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十三個瞬間
(十九)

作者﹕仙奇島

    流川走出那幢樓,來到草地上。

    即便穿著球鞋踩在草上,仍能感覺觸感柔軟,怪不得仙道
睡得很愜意。

    他走到仙道的跟前,用腳尖踢了踢仙道的小腿。

    仙道終于醒了,坐起身,看到他,眼睛一亮,說:“流川
,你終于來了。”
    流川看他站起身來,說:“你怎么會在這?”
    仙道反問他:“你又為什么來這?”

    流川心想,又來了。每當仙道不想正面回答問題時,總愛
用這招。

    他哼了一聲,說:“要你管。你喜歡在這睡一晚,隨便你
。”

    他說著向路上走去。

    仙道趕上他,說:“流川,你要回去了嗎?”

    流川站住看了看表,這時是下午近三點。

    他看了看仙道,說:“我還要去一個地方,你想不想去?
”
    仙道沒想到他會邀上自己,簡直是喜出望外,說:“當然
。是什么地方?”
    流川看了他一眼,說:“去我的老家。”
    仙道一怔,說:“你們家不是……”
   “是沒有人了。不過,我想去看看。”



    他們走到了校門口,柏木看到他們倆,笑著說:“實在是
太像了。我還以為是時光倒流。”他對流川說:“見到中村老
師了嗎?”

    流川點了點頭。

    仙道看了看柏木,又看了看流川,說:“中村老師是誰?
”
    柏木說:“也是令尊以前的班導師。”

    仙道“哦”了一聲,他當然知道流川的來意,但現在不是
問流川這些的時侯。

    他從背包里取出相機,說:“柏木先生,我為你拍張照片
吧。到時會寄來給你。而且,可以給我父親看看,他看到你還
這么健康,一定會很高興。”

    柏木有點窘迫地說:“我這種老頭子,還拍什么照片?”
    仙道邊向后退,邊調整鏡頭,說:“拍照片和年齡有什么
關系?笑一個,好……就這樣。”他拍了一張,說:“柏木先
生,能不能為我和流川拍一張?難得來到父親的母校。”

    柏木點了點頭,接過相機。

    仙道笑著靠近流川,流川皺了一下眉,說:“誰說我要…
…”
    仙道打斷他,說:“母校,是父親的母校啊。”

    流川沉默了一下,終于沒有再堅持。

    他想自己也許不會再來這里了。這里畢竟是父親和姑姑的
母校。留給紀念也好。

    他們站在北陵高校的門口,拍了這張少年時代唯一的合照
。

    接著,仙道又捉住一個路人,拍了一張三個人的合照,才
告別離開。


    流川走在前面,突然回頭說:“你還真有閑情逸致,連相
機也帶來了。”
    仙道理直氣壯地說:“既然出門旅行,為什么不准備充分
點?我可不想錯過任何的好東西。流川,你難道沒聽說過,攝
影是瞬間的藝朮?”

    流川領教過他的巧舌如簧,不想理會他。

    仙道趕上他,繼續說:“柏木先生更是難得,過了27年仍
能記得我們的父親。你不感動嗎?你想想澤北,他只用6年時
間就把你忘了。”

    他隨口說出,立刻暗叫不妙。

    果然,流川回過身來,說:“是嗎?真的是澤北記性不好
嗎?”
    仙道頓了一下,說:“那個中村老師是不是對你說了什么
?”
    流川淡淡地說:“我沒有必要告訴你。”
   “但我直覺你問的問題與我有關。”
    流川冷笑了一下,說:“那又怎么樣?和我有關的事,你
不也閉口不說?”
   “可那時,是你自己說的,與過去相比,現在和將來更重
要。你這樣算不算言行不一?”
    流川看著他,說:“這你也相信?你不是法官,我也不是
証人。何況,我要做什么,沒有必要通知你。我有知道自己過
去的權利。”

    仙道不知說什么才好。每個人是有權知道自己的過去,但
是不是每個人的過去都值得去尋找?如果過去只是個包袱,為
什么不順勢丟在路上呢?

