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十三個瞬間
(十八)

作者﹕仙奇島

    8月21日清晨,仙道坐在北上的新干線上。

    他默默地看著窗外還在晨曦中的風景。

    新的一天就要開始了。

    他和流川,今天可以在他們父輩長大的郡山市遇到嗎?

    他突然覺得,17年來,他好像就是在各條新干線間穿梭著長
大的:東京-中之森-鐮倉-橫濱-郡山……可能還有別的什么終點
站。

    一個典型的日本人的人生。

    在新干線上看窗外的風景,看車廂里形形色色的人,然后奔
赴各自的目的地,去開始一段段辛酸苦辣的人生。



    當仙道踏上福島縣郡山市,這個陌生城市的土地時,已經是
正午12點多了。

    他在一家快餐店吃了午飯,乘出租車直奔北陵高校。

    北陵高校在郡山市一個不很繁華的街區,學校的規模看來不
大,但建筑很有點歷史,校史看來也很長。

    仙道站在學校的大門外,想到自己的父親/流川的父親以及
水澤夏樹曾經在這里度過了他們的高中時代,就覺得說不出的親
切。臉上不由露出微笑。

    何況,這里也許會成為他和流川的記憶。

    他走到大門口,因為是暑期,又是正午,校園里好像沒什么
人。傳達室的門口站著一個六十來歲的老者,看來精神很好,身
體也很健康。

    仙道走過去,說:“初次見面。”
    老者上下量他,目光有點疑惑,突然說:“小伙子,你是不
是姓仙道啊?”

    仙道大吃一驚,算起來,父親在這里讀書,至少是近30年前
的事了,竟會有人一眼就認出自己是他的兒子。

    他覺得很感動,他笑著說:“老伯,你的記性真好。我父親
仙道廣之,約30年前,的確在這里讀過書。”
    老者糾正他,說:“應該是27年前。那時我才38歲,是這里
的園丁。聽說令尊現在是東京某所名牌大學的教授了,真了不起
啊。”
    仙道笑著說:“不敢。老伯您貴姓?”
   “我姓柏木。”

    他想,父親要是知道,柏木老人27年后還清楚地記得他,會
不會也很感動?除了至親或者密友,人們通常連自己同班同桌數
年的同學也會淡忘。

    所以,像柏木老人這樣,多年后還能記得與自己人生完全無
涉的人,真是難能可貴。

    柏木邊回憶,邊繼續說:“記得令尊以前是學校里的風云人
物,很受歡迎。當然現在更是北陵高校的驕傲了。”
   “柏木先生,我父親那時是不是和一個叫流川的同學很要好
?”
   “是啊。那個流川也很出色,就是不愛說話。通常看他們在
校園里,總是令尊說個不停,流川一聲不吭的。這樣的倆個人能
成為好朋友,真是奇怪。”

    仙道心想,父親以前也是個開朗的人吧,但現在,在他身上
找不到這種痕跡了。

    是不是,如果將來在生活里遇到了挫折,自己也會變成那樣
?

    當然,他在童年時代已經有過一次性格的大轉變了。仙道覺
得那并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大抵有著難以言說的痛楚。

    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和父親性格轉變的促成原因也許有著天
壤之別。

    仙道想到這里,記起了自己的來因,說:“柏木先生,您今
天有沒見過一個男孩?他是流川叔叔的孩子。我今天就是來找他
的。”
    柏木很肯定地說:“沒有。如果是像流川的男孩子,我不會
沒有印象的。”

    仙道突然想到:從鐮倉到郡山,比從東京到郡山要多用一個
小時。也許流川又比他遲出發,他還沒到是很自然的。

    沒想到自己火急趕來,怕錯過流川,卻比流川先到此地。

    只要不錯過就好,他松了口氣。

    仙道笑著說:“柏木先生,我想進去看看,可以嗎?”
    柏木點了點頭,說:“當然。是令尊的母校嘛。真希望令尊
也能回來看看。”
    仙道認真地說:“我會轉告父親的。我想他一定還記得柏木
先生。”
    柏木很自信地說:“我想也是。他那時常常幫我澆花呢。”

    仙道想,柏木說的那個人,真的是自己的父親嗎?

