的光榮,模擬戰的優等生總會是這里
的名人。 

   “我們教員太慢。”眼睛向上翻一下,很傲的語氣。 
   “哈,你還真是不謙虛,我五年級的時候可是最優學員!
”三井又提起他的光輝往事。 
   “少說一次你會死啊?”藤真不滿,“我也當過五佳的。
” 
   “喂,我說你們三個,別打擊我這個不修模擬戰的人好不
好?”裝的夸張一點更有氣氛。 
    流川撇嘴小聲嘀咕:“你自己不也得過最優。” 

    我沒詞兒,藤真和三井看著我揶揄地笑。他們回來之后所
謂的家就徹底完整了,開飯前的時間是我一天中最喜歡的段落
,他們的天性比我熱鬧一點,可以在我和流川之間添上話題。
所以無論這扇門的外面的我們是怎樣的壓抑,冷淡,只要我們
都在門里面,總能划出一個可以讓我們輕松一些親近一點的空
間,有時想,這也許就叫做相依為命?然后自己對自己笑一下
。 



    飯后各自回房,當然書也可以在休息室看,但那里光線不
好。四扇門滑開滑上都悄無聲息,門在背后一合上,便又是獨
自一人了。自己的房間不論與別人的怎樣一致,總會有些特別
的意味在里面,房間小得很,只放一張桌子一張床,室內的涂
層是雪白的,相對淺灰而言,我喜歡。學校允許對私人房間做
一定的個性化裝飾,我在五千張相同的桌子中屬于我的那一張
上擺了一張我們的合影,進門時看一眼,覺得我們四個人好看
到了一處,心中舒服,對照片上的流川笑一下,坐下看書。即
使是如我們一般被挑選出來的人,進來這里,不拼點命也是不
行的。 


    12點熄燈,上床去睡,躺下,舒一口氣出來,覺得幸福了
一點,想起明天還是一樣的要起來,又有些泄氣,索性閉眼。



    夜里醒過來,起身看表,綠綠的熒光指著三點十分。又夢
到那條灰色走廊,兩面是牆,天花板發光,聽見自己的腳步一
聲一聲,腳下卻沒有影子。一直在走,走廊划著微微的弧度,
看不到盡頭,也不知有沒有盡頭,盡頭是什么呢?開始想,于
是突然間覺得惶恐,停下,醒來,出一身薄汗。算是噩夢吧,
總做,回想夢中的感覺,竟有一點怕,喪氣的緊,想再睡,睡
不下,覺得此時睡下會讓自己溺死在一片灰色之中,于是第一
萬次披衣下床穿鞋出門,走兩步橫過過道,把耳朵貼上對面的
門,他的床擺在門邊,他的腦袋就在離門縫十几個厘米的地方
,很靜,所以可以隔門聽見流川的呼吸聲,淺淺地起伏,很平
穩,一聲一聲。“流川還在”,確定過后放心下來,重新相信
這里還有超脫出灰色的別的什么東西,鮮明的東西,然后開始
嘲笑自己先前的惶恐,笑一聲“切”,回房去睡。 



   “流川呢?”進門看他不在,我轉頭問梅格。 
   “系統剛才通知,說他今天與人爭斗,被關禁閉。” 
   “又是那個叫櫻木的吧?”這兩個人是不是三天不打就悶
的慌。 
   “是。” 

    我在餐桌邊坐下,一片灰色,覺得氣悶,瞟了一遍屋子無
所適從,只好叫梅格放點東西聽,她挑了《撥弦波爾卡》,音
樂一起好了很多,難得古典音樂中還有波爾卡這一種,不然遲
早有一天會悶死我的耳朵。 

   “流川又被禁閉了?這都第几次了?”三井走了進來。 
   “四個月內的第三次。”藤真記的很清楚。 
   “也難怪,這種無聊的破學校,發泄一下也是好的,我那
會兒不也是?”三井在六年七年時是有名的問題學員,險些除
名,“年級高了就會好了。” 
   “恐怕他不會想那么多吧,” 我笑,“他學成那樣,不會
因為無聊打架的,應該是那個櫻木生事,他也湊份好玩。” 
   “就是,無聊?你看他念戰爭史時的表情,恨不能把書吃
進去。”藤真說著話,梅格把飯端上了桌。 
    少個人吃飯真不習慣,我想,聽見藤真說:“吃飯了,仙
道先生。”

