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十三個瞬間
(二十四)

作者﹕仙奇島

    流川走進酒店的宴廳。

    一個侍者向他走過來,說:“先生,您提前訂位了嗎?”

    流川沒有說話。

    他已經看到笠原由美站在不遠處的一張桌邊,正目不轉睛地看
著他。

    流川向闊別多年的母親走去。

    9年的時間,笠原由美外表的改變當然比不上流川。她看著長
大的兒子,就好像看到了高中時代的流川凌。歲月在兒子向她走來
的過程中,一步一步地退回到了她的少女時代,退回到她認定自己
第一眼就愛上流川凌的那一瞬間。

    但18年后,她終于領悟了,于她而言,那一瞬間只不過是個幻
象。

    生活不是一出白雪公主遇到白馬王子的美麗童話。

    她的人生,也因她唯一用心愛過/又狠心放棄了的那個人的死
亡,而籠罩著厚厚的陰影。

    現在,向著她走過來的,是她拋棄了9年的兒子。

    流川看著母親,他對母親的印象已經非常模糊,但還記得她異
常美麗,現在看來依然如此。

    他這時的心情很平靜,大喜大悲于他都不適合。

    他無從體會水澤夏樹說到母親時那種復雜的感情,雖然這些年
來母親的確沒有關心過他的成長。但這一刻,他看得見母親眼中的
親情,那種母愛的光輝,使她在這富麗堂皇的大廳里仍顯得奪目燦
爛。

    當然,他們之間因時空相隔造成的生分是可想見的。

    但流川知道,無論是過去/現在還是將來,自己沒有也不會恨
她。

    笠原由美微微一笑,說:“小楓,先坐吧。”

    流川在她對面坐下。他沒有稱呼她。

    畢竟,“媽媽”這個稱呼脫口而出的記憶實在太遙遠了,他甚
至以為不會再用到那個詞了。

    笠原由美看著他,說:“小楓,這么多年來,媽媽都沒在你身
邊,真是對不起。”

    流川沒有對此作出反應。

    不再是孤兒是件好事,但他難道說得出“沒關系”之類的話?

    笠原由美繼續說:“你姑姑說,你學習很好,籃球也打得很棒
。看到你長得這么好,媽媽真是太高興了。”

    她說到這,不由眼眶一紅。

    流川這時說:“為什么回來?”

    笠原由美一怔,沒想到9年之后,兒子和夏樹對她都是同樣的
開場白。她真是不受歡迎啊。

    她強忍著痛楚,說:“這9年來,我無時不在想你。雖然這么
說,好像是在挽回什么。但這是真的。我知道你和你姑姑不能原諒
我,還是忍不住想回來試試。所以,就回來了。”
    流川說:“然后呢?”
   “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美國。”
    笠原由美頓了一下,說:“我現在的丈夫笠原,是麻省理工的
教授,我們就住在馬薩諸塞州坎布里奇市的大學城里。將來,你可
以讀哈佛或麻省理工。而且,美國是籃球之國,你還可以在美國找
到更好的對手。”

    她說完,緊張地看著流川。

    他們父子簡直一模一樣,就是聽著驚天動地的話也是毫無表情
。就好像當年,她先提出結婚的要求時流川凌沒有反應的反應。

    她繼續說:“這當然要由小楓你來決定。因為我一直是個不稱
職的媽媽,很想為小楓做點事情。小楓,你可以給媽媽一個機會嗎
?可以重新接受媽媽嗎?”

    流川看著母親懇切的神情。

    老實說,他對MIT或哈佛什么的毫無感覺。但夏天全國大賽時
,聽說澤北要去美國,他那時真的有點羨慕。美國,在他的印象里
,等同于NBA,是個空氣里都有籃球味道的國家。

    但……他看著母親,無可挽回地覺得陌生。哪怕其實他們有著
最近的血緣。

    他是一個人在鐮倉,但橫濱的水澤夏樹,對于他依然是母親般
的存在。他知道,以他的個性,他也許很難再次接受母親。

    去美國……將來會怎么樣?

    還有仙道,他會怎么想?

