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0日下午,仙道走進一家音像店。
他在CD架間來回穿行著。
收銀台邊,站著一位像是店長的年輕女郎,一直注視著他,這時
說:“歡迎光臨。請問……”
仙道知道自己的舉止有點怪異,已經不是一家音像店的工作人員
,把他看成危險怪物了。
他走到女郎面前,說:“請問,這里有沒一個男孩打工?比我矮
一點,頭發有點長,長相嘛,有點像電影[情書]里的那個柏原崇,可
能比他還酷點……”
他正說著,看見流川抱著一疊CD從后面的倉庫走出來。他松了口
氣,終于找到了。
女郎說:“你說的就是流川吧。”
仙道笑著點點頭。流川走過來,把CD放在柜台上,看了看仙道。
仙道說:“流川,我有點事找你,可以出去一下嗎?”
流川對女郎說:“店長……”
女郎點了點頭。這時是下午三點多,是顧客最少的時侯。
仙道和流川走到音像店的大門外。
仙道笑著說:“我上午去找你,房東說你一早就出去了。打電話
到你姑姑家,小茜說你在一家音像店打工。我已經找了好几條街的好
几十個音像店了。總算趕得及找到你。”
他說完習慣性地呼了口氣。
現在是一年中最熱的時節,流川剛才看到仙道藍色T恤的后背濕
了一片。仙道在正午的街頭找了自己好几個小時,應該不會吃飽撐著
,他不由問道:“有什么事?”
仙道沉默了一會兒,說:“傍晚我要回東京了。我母親一直催我
回去。現在練習已經暫停,也沒別的事可做,應該要回去了。”他這
話像是在說服自己。
流川一怔,仙道頂著烈日找了自己好几個小時,就是為了說他要
回家?
仙道從牛仔褲的后袋取出一張紙條,因為放得久了,有點皺。
他遞給流川,說:“這是我在東京的聯絡方式。如果有事就通知
我吧。”他頓了一下,說:“如果你和小茜到東京玩,也請聯絡我。
我可以給你們當向導。”
流川接過,捏在手里。
他們的身邊不時有人穿行著,不遠處的大街上車來人往,響聲不
斷。
他們卻像是倆個失語者,找不到話來說。
流川還不太習慣說:“走好”/“保重”之類告別的話。
倆人唯有相對無言。
仙道眼角的余光,看到音像店的店長,正透過玻璃門,用好奇的
目光看著他們。
他打破了沉默,笑了笑,說:“流川,你真是個優等生典范啊。
會想到自食其力。我這個學長覺得很慚愧呢。”
他話一出口,突然想到他和流川是不同的:他是一個獨生子,流
川再怎么說也是個寄人籬下的孤兒。
他忙說:“對不起,我……”
流川淡淡地說:“沒什么。要用錢所以才打工,就這么簡單。”
仙道一怔,說:“要用錢?流川,你要買什么東西嗎?”
流川的眼神表示他拒絕回答這個問題,仙道只好心存疑問作罷。
仙道說:“我也要回去收拾東西。那么再見了。保重吧。”
流川點了點頭。
仙道走下台階,又回過頭來,說:“我要月底才會回鐮倉來。”
流川還是點了點頭。
仙道看他連連點頭,不知怎么的,松了口氣。這至少表示流川聽
進他的話了。
流川看著他穿過了人行道,漸漸消失在人群中。他把仙道給他的
紙條小心地放進牛仔褲的后袋里。他確定自己不會去東京,但不確定
用不用得上這個地址和號碼。
黃昏時分,仙道踏上了東京的土地。
這個他居住了很多年的大都市,不知為什么,給他一種空蕩蕩的
感覺。他嘆了口氣。
仙道回到家中。
他的家永遠被母親收拾得清爽舒適,像是一件藝朮品。
仙道優香已經有近兩個月沒見到寶貝兒子了,看到他喜悅之情溢
于言表。她對仙道說:“小彰,你總算回來了。媽媽差點就要去鐮倉
把你綁回來了。怪不得人家說兒大不中留。”
仙道笑了笑,說:“媽,你真有創意,是女大不中留吧。爸爸還
沒回來嗎?”
仙道優香習以為常地說:“你爸爸至少要十點才會回來,你忘了
嗎?”
仙道點了點頭,他打量著客廳,想到水澤家那幅流川拍的雪景,
突然有一種迫切的愿望:如果那幅雪景挂在自己家的客廳就好了,天
天可以看到啊。
仙道優香見兒子從進門開始就有點古怪,不由很是擔心,說:“
小彰,你怎么了?不舒服嗎?別嚇媽媽啊。”
仙道坐在沙發上搖了搖頭。
他的思緒仍然停在下午和流川在音像店門口告別那一刻。
為什么他這么的依依不舍,流川卻全然無動于衷呢?
他是怎樣克制著自己閑散懶惰的本性,咬著牙堅持在烈日當空的
盛夏正午,一家又一家音像店里,像沒頭的蒼蠅似地找他,只是為了
離別前再見他一面。
這些對流川來說,都沒有價值嗎?