    發現自己盯著流川的位子發呆,回神笑一下,埋頭吃飯。


    之后三井去洗澡,藤真看著梅格收拾碗筷,突然說:"今
天聽說流川戰爭運籌學得了滿分,他現在在我們那里女學員里
面可是很有名啊。” 
   “是嗎,很好啊。” 
   “流川是個天生的戰士,所以……他可能是最早離開的一
個。"藤真側臉的輪廓柔和優美。 
    我明白他的意思,低頭笑一下:"你也會怕他突然走掉嗎
?" 
    "當然,你不怕嗎?"他轉臉過來,淺栗色的頭發微微泛光
,他長得非常好看。 
    "很怕,你們誰都一樣。" 

    藤真有一種神色會令我不安,就是現在的神色,微微低下
頭從發帘的下面看我,笑一點點,像個做著壞預言的巫師:"
我也一樣,但我們總有一天會失去彼此的,畢業,然后杳無音
信。一屆一屆就是這樣過的,我們確實是從小一起長大,可我
們并不是親人,也沒有親人,我們會被選擇,被送走,送到沒
人知道是哪里的地方,從此變成陌生人。" 

    我當然知道,每個人都清楚得很,不然為什么我們彼此之
間只喜歡,喜歡那么一點點,從不交心。我們不是親人,也不
算真正的朋友,我們只是在這住著五千人的大樓里剛好住進一
個單元的四人而已,因著這個有了一些親近的理由,將彼此看
的與他人不同一些的理由。我們多說兩句話,對彼此多帶一點
感情,僅此而已,然后,還是入自己的房間,回自己的門。早
已學得很乖了,人心就那么大,放太多進去放不下,丟太多出
去丟不起。我們之間沒有所謂的將來,指望在這偌大的星際中
偶遇是指望不上的,所以最好現在小心一點。 

   “你,小心。”他說。 
   “一起小心吧。” 
   "我嗎,”他低頭,笑笑,“不用擔心。” 



    半夜又被那條灰色的走廊弄醒,看著指向兩點四十的表喪
氣到無望,披衣出門,臉貼上流川房門的那一刻才想起他在禁
閉室里,一剎間失望得几乎背過氣去,站在他門口發了一會兒
愣,用力往肺里吸氣,知道人在半夜總會有點奇怪的想法,卻
還是覺得快要被夢里面的灰色淹死,明白今夜要是看不到他是
無論如何過不下去的,于是下定決心,回房拿我的便攜電腦,
翻騰了一會兒找出一把外接線,一把螺絲刀,覺得差不許多,
然后出門。 


    我知道禁閉室在哪里,上次私改房內線路被關過一次,十
二點之后樓內所有的門都上鎖,不過應該難不了我。用螺絲刀
卸下門旁控制盒的外蓋,把外線插在端口上,另一端接電腦,
以前門卡住的時候看他們就是這么修的,的確不難,按几個鍵
,看門悄聲滑向一邊,有點小得意,然后抹掉開門的記錄,嘴
角翹上去,沒人會知道,人類對機器總是過度信任,這個我再
清楚不過。出單元門,然后是走廊門,電梯門,出電梯,再進
走廊門,門在身后滑上,抱著電腦走了几步,灰色的走廊划著
微微的弧度延伸向前,發光的天花板一片慘白,突然莫名覺得
惶恐,停下,等待醒來,片刻后想起自己原就醒著,額頭薄薄
出了一層汗,從未應付過的狀況,多少有點不知所措,然后聽
見一個念頭說:“走廊的盡頭是流川”。 

    一切一下子對勁起來,自己笑一下,重新開始走,腳步聲
清晰悅耳,一點點從弧線上掠過去,看見了盡頭的門。 

   “走廊的盡頭是流川。”十几年的答案一瞬間得來,明白
尋找的過程已成歷史,結局擺在眼前。原來他對自己,不只是
喜愛的弟弟那么簡單。 

    打開禁閉室的門,毫無意外地看見他坐在地上將頭埋在臂
彎中睡得正熟,亮著暗燈小屋子里離他腳邊兩尺遠的地方躺著
另一個人,紅頭發,打著小呼嚕,睡得亂七八糟,大概就是櫻
木了,一下子明白流川為什么愛和他打架了,很像的兩個人。
兩個人都沒發覺我,于是關了門,邁過櫻木的身子走到流川身
邊,很費勁地攢著身子坐下來,腦袋靠過去,在櫻木的背景呼
嚕之下聽見了流川的呼吸聲,心中受用,嘴角忍不住一翹再翹
,轉頭看看他,黑頭發上燈的反光暗暗的綠,呼一口氣出來,
站起身,張嘴不出聲地說再見,然后離開。 