    流川說:“我要想一想。”
    笠原由美點了點頭,說:“當然。你現在是有主見的大人了。
媽媽也知道,下決心離開熟悉的地方是很難的。”
    流川站起身來,說:“那我先走了。”
    笠原由美又點了點頭,說:“好吧。”她把一張紙條遞給流川
,說:“你有答案了,就打個電話給媽媽。我會在鐮倉呆到三天之
后的。”

    流川接過點了點頭。

    他轉身的時侯,聽到母親說:“小楓,可以叫聲媽媽嗎?雖然
……”
    流川回過頭來,看到母親哀求的面容。但是,他知道自己真的
沒法滿足她這不算過分的要求,說:“對不起。”
    笠原由美黯然地看著他,說:“我明白。”
    流川說:“再見。”

    笠原由美看著流川清俊的背影消失在酒店的大門口,淚水立刻
像失控似的沿著她的臉頰落了下來。

    她這徹頭徹尾失敗的一生啊。這是和自己的兒子見面嗎?

    他們剛才的態度,就像是倆個彬彬有禮的陌生人。



    因為笠原由美的出現,橫濱水澤家中,籠罩著陰沉的氣氛。

    水澤夏樹索然無味地吃著飯。

    水澤清一看著她,說:“夏樹,別想太多了。”

    水澤夏樹“嗯”了一聲。她怎么能不想呢?也許她的生活就要
發生改變了。現在的她,對“改變”二字有如驚弓之鳥。

    水澤茜一直默默地吃飯,這時突然說:“我知道哥哥會去美國
的。”

    她的父母看著她。以他們對流川的了解,當然可以猜到,但誰
也不愿說出來。

    水澤清一責備地說:“小茜,你真是唯恐天下不亂。你沒看你
媽媽心情不好嗎?”

    水澤茜突然地放下碗筷。她想誰在乎自己的心情呢?

    她這樣想,頓時淚流滿面,說:“我不要這樣。我已經決定考
取湘南高校,到明年3月就可以和哥哥/仙道君他們,在同一所學校
讀書了。我不要哥哥去美國……”她說著站起身來,向樓上奔去。

    水澤夏樹想到了少女時代的自己,她完全能明白女兒想和自己
喜愛的人讀同一所學校的心情。但……她感覺自己的淚水不爭氣地
盈滿了眼眶。

    水澤清一看著她,沒有說話。他默默地遞給她一張紙巾,水澤
夏樹捏著紙巾,終于放聲大哭起來。雖然流川還沒有親口說會隨母
親去美國,雖然去美國對流川也許會更好,但可能到來的離別還是
讓她們傷痛難禁。

    這時,有人走了進來。

    水澤夏樹忙擦干眼淚。

    過了一會兒,流川出現在大廳門口。

    水澤清一說:“小楓回來了。吃過飯了嗎?”
    流川點了點頭,說:“姑父,我吃過了。”

    他看到水澤夏樹強作笑容的臉,呆了一下。他怎么會不知道姑
姑這時的心情?他突然想到仙道曾經說過的那句話:“要珍惜所愛
的人為自己流的眼淚”。他覺得心中一惻,但有沒人能理解他呢?
愛也許不是理解。

    他問:“小茜呢?”
    水澤清一說:“她吃完飯,上樓了。”
    水澤茜這時走下樓來,她看到流川,說:“哥哥。”
    流川點了點頭,說:“我有件事要說。”

    水澤家的人都用一種已經明白他要說什么的表情看著他,他們
似乎只是在等著他作最后的宣布。

    水澤清一笑了笑,說:“大家先坐下吧。”

    他們圍坐在沙發上。

    流川沉默了一下,說:“我想去美國。”

    他一說出來,大廳里是難言的沉默。

    水澤茜低著頭一言不發地看自己擱在滕上的手背。

    水澤夏樹說:“小楓,是因為姑姑對你不夠好嗎?”
    流川搖了搖頭,看著眼前這些他最親近的人,說:“不是。我
想去美國打籃球。我想試一試。”

    不可能改變了。

    水澤夏樹閉了一下眼睛,說:“好吧。她畢竟是你媽媽。去美
國對你也許只有好處。”

    流川沒有說話。他想,也許他的親人們都沒有理解他的意思。
但他實在不是個會解釋的人。一切都留給時間去解釋吧。

    他相信不久的將來,他會以更讓他們放心的樣子回來。他已經
讓他們擔太多的心了。

    水澤清一覺得自己是個外人,不好說什么。但他也許會比妻子
和女兒更能理解流川這時的心情。他對流川點了點頭。

    水澤茜一直也沒有說話。

    她控制不住地任淚水滴在自己的手背上。



    晚上,流川打電話給母親。

   “我是楓。”
   “是小楓啊。”笠原由美停了一會兒,說:“那件事,決定了
嗎?”
   “嗯,我決定去美國。”

