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十三個瞬間
(二十五)

作者﹕仙奇島

    第二天清晨,仙道敲開了流川的門。

    他們都在第一時間,看到了彼此臉上一夜未睡的倦容。或
者說,看到了各自心中的傷口,流血未干的痕跡。

    整個晚上,流川的話,在仙道的腦中盤旋著。

    天亮的時侯,他終于想通了。

    而此時此刻,他確定自己真的是理解了流川。

    當然,理解不是贊同,它只是一種設身處地的將心比心,
是一種滿懷寬容的尊重。

    這種理解,對于他們來說,重要性也許勝過一切。

    流川沒有說錯,一直以來,他總是以自己希望的方式去接
近流川。因為已經習慣了自己的方式,所以,當流川也說出自
己希望的方式時,他就如同聽到了晴天霹靂。

    現在的他,還沒有學會冷靜面對這樣的問題。

    也許,他也同樣需要時間。

    他不止一次和流川說到時間,現在才發現,時間于他也是
致命傷。歲月早已撒下天羅地網,沒有人能超然于外。

    因為愛一個人,就會快樂著所愛的人的快樂,痛苦著所愛
的人的痛苦。

    所以,他昨夜痛苦難言,流川就快樂了嗎?

    在這個青澀的季節,他們的愛情,也許等不到成熟的時機
,但這一生也不是就此毀了完了。

    生活很廣闊,人心應該可以更廣闊。最好的季節還沒到來
。

    他們的人生,不過才剛剛開始。

    仙道說:“流川,我答應解釋的事……”他將一張紙條遞
給流川,繼續說:“等冬假的時侯,你回一趟中之森吧。去見
見遠藤博士,也許會對你有幫助。”

    流川無言接過。

    仙道接著說:“就這樣了。再見。”他說完轉身就走。
    流川不由叫住他:“仙道。”
    仙道回過身來,看著他,點了點頭,說:“我明白,你說
得對。但現在的我,實在是太累了,只想回去睡一覺。就這樣
吧。再見。”

    他這時身心俱疲,真的是要休息一下了。

    流川看著仙道走下了樓梯。

    他的決定,傷害的只是仙道嗎?

    不……但與其這樣無謂地膠著下去,分別也許是更好的選
擇。

    現在的他,還找不到地方放置仙道的心。



    12月中旬,在縣冬季杯賽上,湘南高校不負眾望地拿到了
冠軍。


    很快就到了聖誕節。

    聖誕節的晚上,各班都有開聯歡會。因為第二天就是閉學
式,校園里顯出了輕松快樂的氣氛。

    晚上九點多,仙道對越野說:“越野,我還有點事,先走
了。”

    沒等越野說什么,他拿上書包和大衣,走出了教室。

    他在走廊里邊走邊穿上大衣,上樓到了一年級那一層。

    一年一班的教室里燈火通明,歡笑聲不斷。

    他把后門推開了一條縫看進去,歡樂的人群里沒有流川。

    他走到教學大樓下,推開大門,寒風和雪花向他扑過來,
冷得他不由一抖。

    這提醒著他,現在完全是一年中最冷的時節了。


    仙道向籃球館走去。

    籃球館里還亮著燈,他拉開大門,看到流川正在一個接一
個地練習投籃。

    他拉上門,站在門邊靜靜地看著。

    終于,流川停手看向他。

    至從那天清晨之后,他們就沒怎么說話了。在校園里遇見
時各自點一點頭。練習的時侯,一如往常地各司其職。

    仙道好像不再理會他正在辦出國手續的事,讓生活就這樣
平淡正常地繼續著。

    但果真如此嗎?

    也不知過了多久,仙道向他走過來。

    他從包里取出一個小小的的禮物盒,說:“流川,聖誕節
快樂。”

    他說完拉開門走了出去。

    流川打開了包裝紙,盒子里裝著的是支運動手表,有著蔚
藍色的表面。

    流川輕輕地用手指撫摸了一下表面。

    這時,籃球館里一片靜寂,只聽得到秒針走動的聲音。



    第二天上午第三節,學生會召開這個學期最后一次例會。

    流川因為來得太遲,又坐在了仙道的身邊。距夏天那次人
仰馬翻的例會,好像已經有好几個世紀了。

    會議進行中,有一刻,仙道習慣性地伸出左手支額。

    流川眼角的余光無意中看到,他的腕上戴著一支蔚藍色表
面的運動手表,和他昨天送給自己的那支一模一樣。

    流川不由輕輕呼了口氣。

    原來,從昨天那一刻開始,他們下一次重逢的倒計時已經
開始了。

    怎么會遇得到這個人,這個比自己還愛自己的人?

    流川坐在人群中,聽到仙道時不時地說“嗯”/“是嗎”/
“很好”之類的詞,以示在聽別人的發言。

    但這時他聽得更清楚的,是仙道輕微干淨的呼吸聲和心跳
聲,那聲音和他手表秒針走動的聲音一起,匯合成穿行于山間
的清越的激流,在流川的心中涌動著,奔騰著。

    他突然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信心:終有一天,他會以一種
更自主的心態回到仙道身邊,會像他做的那樣,把自己的整顆
心都交給他。

    在那一天到來之前,他得忍受痛苦,一聲不吭,把自己的
心收藏好,將來用它去酬謝這個為他流淚的人。

    只要活在同一個星球上,他們總會等到那一天。



    下午閉學式之后,流川從教學樓走出,向校門口走去。

    他看到仙道和越野,從林蔭道的另一邊有說有笑地走過來
。

    他們看到對方那一刻,都不由一怔。

    越野看到流川,說:“流川,要回去了嗎?”
    流川“嗯”了一聲。
    仙道這時笑著說:“我傍晚也要回東京了。流川,提前祝
你新年快樂吧。”
    越野也說:“我也是。”
    流川點了點頭,說:“倆位學長也是。我先走了。”他快
步向車棚走去。

