淨琉璃
(1-3)

作者﹕魅

第一回 花非花

    話說日本平安王朝時期,藤原天皇不思朝政,終日沉湎于音律管弦
之中.朝臣皇族中有獲重寵者,多皆是極工音律之人.如此一來,制國安
邦無人,朝政一片混亂.加之后宮妃嬪甚多,身份高貴者比比皆是,因此
一干野心勃勃的皇族外戚便趁虛而入,公然攝政.其中以兵部卿親王勢
力最大,竟至于公然在親王府中操練私人軍士,大有取藤原帝而代之的
勢頭.藤原帝對此裝聾作啞,只管整日呆在宮中擺弄和琴簫管,兵部卿
親王因此更加不可一世,氣焰十分囂張.世人皆嘆道:”若此人是一名
樂師,定能比作天子來得輕省.”這些大逆不道的話傳到藤原帝耳中,
這昏庸君王居然引為知音,嘆息不已.世風之亂,君王之庸,由此可知也
.


    單說這藤原帝有一個寵愛的尚侍,世人稱其為朝顏,相貌固然光彩
艷麗,更為難得的是氣度優雅不凡,且性格喜靜寡言,恰恰為藤原帝所
最愛.入宮第三年,這尚侍生下一個面貌極為清秀的小皇子,藤原帝愛
如珍寶,几乎寸步不離,時時噓寒問暖.宮人們私下都議論說:”如此專
情喜愛,真是叫人羨慕啊.”然而這尚侍朝顏自生產后體質便一直虛弱
不堪,諸般草藥試遍卻均無效力.朝顏思前想后,認定是自己以前罪孽
深重的緣故,因此不顧藤原帝百般阻止,在小皇子還未滿百日之時便削
發出了家.,一心潛讀佛經以度余生.藤原帝見其夜夜獨臥于青燈古佛
旁,心中萬般不忍,又數次勸其回宮.無奈這朝顏心意已定,堅決不從.
藤原帝心知這尚侍天生倔強,遂也不再勉強,獨自帶著年幼的皇子在宮
中寂寞度日.


    第二年秋,藤原帝冊立蝶江女御為后.這蝶江皇后氣量狹小,先前
做女御時就已對小皇子的母親尚侍朝顏心懷嫉妒,如今成為皇后,回想
起以前失寵皆因那朝顏而起,便連帶的也嫉恨起那年幼的小皇子來.看
到藤原帝如此寵愛小皇子,蝶江皇后更是擔心萬分.終有一日她軟硬皆
施,逼迫藤原帝將這小皇子降為臣籍.為了便于控制,仍然讓他居住宮
中.藤原帝生性昏庸,哪里明白皇后的險惡用心,只覺得為臣也無甚不
可,甚至還可以避開宮中的權利爭斗,因此當即應允.然而畢竟是自己
深愛的孩子,縱使為臣,也是品級極高的右大臣.同時賜姓流川.因生于
琨黃葉華之際,世人皆稱其為流川楓公子,”三皇子” 之名反而極少
有人提起.



    時光荏苒,轉眼間十三年光陰滔滔流逝.昔日的雙髻孩童如今已是
青蔥少年.回想當初小皇子流川楓五歲那年著裳儀式時的情景,不禁叫
人感慨萬千.藤原帝每每攬鏡自照,總覺得來日無多,但國家社稷卻無
從托付. 幸好流川楓生日在即,稍稍沖淡了一點心頭郁結.


    十三歲生辰那天理應舉行冠禮,改作成人裝束.由于流川楓最得藤
原帝的寵愛,因此諸般事物,無論大小巨細,藤原帝都極為重視,必定親
自過目.可見其受寵之深.

    對于這次冠禮,其實皇宮上下都極為重視.尤其是各位家中有女兒
的臣子,無不著力打探思量.原來當時習俗,皇族男子冠禮之后,當天晚
上最好能有一公卿女子侍寢,即舉行婚禮.世人皆知流川楓公子最得上
寵,且相貌清雅俊逸,都紛紛想把女兒嫁給這位皇子.其中以兵部卿親
王聲勢最大,他自己也覺得這良機非己莫屬.


    不想冠禮當日藤原帝一反常態,絕口不提此事.兵部卿親王耐住性
子等到儀式完畢,覺得再拖下去勢必會喪失良機,遂巧言几句暗語,暗
示藤原帝自己家中的女兒甚為溫柔優美,欲將其送入宮中為流川侍寢.

    藤原帝早已洞察其意,卻故意避之不談,反而微笑道:”我聽說閣
下的愛子也剛剛行過冠禮,若有意的話,他日當攜子來此共賞櫻花.”

    兵部卿親王何等厲害,一聽便知這話中隱有深意.蝶江皇后曾有一
女,名喚櫻姬,世稱二公主.兵部卿親王之子仙道彰剛改為成人裝束,其
優雅高貴的氣度在大臣中頗有盛名.雖剛成年不久,卻自有一股清朗不
凡的大家風度.不單相貌俊朗,書畫彈射等亦十分通曉.最為難得的是,
他小小年紀便已任中納言之職,實在羨煞眾人.兵部卿親王原想通過嫁
女,在藤原帝旁邊安插一條內線,不想藤原帝卻搶先一步提出招婿,一
時讓人措手不及.