    笠原由美感覺到淚水無聲地流了出來。

    也許,她這一生還有得補救。也許,到離開世界的那一天,她
這顆心不會只有遺憾和傷心。

    她控制了一下心情,哽咽著說:“小楓,謝謝你。明年二月就
可以去了。手續的事,媽媽和姑姑會去辦。”
   “知道了。晚安。”

    流川挂了電話,走出電話亭。

    他知道自己這么做,并不是為了接受母親的補償,但有人對他
的決定顯得高興總是好的。


    流川往公寓的方向走。

    走沒几步看到仙道站在自己面前。

    仙道惶急而痛楚地看著他。

    他也知道了。該知道的人全都知道了。這樣也好。

    他很快就站在了仙道面前。

    仙道沉聲說:“小茜說你決定去美國?”
   “對。最遲在明年二月。”
    仙道在寒風中呼了口氣,說:“為什么?”
   “是我母親的意思。”
   “但要你同意才行。”
   “對。是我自己的意思。”
    仙道不解地看著他,說:“在日本不能打籃球嗎?除了籃球就
沒你留戀的東西了?”
   “當然不是。”
    仙道聽了他這句話,神情總算有點放松下來,說:“那為什么
還要去?我說過到這個寒假……”
    流川打斷他的話,說:“你不也說過,你知道的也不多嗎?但
我要的是全部的過去。”
    仙道說:“可以一起去找啊。為什么一定要去美國?”
    流川看著接近失去理智的仙道,這時的他卻異常冷靜,說:“
我知道,我真的知道。但仙道,那是你想要的方式,不是我想要的
。我討厭關心我的人,看著我像看著個病人,這對我不公平。”
    他頓了一下,繼續說:“我只能說,在那之前,我什么也不能
答應你。”

    突然之間,仙道明白流川的意思了。他同時也知道了,流川那
天說的,找到全部過去之后要做的是什么。

    流川并沒有拒絕他,他甚至于接受了那個約定并給了他一個承
諾。但那些對于仙道來說,都飄浮在撥開寒云也望不見的時光里。

    他們真的會比父輩幸福嗎?他們真的不會走散嗎?誰來告訴他
這些答案?

    仙道這時真的完全理解了流川,也同意流川的決定是對的。

    但他還是難以抑止地搖著頭。

    就好像這一刻,他其實很想上前緊緊抱住流川,卻止不住地后
退一樣。

    隱約可見的終點又回到了起點。

    他們那比紙還薄的緣份,在六年前是兩個月,現在是一年,9
年之后呢?他不知道,他只記得水澤夏樹說過:人生無常。

    每當幸福的預感來臨時,仙道就會以為,那是他和流川幸福的
開始。但他現在才知道,那就是幸福,幸福就是那個瞬間。

    沒有更長,也沒有更短。就是瞬間。

    他確信,他對這個世界的要求少之為少,他只要能看見流川就
好,哪怕是隔著2米甚至20米的距離。

    但連這也成了奢望。

    他眼睜睜地看著這個距離,就要擴大到整個太平洋。

    但這不是流川的錯。

    流川說得對,這個世界對流川比對他更不公平。

    正因如此,他才會比愛自己還更愛流川。

    他愛流川,不僅僅因為眼前的他冷靜俊美,不僅僅因為他打籃
球時活力四射,還因為他也會站在高速公路邊淒惶無助,甚至于在
十歲時差點和這個世界失去了聯絡。

    他的愛沒那么淺薄。

    他愛流川蘊藏在冰山外表下的熱情,也同樣愛埋伏在他人生路
上的苦難。

    仙道感到流川在自己的視線里模糊了。但明明能看到他的輪廓
。他伸手抹了抹眼睛,不是灰塵,不是風沙,滿手的是他的眼淚。

    他竟然流淚了。

    他以為懂事之后,他就不會再有這種表情了。

    不,那不是眼淚,是這時一千把插在他心口的刀子割出的血。

    一點一滴落下的聲音,沒有甜言蜜語動聽,卻是他對流川愛情
唯一的証明。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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