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十三個瞬間
(六)

作者﹕仙奇島

    六月上旬的一天正午,仙道出了校門,來到附近的一家冷飲廳。

    他走進去,看見靠窗的一張桌子,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女子站起
身來,向他揮了揮手。

    仙道快步走到她跟前,說:“對不起,因為有點事,所以遲到了
。”
    中年女子看著他,微微一笑,說:“沒關系,我也才剛到。請坐
。”

    仙道叫了杯冰水。

    他看著她,覺得血緣這東西真是奇妙。她的眉目和流川有三分相
似,在氣質上比水澤茜還更接近于流川。

    他們都是那種把自我刻在臉上的人。

    仙道在小時侯見過她,最近的一次是六年前的仲春四月之初。

    她几乎沒什么變,仍然穿著得體,神情自信,說不出的利落美麗
。

    她是流川在這世上血緣最近的親人-水澤夏樹。

    水澤夏樹從他進來那一刻開始,就一直在打量著他。那種目光比
單純地觀察一個長大了的晚輩多了些別的東西。

    如果沒有猜錯的話,仙道覺得那是感傷。

    水澤夏樹笑著說:“真是光陰似箭啊。已經長成大人了。剛才看
到你從對面跑過來,我還以為是時光倒流,回到了我的少年時代呢。
你和你父親年輕時簡直一模一樣。”

    據說父親和流川的父親是高中的同學。那時想必就和水澤夏樹認
識了。

    他說:“阿姨倒是一點也沒變啊。”
    水澤夏樹不予置評地笑了笑,說:“我可以叫你小彰嗎?”
   “當然。”
   “記得六年前在中之森,小彰躲在一棵樹后面,怎么也不肯出來
和我們道別。所以,那天聽小茜說到現在的小彰,真是不敢相信。”
    仙道笑著說:“我也忘記從前的自己了。但有一天我突然想,人
的一生這么短,為什么不讓自己快樂一點呢?對不起,我在阿姨面前
班門弄斧了。”

    他聽說過,水澤夏樹是橫濱第一電視台的一個王牌節目制作人,
是事業成功的時代女性。所以自己這個少年人和她談論人生就顯得有
點做作了。

    然而,從一個心情灰暗的小孩到一個開朗的小孩的轉變過程,中
間究竟克服了多少困難和障礙。仙道是有自己不足為外人道的感觸的
。

    如果他自己也不快樂的話,怎么讓自己愛的人看到這個世界的美
麗呢?這個世上固然有別離,有貧窮,有衰老,有死亡……但透過指
縫也仍然可以看到陽光。

    人不是為了痛苦才來到這個世上的。

    水澤夏樹看著仙道,她自己是個出類拔萃的女性,但不得不承認
,仙道比她想像的成熟和聰明許多,和他說話完全不存在交流方面的
困難。

    不愧是仙道廣之的兒子。

    她笑了笑,說:“怎么會?我覺得小彰的思想比我還成熟啊。年
輕的時侯,我只相信自己,相信自己什么都做得到。但到了這個年齡
,就會相信命運的無常。我覺得無常是這樣的一種東西:你常常可以
很輕松地把它說出口,但在某個時刻,它卻會報復性地用萬分淒惶的
感覺扼住你,莫可奈何。在我的一生中,曾經有兩次被扼得喘不過氣
來,几乎以為自己會就此死掉。”

    仙道看著她的表情,因為她在性格上和流川有几分相似,仙道比
較容易和她達成理解。她這時的表情讓仙道覺得,即使今日的她已經
是日本少有的成功女性,但那些痛苦和悲涼的往事只能日復一日/年
復一年收藏在心底。

    今天,她打算把自己當作傾吐的對象,一發不可收拾地全倒出來
。

    他微微一笑,說:“阿姨,我大膽猜一猜,其中一次是流川叔叔
去世吧?”
    水澤夏樹點了點頭,說:“沒錯。哥哥曾是我這世上最愛的兩個
男人之一。以前有一段時間,我覺得自己是這世上最幸福的女孩,有
一個自己最敬愛的哥哥,還有一個自己最心儀的男生。但是,生活沒
有我想像的如意。最終,一個離我而去,一個更是陰陽相隔。”
    她伸出自己的右手,修長的手指背向著仙道,說:“我都沒能抓
住他們。任何我愛的人對我來說都滑不溜手。”

    雖然她這時臉上的表情是笑,仙道卻覺得心中一酸。那些笑容背
后的眼淚,恐怕是再好強的人都不能避免的吧。

    世事的滄桑不會因為個體不同而特別開恩,命運的打擊也不會因
為惜其良材美質而格外輕柔。

    怪不得人們總說人生不如意事十居八九。

    水澤夏樹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說:“今天不知怎么了,
對著小孩子說這樣的話。人生的痛苦是不可避免的。但現在的我,其
實已經比大多數女人幸福。我不該強求過多的。”