    有些事發生前會有些奇怪的預感,第二天一整天我上課時
都沒來由地不安,覺得昨天沒有出聲說再見十分地不妥,惴惴
地后悔不已,卻不明白為的什么。于是決定今天回家第一句話
先對他說再見,然后再開始談天,管他罵不罵白痴,自己就笑
,后座狠狠地踢了一下凳子,發覺自己出神,連忙往講台上看
,教員老師拿著一張獎狀很期待地沖我笑。站起身走過去,笑
得有一點得意,有一點謙虛,很合適的角度,說不高興是假的
,電工電子是很大的一科,拿最優學員也不容易。獎狀拿回來
,攤在桌上看,因為并不期待,所以不那么興奮,看看接下來
的五佳們激動的樣子,對自己的心情無可奈何,感到了一點小
小的無聊。之后會是一周的寒假,有人畢業,有人升級,有人
特選離開,如果流川不加課倒是值得期待,看見他就很高興,
呆在家里從早到晚看見的話不知有多好,很期待。 



   “流川呢?”明天放假,這會兒不該不回來,一下子明白
自己的預感是什么了,卻不愿相信。 
    梅格很明顯地遲了一下,我相信如果她能哭,她已經哭了
:“他特選。” 

    心向下墜去,一直墜,不見底的,知道自己面色難看,轉
身在餐桌前坐下。還是啊,要走了,低下頭讓木紅充滿視野,
窒息感好了一點,總得快點緩過勁兒來,不想讓藤真三井看見
。 

   “流川,特選。” 藤真的聲音,他和三井都算戰事系統的
學員,比兵備系統的我消息快一些。 
   “我們班上的牧也走,明天學校送他們去太空港。”三井
聽上去心里也不舒服,“他們現在應該在預備樓里集中了吧,
住一夜,明天一早就走。” 

    藤真看三井一眼,轉頭往窗外看。 

    我也轉頭,矮矮的預備樓立在學校的另一頭,隔著操場,
被雪光隱隱襯出些輪廓,今天下了雪,此時已經停了。 

    我說:“哦。” 

    三井拍拍我的肩回房間去了,藤真坐到我對面,看著我。

    藤真很敏感,所以大約因著我的落寞而有些落寞,淡淡一
句:“小心。” 
   “沒那么厲害,”我指指胸口,笑出來,并不勉強,“一
點點痛而已。” 
    他也笑,低頭喝一口茶:“那就好。”

    他目光的盡頭是我不愿轉去的方向,看了一刻,起身,回
房去了。 

    我繼續笑,看著白氣從杯中升起來,覺得它們美得不像真
的,盯著看,很仔細地看,看它們輕巧地輾轉騰挪,升起來一
絲,扭過去一點,很幽雅地舞著,等到發覺自己如平日里流川
一般十指交叉將杯子握在兩手之間的時候,茶已涼透了,白氣
的舞蹈早已落幕,看表,奇怪自己竟然在餐桌前坐到了兩點,
吃過飯了么?忘記了,好像并不餓。

    起身去刷茶杯,眼睛不聽使喚地往預備樓看,看見了流川
的身影從預備樓三層的窗戶爬出來,像壁虎一樣輕巧,一轉眼
已經落在地上。 

    當然是流川,我怎么會弄錯。 

    忘記當時是怎么處理手中的茶杯的了,事后想想總該是很
大的動靜,只知道自己拉開窗戶就跳了出去,一路跑著穿過操
場,抓住了正跑過來的他。 

    他看見我,愣一下,馬上恢復常態,看著我說:“我要走
了,仙道。我來和你說再見。”白氣自他口中升起來,有雪光
,看得清楚。 

    好傻的孩子,你出得來預備樓,進得了宿舍么?我笑,緊
了緊握著他左手的手。 

   “那我回去了。”他說,沒動。 

    我低頭繼續笑,沒放開他的手,他手上戴著黑色的手套,
攀緣專用的,很緊很合適,忠實地勾勒出他的手背和手指的輪
廓。左手在我手中攥著,右手垂在身側,是一種很自然的姿勢
,手套的收口和袖口之間露著一段腕子,兩片黑色之間鮮明的
雪白,從手腕到手指間的整個弧度很優雅,引我細細看下去,
線條,折轉,陰影,光色,看到一點不余,松開他的手,抬頭
。 