    他正要走進去,想到一件事,說:“柏木先生,如果流川來
了,請先不要告訴他,我也在這里。我想給他一個驚喜。我們很
久沒見面了。”

    他這樣說也不算撒謊,他和流川是有10天沒見面了。

    柏木笑著點點頭,說:“好啊。看來,你們這一代感情也很
好呢。對了,那時,令尊和流川的妹妹很要好,后來結婚了嗎?
啊……對不起,我真是糊涂了。”

    柏木雖然老了,但思維仍很敏捷。他話一出口,就知道自己
問了不該問的話。如果仙道廣之和那時的流川夏樹結婚的話,仙
道和流川不就是表兄弟了?仙道剛才說話的口氣,已經說明那段
感情應該是無疾而終了。

    仙道忙說:“沒關系。那是我父親沒福氣。”
    柏木很惋惜地嘆了口氣,說:“我對那個姑娘很有印象啊。
真是……”

    連旁觀者都如此扼腕嘆息,仙道不由想,父親一直以來,是
以怎樣的心情想到水澤夏樹呢?

    仙道也許終其一生,也無法體會放棄初戀是什么感覺。

    這也許是他和仙道廣之的人生區別所在。

    仙道走了進去。



    他在校園里逛了一圈,覺得有點困了,就躺在陽光沒有直射
的草地上養神。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大約是下午兩點鐘,流川也來到了北陵高校。

    柏木因為答應了仙道,沒有說到仙道也在校園里的事。

    他對流川說:“令尊以前在這里讀過書吧?我在這個學校有
30多年了。我記得令尊啊。”
    流川一怔,說:“沒錯。我想知道有關我父親的事,所以…
…”
    柏木眼睛一亮,說:“正巧,圖書館的中村老師就是令尊以
前的班導師。她剛走進去。你去問她試試看。就是那一幢樓的第
二層。”

    他指了指右邊的一幢樓。

    流川謝過走了進去。


    這幢樓看來歷史悠久,有著風雨侵蝕的痕跡。流川沿著走廊
走著,這里,從二樓下來一個五十來歲的女教師,她站在樓梯上
,借著走廊里微弱的光線看著流川,說:“你是這里的學生嗎?
”
    流川說:“不……我是……”
    那女教師打斷他,說:“等等……你是不是姓流川?你很像
我以前的一個學生。”
    流川快步走近她,說:“您是中村老師吧?我聽門口的柏木
先生說,您是我父親的班導師。”
   “是啊。請上來。”

    流川和她上了樓,坐在寬敞的閱覽室里。

    中村倒了杯水給他,說:“真是時光飛逝啊。流川的孩子都
這么大了。”

    她記憶里的流川凌還是個沉默的少年。但她那時也只不過是
個大學畢業不久的年輕女子,現在卻已五十多歲了。

    而那個流川更是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這就是時光的河,不停地向前流淌著。帶上一些東西,也放
下一些東西,記憶卻總是沒有回頭地奔流向前。

    她想到流川凌,眼睛一紅,說:“我聽說流川他七年前死于
一場事故,真是……”她握著杯子,臉上是難言的悲傷。

    流川想到了自己的班導師菊村,有幸的是,他們父子倆都遇
到了個好老師。

    流川說:“我今天來,是想了解一些我父親過去的事。”
    中村點頭說:“行啊。只要是我知道的。”

    真要開始問時,流川反而不知從何問起。

    關于自己的過去,有太多的疑問了。他知道在這里,未必能
得到什么有價值的東西,但總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他真的不希望自己生活在一團迷霧里。

    流川終于說:“我父親他,是不是有個叫仙道的同學?”

    真是奇怪,明明沒有約好,他和仙道要確定的第一個問題卻
是相同的。

    中村回憶著,點了點頭,微笑著說:“沒錯。流川和仙道雖
然個性相差很大,愛好也不盡相同,但真的很要好。在學校里形
影不離的,都很受女生歡迎。”

    流川想,看來他和仙道父輩的相熟是千真萬確的了。可是,
他怎么會對仙道和他的父親一點印象也沒有?難道真的會有仙道
所說的情況:仙道記得他,他一點也記不得仙道了?不會的。那
樣的人,他不至于會忘得那么徹底。那簡直是侮辱他的智商。