真是不公平啊。
他真希望時間可以倒退回,他們和山王一戰結束時,不約而同地
奔向對方那一刻。
如果那時他趁勢來個勝利的擁抱,會不會讓流川變得更在意他一
點呢?那樣特殊的時刻,流川也許不會計較距離。
流川那時是對著他說“我們”了的。
可惜啊,他那時只會對著他傻笑。
過了那一刻,“我們”這個概念就從流川的思想里摒除,只剩下
“你”和“我”。
機會總是稍縱即逝。
他真是痛恨自己。
仙道優香在兒子臉上看到了某種讓他不安的表情。
那是怎樣的表情呢?仿佛是無限地懷念著什么,痛悔捉不住什么
,決定放棄著什么。她在另一個她摯愛的人臉上看到過這種表情。
雖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已經不止一次地提醒過自己,要忘記那些讓她不開心的事,多
想想現在擁有的幸福。
但她仍然發現,其實自己對那個表情無時或忘:那是仙道廣之向
她求婚前無意中流露過的表情。那個表情讓仙道優香覺得,他好像用
整個靈魂舍棄了什么,才空得出位置來容納她的。
仙道廣之舍棄的是什么呢?雖然人們說,每個婚姻的建立必會犧
牲些別的什么。
她那時不甚明了,是六年前在中之森見到了水澤夏樹才恍然大悟
的。
不管她現在有多幸福,仙道廣之曾經無意中流露出的那個表情,
仍然是懸在她心口的一把尖刀,一不小心就會割到她。
一刀有一刀的疼痛。
現在,這個表情在兒子的臉上出現了。兒子長大了,異常優秀,
自有主張,終有一天會飛離她的懷抱。
還是已經離開了她,卻沒覺察到呢?
仙道看到了母親美麗的臉上若有所失的表情,這種表情他不是第
一次在母親的臉上看到,應該也不會是最后一次。
也許他這患得患失的個性就是從母親那遺傳來的。
他那時對水澤夏樹說,母親是如何如何地幸福如意,會不會有點
自賣自夸?
他突然覺得:母親的幸福就像她布置的這個家,富麗堂皇/令人
眩目,但有種不真實的戲劇感。
說母親比水澤夏樹幸福,似乎為時過早﹔但說水澤夏樹比母親幸
福,又怎么解釋那時水澤夏樹說到“我愛的人,對我來說,都滑不溜
手”的表情呢?
他還想到了流川過世的父母。
上一代人的幸福程度,怎么會這樣欲說還休的脆弱,經不起推敲
呢?
他不要這樣。
他定了定心神,說:“媽,我去洗澡了。你給我准備點吃的吧。
”
仙道優香笑著點了點頭,走進了廚房。
吃飯的時侯,仙道優香說:“小彰,上次你不是在電話里說,3
號比賽就結束了嗎?為什么到今天才回來?”
仙道邊吃邊說:“我們是在3號就玩完了。不過,還要觀看和研
究后面的比賽啊。現在,我們也是全國矚目的強隊了,要多了解其他
的球隊才可以保持優勢的。”
仙道優香看著他,說:“是嗎?小彰,我怎么覺得,你和去年有
點不一樣呢?去年你更早就回來了。是不是有了女朋友了?”
畢竟是自己的母親,對自己的纖毫變化都能覺察。
仙道搖了搖頭,說:“才沒有呢。因為今年打進全國大賽了嘛。
媽,你想太多了。”
仙道優香突然說:“那個叫楓的孩子,現在怎么樣了?”
仙道一怔,說:“他啊,還好吧。”
“那就好了。總算那時,你爸爸和遠藤博士的辛苦沒有付諸東流
。真是個可憐的孩子。”
仙道低頭吃飯,他不喜歡母親用“可憐”這個詞形容流川。
他想到,在學生會最后一次例會上大聲笑他的流川,在對丰玉的
下半場中用一只眼睛比賽的流川,以及在山王一戰結束后神采飛揚的
流川,下午在音像店認真打工的流川……流川和可憐這個詞有著十萬
八千里的距離。
但他不想對母親多說流川。
仙道優香終于說到了水澤夏樹:“楓的姑姑還好吧。”
仙道抬頭看著母親,為什么她們問到對方的時侯,神情如此相似
?
都是這樣故作輕松,實則繃緊著十二根的神經?
仙道想到,那時他的話傷到了水澤夏樹。他怎么對母親說呢?
還是據實說吧。
他說:“很好啊。她是神奈川有名的成功女士,我是沒見到水澤
叔叔本人,不過,從照片上看,是個很好的人呢。他們還有一個很可
愛的女兒啊。”
水澤夏樹笑著說:“是嗎?”
她想,這世上總會有這樣一種女人,強悍得像是一株在陽光眷顧
下長著堅韌根須的樹。她就算是被外界的風吹雨打著,仍然透過房屋
層層的玻璃,嘲笑那些溫室里需要男人澆灌才能嬌嫩生長的花。
她就算不是被選中的那一個,放棄她的那個男人,還是會用心中
很大的一塊空間來放置她。
所以,這么多年來,仙道優香簡直是怕見到水澤夏樹。每見到她
一次,她就覺得自己的生命力越發的相形見絀。
她簡直不敢直視水澤夏樹被陽光眷顧的臉。
她自己永遠只能像月亮一樣,接收從仙道廣之身上反射過來的光
。
她得的一種無藥可醫的陽光缺乏症。
仙道再次在另一個貌似幸福的女性臉上看到了痛苦。
為什么完全不同的倆個人,會同樣選擇了羨慕或仰慕對方呢?
是不是沒有人覺得目前的自己是最幸福的?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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