   “再見流川,好好保重啊。” 
   “恩。”他點頭,似乎對剛才的沉默有些不耐,毫無遲疑
地轉身,原路走回去,爬樓,跳進去,敏捷利落。

    他還是他,出來是和我說再見的,說完了,立刻可以回身
,想做便做,做完便走,說再見對他來說就是說再見,以他的
純粹,我再奢望些什么,也只是我的奢望罷了。 

    但我還是站在原地,等他跳窗戶進去,想著他進屋之后總
會回頭看一眼,所以一直笑著。至于他有沒有回頭,我永遠也
不會知道了。 


    那一夜不是沒想過抱一抱流川,忍住了,連抬頭細細看他
都不愿,擁抱,不是我能承受的。人最愛的還是自己,一瞬間
明白。留下越多的記憶,質地的,溫度的,氣息的,回想起來
,留戀就會越深刻,無望的思念可以致人死命,我是心疼自己
的,留一些有關他的優美的片段,記住,足夠了。 



    最好的是下了一夜的雪,第二天起身時我們昨晚的足跡已
不見了,連同流川留在這所學校的一切。其實昨夜已交割完畢
,所以他們今晨的出發,已是和我無關的另一件事了。 

    放假,看了一天自動控制信息論,12點准時睡下,很輕易
地睡著了,然后那條灰色的走廊如期而來,我醒過來,看表,
三點二分。 

    披衣起身穿鞋出門,走兩步橫過過道,把耳朵貼在對面的
門上,果然不會再有流川的呼吸聲,記憶中第一次的淚水光臨
,熱熱的,流淌得很輕快。沒什么和預計的不同,從他的身影
跳進窗子的那刻,一直在耐心等候,等一個安靜的地方,安全
的時間,等一個合適的理由,把該流的眼淚流一流,把感傷仔
細體會掂量一下,把之前的一切打個包,找個心里不起眼的角
落放下,剩下的就是等它慢慢塵封,多簡單。

    我得感謝藤真,他的一句小心提醒了我,直到這時才明白
,自己陷得沒有想的那么深,愛得卻比想的多得多,愛,并且
遠之。 

    抗拒不了就干脆走開,保護自己罷了。 

    回屋摸黑藏了桌上的照片,流川楓從此退出我的生活。 



    寒假的第四天,梅格領回了我的新室友,據說他的三位室
友一個畢業一個特選一個轉校,都走了,學校安排他和我們住
一起。看見他的時候我松了一口氣,他長得并不出眾,好在摘
了眼睛后也算俊秀,不然看慣了三井藤真,我可能還真不適應
。 

   “木暮?”三井在一邊很吃驚地出聲。 
   “你們認識?”我轉頭問他,再轉回來對門口的木暮笑。 
   “你就是木暮啊?”另一邊的藤真語氣熱情,不像裝的,
甚至還過去與他握手。 
    木暮有些緊張,白淨的臉微微泛紅:“我叫木暮公延,兵
備系統學員,八年級,主修高能物理,請多關照。” 

    然后他看著我們。 

    藤真最先反應過來:“藤真健司,戰事系統學員,八年級
,主修戰爭運籌學和戰斗。” 
    三井沒反應,那我來吧,怪怪的:“仙道彰,兵備系統學
員,七年級,主修機械、傳動、電子和自動控制。”覺得把這
正式的氣氛破壞一下會好些,添一句,“理想是做一名合格的
飛船修理員。” 
    木暮和藤真都笑,三井還是沒有反應,然后說:“三井壽
。” 

    木暮沖他很溫和地笑,自我介紹到此結束,發覺木暮是個
好相處的人,挺喜歡他。 

    對面的屋子空了四天有了新主人,我們的四人生活重新開
始。 



    現在放假,多數時候大家一起坐在休息室里,放點舒伯特
的輕松的東西,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窗子外面下著雪,細粉
樣子,蓋了很多東西,校園里總算有些景致,我端杯茶坐在窗
戶旁邊看雪,手中的茶杯溫度剛好,覺得愜意,就笑,看見窗
玻璃上自己笑著的影子,恍然覺得好像得懷念起點什么才應景
。有一個人穿著深藍的校服穿過操場,走對角,留下一路腳印
,我看他消失在操場另一頭,覺得無趣,向屋內轉頭。 

    小心,他說,所以不要仔細去揣摩。 

    藤真和木暮坐在餐桌邊說話,話題像是木暮以前的室友,
叫做牧的。藤真今天挺精神,木暮有些  腆,與藤真說話的態
度很認真,像客人和主人。這樣的人,也有他的可愛之處。 