    仙道沒有說話。他還沒有資格對水澤夏樹的話評介什么。但他已
經從她的話里獲益良多。

    水澤夏樹木終于說到了她此行的目的:“小楓是哥哥留給我唯一
的寶貝,我甚至比小茜還更愛他。但越是這樣,我就越覺得不知道怎
么保護他。他說想一個人來鐮倉讀書,雖然我非常不放心,但又不敢
不同意。我一直有一種預感,也許有一天我也會抓不住他的。”

    她在說自己的過去時,還可以笑著。但說到流川,終于無法控制
地淚流滿面。

    仙道第一次見到一個異性長輩對著自己流淚,一時手足無措。他
默默地把桌上的紙巾抽出一張,遞給她。

    水澤夏樹低頭擦著眼淚,哽咽著說:“我一直告訴自己說,水澤
夏樹,你行的,這么多年了,不也堅強地站著活下來了嗎?生活奪去
了你珍愛的東西,同時也給了你另外一些東西做補償。生活基本上還
是公平的。但……”

    她的淚腺再次崩潰。

    也許她很久沒有哭過了,淚水積蓄得太多。又或者這些深藏的心
事,連接著她最脆弱柔軟的那些神經。越是堅強的人越會貯存傷痕,
反倒軟弱的人會用各種方法排解痛苦。
 
    水澤夏樹自己抽取出紙巾,邊擦眼淚邊說:“但那是完全不一樣
的。就好比從另一個地方引來的泉水,未必適合這個湖泊里的魚兒生
長一樣。別的幸福也沒法填補另一些傷痛。看著小楓長大,看著他越
來越像哥哥,我開始覺得過去那些傷口漸漸愈合了,也許可以期待下
一代的幸福。”
    她頓了頓,繼續說:“但就像那時無法理解哥哥一樣,我也無法
弄懂小楓。他站在我面前,我卻覺得他的目光看的是很遠的地方。我
怕有一天他也會對我說,他要離開此地去找他想要找的東西。我同意
男人應該有更廣闊的夢想,但如果我連小楓也抓不住,如果他也不能
健康快樂地活下去,我就會懷疑自己這一生究竟有什么價值。連哥哥
唯一的孩子也照顧不好。”
    仙道忙說:“阿姨,你別這么想,流川不是一切都很好嗎?即便
他有別的打算,也未必會發生和流川叔叔一樣的不幸啊。那只是個意
外罷了。”

    水澤夏樹這時終于完全控制住了情緒,她的眼眶紅紅的,但已經
不再流淚了。

    她笑了笑說:“小彰,你太年輕了。當然,在你這個年齡該這么
想。對不起,我今天真是失態。怎么老在說我自己的事。”
   “阿姨,我明白的。”
   “我今天來找小彰你,是希望你能把小楓當作朋友。就像當年你
父親把我哥哥當作一輩子的朋友一樣。小楓不合群,不好相處,但他
自有他可貴的地方。”
   “這我知道。我來神奈川讀書,就是想找到流川。那時在中之森
時,我就下了決心,絕不讓流川覺得他自己是孤單的。”

    水澤夏樹點了點頭,她對仙道充滿信任。只要有仙道在,也許命
運的手不會那么輕易地第三次扼住自己的呼吸。

    世事無完美,但總有東西值得期待。

    水澤夏樹看了看表,說:“上課時間快到了。今天真是讓你辛苦
了。”
   “哪的話。我本來就想去拜訪阿姨的。”
   “等你和小楓的比賽告一段落,和小楓一起到橫濱的家里玩吧。
”
    仙道點了點頭,站起身來,說:“好啊。阿姨,我該走了。”

    水澤夏樹“嗯”了一聲。

    仙道看著她,突然一個念頭在腦中一閃,說:“阿姨,我可以問
你一個問題嗎?”
   “可以啊。請問。”
   “阿姨,你之前說的,你這世上最愛的倆個男人中的另一個,是
不是我的父親?”
    水澤夏樹一怔,微微一笑,說:“小彰,你真是聰明。”

    仙道向她微微躬身,轉身快步走了出去。



    下午第一節課后,仙道坐在座位上和越野聊天,越野突然說:“
仙道,快看。”

    仙道站起身來,看向窗外。

    只見水澤夏樹/流川和流川的班導師菊村,站在教學樓下的林蔭
道邊,正說著什么。

    越野吃驚地說:“那不是水澤夏樹嗎?是我們縣數一數二出風頭
的女強人呢。她和流川是什么關系?”
    仙道笑了笑,說:“越野,你真是多事。也許是流川的親戚吧。
”
   “流川的背景還不是一般的強啊。怪不得那么囂張的。”
   “人人都有不同的性格吧。越野,你太敏感了。”
    越野盯著他,說:“你對流川好像真有那么點同鄉的情份了,這
么的維護他。”

    仙道沒有回應他。

    他覺得很高興,實在懶得多說什么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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