    但他不是流川,他沒法和流川感同身受。


    流川攔了一輛出租車,坐上了車。仙道坐到他的身邊。

    流川對司機說:“麻煩你,錢函二丁目二四番地。”
    司機是個普通的中年人,他這時從后視鏡看著他們,說:
“倆位是外地人吧?”
    仙道有點奇怪地問:“這有問題嗎?”
    司機說:“剛才這位小哥說的地方,現在好像是高速公路
啊。”

    流川一怔,不過二十來年的時間,他祖先居住的地方,竟
然已經滄海桑田。這二十年來,也許他們流川家,是變遷最大
的了。

    司機問:“還要去嗎?”
    仙道說:“請開車吧。”

    他側頭看了流川一眼,剛才針鋒相對時,好像是流川占盡
了上風。但只有仙道知道,流川這時心情很糟。

    他開始后悔,為什么要逞一時口快呢?他們倆個說不到一
塊的時侯,通常就是互相傷害的時侯。誰也沒有占到半分便宜
。

    但他如果不堅守底線,一味地退讓,也許會出現更不可收
拾的局面。他沒得選擇啊。

    他嘆了口氣。什么時侯可以停止這種互相傷害呢?

    可悲的是,這仍然不是他能選擇的。

    流川聽到了嘆息聲,他覺得仙道的聲音里滿是無奈。

    他本來目不轉睛地坐著正視前方,這時側頭看了仙道一眼
。

    流川想,又不是他的家變成了高速公路,他嘆什么氣?



    車開到了一個路口,司機說:“就是前面啊。這里建成高
速公路已經有十几年了。”

    仙道付了車錢,流川徑直向前走去。

    仙道跟著他走到高速公路的路邊,那里的確有塊路牌寫著
“錢函二丁目”。也許十几年前,流川的家人真的就住在這里
。但現在,那些生活的痕跡已經被埋在了路下,線索全無。

    仙道拿出相機,遞給流川,說:“要不要拍張照片作紀念
?”
    流川橫了他一眼,說:“無聊。”

    他看著眼前高速公路寬敞的路面,他的心這時也一樣空曠
寂廖。

    如果不是仙道站在身邊,他也許會忍不住掉頭就走。

    他的先人生活過的地方成了高速公路,他和父母一同擁有
過的家也已蕩然無存。

    家到底是什么?這6年來,流川沒敢去想這個問題。

    橫濱水澤家那間屬于他的房間,以及他在鐮倉租住的那間
公寓,對他來說,都不是家。他只是那些房間的住客罷了。

    也許對于一個孩子來說,失去了父母,同時就失去了家。

    他想他已經沒有家了。

    仙道這時正在拍照。

    流川看了他一眼,心煩意亂地說:“你在干什么?”
    仙道笑了笑,說:“為你拍几張照片留念啊。也許不會再
來了。你的家人畢竟在這里生活過。”
    流川冷笑了一下,說:“你這種人,永遠不會懂的。”

    他說完沿回路走去。

    仙道追著他,說:“流川,你有話直說好嗎?”

    流川沒有說話,越走越快。

    仙道這時大聲叫道:“流川楓!”

    流川這才站定回身,看著他。

    仙道快步走近他,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覺得我出身
優越,沒心沒肺,對不對?可是,你錯了,大錯特錯!”

    流川一言不發地看著他。

    仙道繼續說:“我想說,我比這世上任何人都了解你!”
    流川的臉色在陽光下顯得很蒼白,他淡淡地說:“是嗎?
”

    在他難過得要死時,對著他的傷口撒鹽,就是仙道了解他
的方式?他不需要這樣的了解。

    仙道定定地看著他的臉,說:“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現在的
心情嗎?我以為你至少愿意我假裝不知道。難道你希望我對著
你說,流川,我知道你現在覺得自己沒有家了,你姑姑那兒不
是你的家,鐮倉的公寓當然更不是。你現在覺得你只有自己,
對不對?”