    三井坐在靠牆的沙發上看著他們,准確地說是看著木暮,
愣愣的,搞不清楚在想什么。人總有好奇心,閑極無聊找事情
做,于是站起來坐到三井旁邊:“喂,你和木暮有什么淵源?
說來聽聽。” 
    三井回神,看我一眼:“什么?” 
   “淵源。”我沖他笑,一點點痞。 
   “沒有了。”三井窘到了,皺了眉毛,起身回房間去了。 

    藤真木暮都看我。 

    我聳聳肩,表情無辜。 

   “啊,”木暮站起來,“我去拜訪一下三井君的房間。”
說著向我和藤真微微鞠躬行禮,很客氣,我們坐著還了禮,看
他出休息室。 

    然后我看藤真,期待的表情。 

   “他們啊,”藤真聰明得很,端著茶往椅子背上靠,好興
致的樣子,其實人人都有點八卦細胞,“你知道三井是如何從
問題學員變回來的嗎?” 

    我做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沒錯,就是他。這事兒在我們級里挺出名,據說三井七
年級的時候有一次鬧事,去找木暮的一位叫宮城的室友的麻煩
,兩個人在木暮住的單元里打的亂七八糟。” 
   “然后?”有意思。 
   “然后木暮回來了,他走過去對正打到興頭上的三井說:
‘請把鞋子脫下來,會弄臟地板的’。” 

    我是真被逗笑了,情景活生生可以在眼前看見,經典。 

   “三井就不打了?” 
   “不,繼續打,置若罔聞,并且揚言要弄到宮城一起退學
。” 
   “好狠,那會兒他狠到這種地步?回來可看不出來。” 想
象不出,他那么個人。 
   “還能有假?” 藤真說的高興,笑起來,“木暮很生氣,
就擋在三井和宮城之間對三井講道理。” 

    講道理,好個藤真,話說得這么有意思。 

   “三井不聽,上去兩拳把木暮打倒在地,據說眼鏡都打掉
了。”藤真做“出怎么樣?很夸張吧”的表情。 
    又被逗笑了:“我說,少損點人你會死啊?” 
   “這下木暮真惱了,他戴上眼鏡站起來,揪住三井的領子
,說了一番很感人的話。” 

    他要鬧,我陪他,于是很著急地看著藤真。 

    他大概也覺得裝八卦裝得有些夸張,笑:“大意是你知道
我的夢想是什么嗎?我從小的夢想就是當一名為人類同盟光榮
戰斗的戰士,10歲那年知道自己被選來這所學校的時候我不知
有多開心,以為自己真的能當兵了,結果被分到了兵備系統,
我的夢想就破滅了。雖然我自己天生不是當兵的材料,可我同
住的宮城他們都是戰事系統的學員,我就把我的夢想寄托在他
們的身上,想著如果我的好朋友能成為好戰士,就等于我的夢
想也實現了,今天你卻來逼他退學,你是不是想把我的夢想再
搞砸一次才會甘心?”

    這樣啊。 

   “又說你自己也是戰事系統的學員,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
你,你五年級時還是最優學員吧,多么難得,多少人比不上你
,羨慕你,你卻自己不珍惜,我真是看不起你,等等。” 

    挺好,藤真是用調笑的語氣說的,可能他自己也不覺得好
笑,所以別別扭扭。都明白木暮大概真是這么想的,能這么想
多好,有人就是這么活著的,努力得很,單純得很,想想自己
,一點點羨慕,一點點喪氣。 

   “然后三井就被木暮感動了,從此改邪歸正?” 
   “沒有,他又打得木暮倒在地上,一直到教員老師來了才
收場。” 

    還是倔,又開始有趣了。 

   “后來學校決定讓三井退學,木暮到處為三井說話,說三
井品質不壞,求校方再給他一次機會。被打的人都求情了,校
方也就把這事兒放了。自那之后三井倒真沒再惹什么亂子出來
。完了。”藤真喝一口茶。 

    完了?看表,打發掉半個小時,好在快吃飯了,走過去換
一首曲子,又想起一句話:“真是的,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啊?有眉有眼的。” 

    沒在看他,所以不知道他是不是梗了一下,總之沒什么回
答。梅格讓去叫木暮三井吃飯。 

    走到三井門口,聽見里面木暮說“沒關系的,別放在心上
”,叫:“吃飯了”,轉身回去,在餐桌前坐下,因為天快黑
下來了而小松了一口氣。晚上看書看得進去,也就過去了,沒
防備,突然很想流川。恨自己恨到在桌子下面攥緊了手,又該
死地想起了曾經握在其中的另一只,恨得想掀了桌子。