    他繼續問:“中村老師,那時,我父親參加的是什么社團?
”
   “是棒球社啊。流川的棒球打得很好。是隊里的王牌。”
    流川忍不住問:“那個仙道參加的是籃球社嗎?”
    中村點了點頭,說:“對。仙道是籃球社的明星球員。”

    果然,流川心中一沉。他沒有猜錯。

    在小學時,他曾對棒球很有興趣,但那時他同樣很喜歡籃球
。何況,水澤清一甚至在庭院里裝了籃球架,他可以時時練習。
總之,后來他選擇了籃球。

    不管怎么說,有時想到這件事總覺得有點可惜。

    因為那是父親給他的遺傳吧。

    可是,為什么剛到橫濱的時侯,他對籃球的喜愛,會在他那
時几乎封閉的心里,占了那么大的位置?甚至于是靠著籃球,才
打開了和這個世界重新溝通的窗口?

    從仙道和澤北的關系來看,從小就打籃球的,應該是從父親
那里繼承了籃球天賦的仙道,而不是自己。還有,小時侯和澤北
一起打球的記憶又是怎么回事?

    流川的頭有點痛起來。

    中村擔憂地看著他,說:“流川同學,不舒服嗎?”

    流川搖了搖頭,他站起身來,走到窗前。

    可能是屋里的冷氣讓他覺得有點悶。

    他說:“老師,我可以打開窗子透透氣嗎?”
    中村說:“當然可以。”

    流川拉開一扇窗,看向窗外。

    午后驕陽似火,校園里顯得靜寂無聲。

    他突然怔住了,看到下面的草地上躺著一個人。雖然這場景
換了個時空,也許是給他的印象太深刻的緣故,他還是一眼就能
認出。

    那個人是仙道。

    他竟然也來到了郡山。流川真的開始佩服仙道的神通廣大,
他總是可以猜到他的行蹤。

    他這樣想,就更覺得心煩意亂:仙道到底知道些什么呢?他
總是對那些過去顧左右而言他。

    流川感到仙道的守口如瓶里,隱藏著某種不可言說的擔憂。
仙道有時無意中流露出的表情讓他覺得:他不是不想告訴他,而
是,也許真的不是什么好事情。

    流川也沒想過,會有什么好的過去在等著他去挖掘。他沒可
能這么幼稚和無聊。

    他拉上窗,走回桌邊,說:“老師,今天真是麻煩您了。”
    他正要背起包,想到了什么,說:“對不起,我想到我父親
以前的家去看看,您這里有那時的地址嗎?”
    中村沉吟了一下,說:“有的。”

    她走到一排書架前,抽出一本像是畢業冊的本子,遞給流川
,說:“這是那一屆的畢業紀念冊,最后一頁有地址。”

    流川翻開冊子,看到了一張集體照,他很快找到了父親和站
在他身邊的仙道廣之。他們的上一代和這一代簡直是同一個模子
刻出來的。這也許就是血緣的力量。

    流川看到了在父親流川凌名下的地址:郡山市錢函二丁目四
番地。

    他把這個地址記在記事本上,說:“老師,真是謝謝你。我
告辭了。”

    中村把他送到樓口,看著他,說:“流川同學,作為你父親
的老師,我想對你說句話。”
    流川一怔,在樓梯上回過身來,說:“老師請說。”
    中村笑了笑,說:“我是這樣想的,這世上的人,性格可以
說是千差萬別,但都可以快樂地生活下去。對不起,我這是倚老
賣老了。”

    流川明白她的意思,就像仙道說的:快樂是一種美德。但…
…

    他還是有點感動,說:“謝謝老師,我明白了。”
    中村突然想到一件事,說:“對了,流川在高中時就顯出了
攝影方面的天賦,他后來好像是成了一名攝影師吧?我非常喜歡
他的作品啊。”
    流川頓了一下,說:“謝謝。老師,我走了。”

    中村點了點頭,看他沿著長廊向出口走去。

    關于父親的職業,流川當然也略知一二。但他不是看過父親
太多的作品,好像隨著父親的過世,他的作品也在世上消失了。

    流川并不認為,這和自己的過去有什么大關系。但有時間的
話,他是應該去多多了解父親生前的作品,那畢竟是父親一生的
心血。

    他這樣想,已經走到了大門口。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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