    流川心中一震,看著仙道,也許真的錯怪了他。如果他不
了解自己,怎么猜得到自己會來郡山?那又怎樣?他知道了,
自己的心情又沒有好一點。

    他心里這樣想,脫口而出說:“那又怎么樣?”
   “你這么聰明,還想不開嗎?郡山這里的家沒有了,中之
森的家沒有了,如果橫濱姑姑家也不是你的家,那都沒有關系
。將來你一定會有家的。所以,都沒有關系。”仙道說到后面
時,語音輕柔,像是安慰。

    流川心想,將來的事誰會知道呢?他七歲以前,應該想不
到自己有一天會成為孤兒。沒有人會比他更明白人生無常的寓
意。

    仙道有著完滿的家庭,他怎么能完全了解自己?哪怕他能
猜到自己這時灰敗黯淡的心情。

    仙道柔聲說:“流川,你并不是只有一個人。我還是那句
話,如果你的過去真的有什么,那答案我只能說在時間里。我
也不知道,但可以一起去面對。”

    怎么一起去面對?

    流川想,他可以代自己痛苦嗎?可以代自已困惑嗎?很多
事情,不是旁人可以代替的。到底,人還是只有自己。他的存
在,頂多能讓自己覺得心安一點罷了。



    在車站等車的時侯,仙道繼續沒有目的地拍照。

    流川沉默著想自己的心事,懶得理他。

    仙道對他說:“流川,只剩几張底片了,麻煩你為我捉拍
几張好嗎?我想作個紀念。”

    流川一怔,看著他。有時侯,他真的猜不透仙道做些莫明
其妙的事,是為著了什么。

    仙道這時把相機遞給了他。

    流川看著相機,突然想到父親生前是攝影師這件事。也許
離相機最近的時侯,就是離父親最近的時侯。

    他這時脆弱地想念著自己的父親,于是接過了相機。



    上車的時侯,流川把相機還給仙道。

    仙道收回背包中,說:“流川,洗出來的照片,開學時我
會給你一份。”

    流川沒有應聲,他對這個毫無興趣。

    仙道看到了那個鎖匙扣,取下來,遞給他,說:“這是昨
天我在東京買的。不高興的時侯看到它,可能會覺得好過一點
。我那時就這樣。”

    他其實是想說,我不在你身邊的時侯,就把它當作我吧。
但這樣的話他還說不出口。

    流川沉默著沒有接。仙道把鎖匙扣挂在他的背包上。



    傍晚六點多,列車在琦玉縣古河市郊等一次交匯。

    這一次的旅程,比七月初從橫濱到鐮倉要長三倍多,但流
川出乎意料地一路清醒著。

    仙道不知道他想的是什么。但他直覺流川的心情,并沒有
因為他那類似告白的話而好轉。

    這時,一趟列車迎面開了過來,和他們這趟交叉錯過,漸
漸遠去。

    仙道看著這個情景,不知為什么,覺得有點不安。

    雖然流川就坐在他身邊,他仍覺得流川就像那趟交匯而過
的列車,和自己漸行漸遠。這種感覺正緩慢而又神秘地積聚著
,直到有一天他不知道流川在想什么為止。

    他第一次對未來有了不確定感:他們真的不會走散嗎?



    晚上七點多,車漸漸開進了東京。

    仙道低聲說:“流川,我到了。”

    所有要下車的乘客,都在為結束舟車困頓的旅行而松了口
氣。但仙道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車停的時侯,仙道站起身來,說:“流川,開學見吧。”

    流川這時點了點頭,看著他挺俊的背影在車門處一閃。等
轉眼從窗口看出去時,仙道已經站在了下面,正用一種無法描
述的神情看著他。

    車開的時侯,流川看到仙道的身影越來越小,終于不見。

    他低頭摸了摸那個兔形鎖匙扣紅紅的笑臉,上面好像還有
仙道手上的余溫。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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