    知道表情控制得還算好,轉頭對藤真很紳士地笑:“明天
有電影放,請你。” 
    他皺一下眉:“這里能有什么好電影?” 
   “總比呆著強,”抬頭對走過來的木暮三井說:“明天一
起去看電影吧?” 
    木暮有些為難:“我已經答應要幫三井君准備宇航動力學
的補考了。” 
    宇航動力學?是不是我比較合適?三井真行啊:“那沒關
系,我和藤真去。” 

    藤真一雙大眼睛看著我笑,沒什么深意的樣子。 



    寒假的后三天和開學后的第一周,三井奇跡般地對宇航動
力學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濃厚興趣,他放學后進家第一句話是“
我回來了”,如果木暮在家,他第二句話說“木暮回來了”,
然后坐到木暮身邊和他說話,如果木暮不在,他第二句話說“
木暮還沒回來嗎”,然后開始坐立不安。我閑的時候逗他,沖
著他指著自己的鼻子,他說 “哦,仙道”,我倒無趣,低頭
喝茶。 



    結果三井的宇航動力學補考得了個極高的分數,喜得他那
天吃飯時把他能想起來的全部校園趣事講了一遍來聽,倒真是
好玩得很,只因為他的談話對象主要是木暮,我和藤真一邊恩
著呀著,一邊埋頭苦吃。

    到最后他倆卻吃完得早些,三井說:“木暮要幫我預習燃
燒學,我們先進去了。” 

    燃燒學?戰斗機駕駛員要學的還真多,我看藤真。 

    他看著他倆的背影微微地笑,轉過來:“如果飛船著火的
話。” 
   “哦。你不對三井說小心?” 
    他笑著搖頭:“他和你不同,他比你要單純得多。” 

    也是,我笑,起身回房,門一關,有點落寞,開始看書,
發現自己好像真的喜歡上了電工電子。 



    以上就是我離開那所學校前經歷的所有變故了,暑假去野
外拉練實習,出發前和藤真交換了一下有關覺得從寒假到暑假
之間的時間像沒過過一樣的看法,三井聽見說:“那是因為你
們學業太緊了,每天過的都差不多,一天和半年沒什么區別。
” 

    言下之意就是你不是嘍?不是不羨慕的。 

    露營時裹著睡袋躺在林中的空地上,抹了一臉的防虫藥水
,睜著眼睛正對著滿天星星,感嘆地球徹底遷出重工業這么多
年總算有起色,突然想到有一個誰不知在哪個銀亮的小點兒旁
邊,覺得星空溫柔起來,放任自己感嘆了一會兒,合上眼,一
夜睡得很安穩。 



    回學校之后翻出那張有流川的合影來看,覺得照片上的他
倒沒有想起來時清晰,可能是旁邊的三個人礙眼。仔仔細細把
照片上的自己看了個遍,慶幸學校對軍備系統學員的發型倒是
不多管,囂張成這樣的頭發,多好的保護啊。 

    然后就是寒假,很難得的,我們四個一起住進了預備樓,
三個畢業,一個特選。 

    我們的單元空了,梅格一定很傷心,好在不久就會有人給
她重裝一次系統的,機器人沒有感情嗎?所以說他們體貼。 



    那一天也下了雪,我就站在預備樓的窗戶前看雪,也是三
樓,只是忘記了是不是曾看過某人跳進的那一扇,也就沒法緬
懷。有些人今夜也該說再見,我們不住一起,所以不知道他們
是否有這個機會,離開宿舍時倒是一一擁抱過,在窗戶前面合
了一張影,沒人哭,誰又會哭呢?于他們于我,說沒有准備,
都是不該的。 

    除了衣物和私人物品,什么都不能帶走,我帶了白色和深
藍色的校服便裝,上課穿的那些以后永遠用不上了。 

    哦,還有一張合影,有木暮的那張。 



    我的分配單位是月球基地宇航研究所,既守著地球又拿著
外放津貼,肥差。月表已經營多年,人居區兩個透明大罩子隔
開了住宅區和工廠,水滴一樣反射著陽光,遠一點小一些的罩
子下面就是研究所,人類同盟最大的宇航飛船研制中心,同時
負責對疑難故障和嚴重創傷的修理,也算是我能想到的最好最
合適的地方。分裝進罩子下的城市在空中看上去像藤真的擺件
,裝在玻璃瓶里的古堡模型,被深灰色的月表襯著,很漂亮。
突然對今后的生活產生了一點期待,月表沒有大氣,是個看星
星的好地方。 

    接兵的田岡上校看我望著漸漸接近的月球表面出神,很欣
慰的樣子:“漂亮吧,這還不是我們這里最漂亮的景色,等一
會兒你就會看見平生最壯麗的奇觀了。希望你喜歡這里,你是
我特意要來的特選生,我對你的能力有信心,和我們一起加油
,造出全宇宙最好的戰艦來吧!” 