    仙道看著他的背影,感到自己的笑容瞬間凝固了。

    比起即將到來的天隔一方,短短一個冬假真的不算什么。

    每當在人前遇到流川,他總是這樣溫和地說話,靜靜地笑
著,像遇到了這世間其他相識之人,相見歡喜,相待有禮。

    流川也許不怕寂寞,但他也因此永遠不會知道,自己是多
么的寂寞。



    新年過后的一天,流川回到了中之森。

    走出車站那一瞬間,他覺得有點茫然:這個看著如此陌生
的地方,真的是他的故鄉嗎?

    但漸漸的,流川對這個覆蓋著白雪的安寧寂靜的小城,開
始有了親切感。

    很快,他找到了市區北邊的公園。他站在籃球場邊,看著
籃球場周圍的鐵絲網。他的記憶里還有在這里獨自練習投籃/
和澤北一起打球的片段。這些記憶也許并不可靠,但他還是很
認真地記下了這個地方。

    8年后,仙道和他約在這里見面。


    他按著仙道所給的地址,來到了城郊一幢在森林邊的獨立
的房子。

    這幢房子給了他似曾相識的感覺。

    他站在大門外,這時,一個像是五十歲上下的中年男人,
從森林中的小路走下來。

    他看著流川,流川也看著他。

    流川說:“請問,您是遠藤博士嗎?”
    那男人點了點頭,說:“你是小楓吧。好久不見,已經長
這么大了。先進去吧。”

    流川跟在他身后穿過庭院,走進大廳。那種似曾相識的感
覺越來越濃了。不,應該說,這里的一切簡直就是他印象里的
家。每當他想到十歲以前的家,就是這個樣子。

    但事實明擺著:并非如此。

    遠藤博士倒了杯熱茶給他,說:“是小彰讓你來的吧?他
不久前打過電話給我。”

    流川點了點頭。他想,所謂的“不久前”,應該就是自己
決定去美國那一天。

    遠藤博士說:“聽小彰說,過一個多月,你就要去美國了
。”
 
    流川又點了點頭。他不由想到了仙道那天淚流滿面的表情
,他后來又是以怎樣的心情,對遠藤博士說自己要出國的事呢
?

    遠藤博士繼續說:“我覺得這個決定很好。去一個全新的
環境生活,會有好處的。”
   “博士,為什么……”
    遠藤博士微微一笑,說:“你是不是想說,覺得這里很熟
悉很親切?你的疑惑,我已經看出來了。在你離開日本之前,
我有些事情想告訴你。所以,就托了小彰轉告你。”他頓了一
下,說:“小楓,你不要怪小彰,有些事,是我要他別說的。
”

    流川沉默著,他想,以前他對仙道可能真的太逼迫了。

    遠藤博士說:“看到你現在的樣子,我就放心了。對你的
將來,應該也沒什么可擔心的。”他喝了一口荼,說:“小彰
有沒告訴你,我是個心理醫生?”

    流川搖了搖頭。

    遠藤博士說:“小彰真是小心啊。”他沉默了一會兒,說
:“我和廣之,也就是小彰的父親,是大學的校友。我比他高
兩屆,讀著不同的專業,卻因大家都喜愛打籃球而認識。你父
親是廣之最好的朋友,我不久也就認識了你父親。有一段時間
,我們三人常常一起打球,很是快樂。”

    他說到這兒,臉上露出了笑容。

   “時間過得很快……大家都接了婚,有了孩子,當然其中
也發生了很多事……十年前,我從神戶搬到這兒。過了三年,
廣之一家也來到了中之森,他那時正在做一項研究工作。繼大
學畢業之后,我們可以又生活在同一城市了。”
    流川忍不住說:“博士,那我父親……”
    遠藤博士點了點頭,說:“你猜得沒錯。中之森不是你的
故鄉,你們一家一直住在長野市。”

    突然之間,流川覺得有人在他眼前拉開了一扇窗,陽光驀
地傾瀉了進來,他的視線豁然開朗。

    他終于知道自己的故鄉了。

    雖然,那是個他全然沒有記憶的地方。

    流川終于說:“博士,難道說,我是……”
    遠藤博士沉吟了一會兒,說:“是啊,你曾是我的病人。
你是因為這個原因才來到中之森的。”

    流川其實隱約猜到了。

    那些解釋不清的過去,以及姑姑/仙道他們對此閃閃其詞
的態度,都告訴了他,正如他對仙道說的:他覺得他們把他看
作一個病人……他原來真的是個病人。

    遠藤博士說:“心理學上說,每個正常人都有這樣一種能
力,即把自己不愿意回憶的某些往事:比如可怕的/痛苦的/羞
恥的/罪疚的/有損于自我的……等等的記憶經驗,有意地加以
掩埋,將它們推出意識之外,不讓它們出現在自己的意識里。
這就是精神分析學派所定義的壓抑理論。對記憶予以壓抑,具
有自我保護的功能。這個能力,可以說,是人人都有的。所以
,生活中,不愉快的事比愉快的事更易于遺忘。“

    流川似懂非懂地聽他說這些心理學上的理論。

    這和他有什么關系呢?

    遠藤博士說:”小楓,你現在是不是,對自己過去的記憶
產生了疑惑?”

    流川點了點頭。

   “那是因為……你過去記憶的壓抑是由外界完成的。或者
說是我由完成的。”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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