    這時月面上的玻璃城堡正以越來越快的速度扑向我們,這
么大的人還有自己的夢想啊,我轉頭看田岡,突然真的有點血
熱,趁這分少有的興奮還沒過去的時候得趕緊說:“好!” 



    月球生活自此開始。抱負這種東西我一直是不信的,即使
信,也萬難想象如何在我身上產生。第一次看到那座人類擁有
的最大的陸地船塢時才相信人口中樞的數據是假不了的,我站
在那艘正在建造的連戈艦的下面將頭仰到九十度,拼命去看它
的峰顛,巨大的天線堅硬地四方延展,生生穿過空氣刺出去,
那種威勢壓來可以吞了人的靈魂。伸手去觸艦體,尚未上涂料
,冷到刺骨,燙了我一下。聽見田岡夸耀兒子般地說:“最新
型的,我們的作品。” 

    作品么?我的作品。 

    就是這樣,那座巨大的,用金屬,合成材料,導線和芯片
搭建起來的東西點燃了我的血,方才明白所謂的天生我材到底
是什么意思。 

    我喜歡這個,戰艦,飛船,天生的。 



    于是從那以后每天的日子都在微微的興奮中開始,在暗沉
沉的疲憊中結束,提議,繪圖,討論,修改,監工,與意見不
和的其他工程師大吵大鬧,拿著藍圖在未完成的艦體上爬上爬
下,看不過去就親自動手,從焊接連線到自動控制系統檢測玩
個遍,累到骨頭酥了,閉眼往研究所送人回居民區的班車上一
靠,在官兵休息區門前下車,買吃的回來,找個靠牆的地方坐
,玻璃牆,可以看景色,仰過去,找一個最舒服的姿勢靠著,
一邊細細體味一下蘊在整個脊椎的些許酸麻和眉骨兩側的一點
點惡心里面的充實和自足,一邊觀看田岡所說的最壯麗的奇觀
。明亮的,蔚藍色的地球好的時候可以占去小半個天,琉璃般
的透明感,光滑圓潤,水色淋漓,褐色的土地和白色的云煙在
藍色之上界出變幻,被暗黑的宇宙托著,鮮明到令人著魔。看
著她,疲憊就會一絲一縷地從頭頂被抽走,酸澀的眼睛慢慢濕
潤,身旁是熙攘的人們,手邊是溫熱的飯菜,除了自己不必介
入什么,除了興趣不必為什么打拼。把藍圖鋪在地球上,悅目
賞心,冥思苦想了一大陣破了個小題,心情愉快便惡狠狠地對
飯菜動刀,一邊琢磨明天怎么把這個改動向老田岡說。


    然后回家,不開燈躺在床上,努力讓自己往褥子里陷得更
深一點,“地光”既柔且媚,望她一會兒,透明亮麗的藍色,
明潤欲滴,說:“你真美親愛的,晚安。” 

    相信這樣下去,有朝一日真會弄到非地球不娶,幸福得很
,很多事很多人都可以忘了。說到婚嫁,心中清楚有多少雙看
著自己的漂亮眼睛,其中也有好極了的人,無奈軍律嚴明,她
們不敢動作,我也樂得。 



    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四年,連戈升空那天田岡老頭和我都
上了船。艦橋有透明的頂,可以看見整片整片墨色的宇宙,星
星們無聲地發著沒有溫度的光,袖手旁觀。老頭子激動地胃疼
,我的血則在它真正使入空間的那時涼了。多壯大,多精致,
多完善的東西,我們的心血,在宇宙面前,一下子被周天的黑
暗滅了頂,羽毛般脆弱。要我把生死交付給它,我敢么?連戈
都如此,什么樣的船,可以讓人說敢呢? 

    怕了,因為流川。還以為忘了這個名字呢。 

   “一切正常啊,仙道,”老頭子連連拍我的肩膀,“接下
去就可以量產了,今天一定要去慶祝啊!” 
    不合自己一貫風格地說了句殺風景的話:“連戈?好不吉
利的名字啊。” 

    一直相信我的生命中值得記住的人和事都會集中在一起,
平靜好一段后便接二連三,譬如對流川的愛上,譬如流川的去
,木暮的來。那一天在嘈雜的軍營聚會上聽見有人大叫著宮城
宮城,一時性起去找那個叫做宮城的人,問他認不認識木暮三
井,這么著,認識了宮城良田。是個有意思的人,左耳戴個似
乎是鑽石的耳釘,高級機師,開朗得很,憑著他,覺得和木暮
又有了些聯系,既而三井,既而藤真,既而,流川,自欺欺人
地,繞了好大一個圈。于是便常常一起吃飯,覺得很開心。那
時連戈已投產一年,新型的帛的開發還在紙上階段,因為想在
帛身上完成連戈的某些遺憾,加入最可能的新的技朮,又因為
它是第一個自己創造的孩子,格外地上心,也還是分了工夫去
聽宮城那一次次的失戀感傷,說的人和聽的人都嘻嘻哈哈,不
曾當真。 

    直到,戰爭爆發的那一天。 



    其實人類對T4星區覬覦已久,只是艦不如人不敢輕舉妄動
,原諒我用覬覦這個詞,不論以前做何定論,現在那里畢竟是
匹斯人的領地。我們的連戈,戰爭的另一種形式的導火索。 

   “沒想到這么快要說再見了。”我看著宮城笑得洒脫。 
    他有點想哭的樣子,耳環在燈光下一閃一閃:“你要保重
啊。” 
   “不會有事的,所里數我年輕,我去是應該的,不用擔心
,我又不會上戰場。”我是連戈艦的研制者,它第一次投入使
用一定得有人在前線盯著。 
   “其實我們這些機師恐怕也很快就會接到調令了,” 宮城
顯出些興奮的樣子,“到時候希望和你在一起。” 
   “好啊。”我答的有點心不在焉,他身后月球航空港一片
有秩序的忙亂景象,人們匆匆地來往,表情嚴肅,几群送行的
人在角落互相擁抱。

    透過大廳的玻璃牆可以看見泊在月表的那几個大家伙,四
艘飛梭,一艘大白鯨運輸船,能裝四千人,五十萬噸的物資。
好氣派,大白鯨是很好的船啊,這次從月球基地還真是抽調了
不少東西。 

   “飛梭四號船的乘船官兵請登船,飛梭四號船的乘船官兵
請登船。” 
    宮城過來抱我:“一定要保重啊!章魚!” 
    想笑,這個時候還叫外號么?“不會有事的。”

    他矮我很多,我彎腰下去把臉在他脖頸上挨一下,直起身
拎包往棧橋走,宮城在后面拼命揮手,我就回頭,笑,也揮了
一下手。 

    棧橋在月表以下,一直通到飛船的底部,隧道很長,先是
緩緩的下坡,接著上坡。這一船主要坐我這樣的工程人員,制
服是米色的,有人戴著無檐帽,更多人折起來掖在肩章下面。
隧道里燈光昏暗,天花板低低地壓下來,他們各色頭發的反光
都是慘白的,看起來像蒙著一層灰。人群很擠,以一致的速度
平滑地向前移動,沒人說話,連腳步聲都小心翼翼。我討厭昏
暗狹窄的地方,此時看來,前面人的背影像漂浮的游魂,身邊
人像影子,突然覺得惶恐,額上出了薄汗,停下腳,左肩和背
上馬上被撞了兩下,几乎一個趔趄,只好再走,無意識地四下
張望,看見的只是一張張無表情的臉,覺得我們就像被押解向
地獄的死去的靈魂。 

    真是,好不吉利,要命的是,我的預感向來很准。 

    上了船,心有余悸似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沖去舷窗邊,地
球的形象輕靈地懸浮在漆黑的空中,藍得耀眼,鮮明的東西,
讓我好了許多。 

   “那么,我們就要再見了,親愛的,”我對她說,“你會
想我嗎?”飛船上開始叫坐下并系好安全帶。

    起飛時一陣顛簸,那個美麗的藍色球體退去的速度比我想
象的要快,不多久已成了一個小點,有點感傷,詩人般的,自
己就笑。想到田岡老頭最終還是沒來送我,大概他的胃現在又
在疼了,很好的人。面前坐椅是墨綠的顏色,才恍然間明白剛
才在隧道里一直在找一個頭發黑到可以反出綠色來的人。 

    接下來到火星基地,紅成一氣的地方,灰紅色,與其他各
基地的人員整訓到一起,集合,編隊,排著隊上了接我們上前
線的連戈艦。 

    我的連戈艦。 



∼待續∼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