    几月之后,嫁女之事最終風平浪靜,櫻姬之事兵部卿親王也一直沒
有表態.表面上看, 這件事波瀾不驚,然而實際上,兩人之間的矛盾又
加深了几分.



    流川滿十五周歲的那年秋季,一天傍晚,藤原帝倚在格子窗邊,看
那澄澈如碧的夜空,忽然感到生命之變化與無常,加之朝政狀況每況愈
下,他自己又完全無心打理整頓,且膝下子女具已成人,沒有什么放不
下的東西.

    如此一想,竟有了出家離世的念頭.下定決心之后,他便將蝶江皇
后所生的皇太子喚入密室,一一告知其國璽等物的所在之處,自以為萬
無一失.誰知這宮廷上下早已遍布兵部卿親王的耳目,這樣重大的事, 
如何瞞的了人.得到探子密報之后,兵部卿親王當即決定派武士入宮竊
取傳位信物.其子仙道彰此時已年屆十六歲,聽說此事之后,自告奮勇
前往王宮盜寶.兵部卿親王一直沒有松口,因為此事非同小可,萬一被
侍衛發現,恐怕難以生還,遂安排一名死士于夜間前往.誰知這死士剛
出親王府便被仙道扣留,強令其與之調換衣裝,自己代替那人去了王宮
.原來這仙道彰雖然平日里庄重謹慎,但由于年紀尚輕,難免有一時輕
狂自大之時.這本是人之常情,也不應對此多作苛責.


    卻說那天夜晚異常晴朗,月色澄明,銀光皎潔如晝,一草一木莫不
纖毫畢現.想是月色太過明澈之故,縱然這仙道彰技藝超群,謹慎小心,
在即將得手的那一剎那還是被侍從察覺.那侍衛疑神疑鬼,大聲喝問道
”是誰”,那仙道哪敢逗留,即刻便閃出了房間.當下也顧不得什么方
向,一面急速小跑一面暗罵這月色壞事,定是自己的身影投射到了格子
門的紙屏上,才會惹出這許多事來.身后已隱約傳來侍衛的呵斥及兵刃
相撞的聲音.仙道情急之下,忽見前方有一門微微敞開著呈半啟半閉式
,當下便閃身躲了進去.至于這房間里是否有人,此人是誰,則完全沒有
考慮. 

    侍衛腳步已越來越近.單叢腳步聲及呵斥聲看,人數應該不少.仙
道心一橫,暗暗握緊了腰側的短刀.正待沖出去時,一只手突然自他身
后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另一只手則用力將他向后一拉.仙道尚未來得及
回過神,便覺得被推到了一張軟榻上,隨即眼前一黑,想是帳幕被拉下
之故.只聽得外面淡淡的聲音說了一句道:”出去.我這里沒有什么刺
客.”

    仙道只覺得偌大的空間里只聽得到他自己的心跳和呼吸聲. 等雜
亂的腳步聲稍稍遠去之后,仙道驚魂未定的掀開帳幕走了出來.定睛看
對面那人時,卻險些叫出聲來.

    你道著仙道中納言君為何如此驚訝?原來面前這人相貌極為清雅,
乍看之下几乎讓仙道以為是二公主,那面孔與二公主櫻姬實在肖似.但
細細看時,這人身材頎長,五官卻比櫻姬清秀許多.仙道年幼時曾見過
櫻姬的面容,此時回想起來,覺得她與此人相比,五官處稍嫌呆板滯厚,
少了那一份輕靈.固然,女子的容顏要比男子艷麗少許,但或許也正是
因為如此,面前這少年毫不矯飾的純淨,在仙道看來反而更加美好雅致
.

    一時仙道回過神來,便微微笑著對那少年行禮道:”多謝閣下出手
相救,他日若能再會,此情定當回報.”儀態十分優雅大方.

    那少年并不答話,只是淡淡的背過身走進臥榻,竟是絲毫不把仙道
在心上.仙道只覺得啼笑皆非.切不論自己此刻身配利器,就算只是一
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竟能如此從容淡漠,實在是令人驚異.

    出門之前,仙道倉促間向房間四處張望了一下.只見案頭斜置一張
古琴,形狀外觀與尋常古琴迥然不同.那琴身狹長,且呈上寬下漸窄之
勢.于琴尾處鐫刻有兩片楓葉狀的裝飾,在月光下色呈暗紅, 可以想見
若是在白晝光線下看的話,定然是艷紅如丹.當下也來不及細看, 只得
迅速離開了皇宮.



    仙道這一趟不來便罷,來了卻憑空多了一份煩惱.一連几天他若有
所思,時常凝眸看定一個方向不言不語過上一整天.有一天,左中將三
井壽登門拜訪,那仙道居然不聲不響,毫不在意的斜倚臥榻上出神.如
此行徑,實在是不合禮數.

    那三井壽自幼與仙道相處甚篤,卻也還是頭一次見到他如此反常
的模樣,心中不禁感到十分奇怪.于是試探著問道: ”我看你最近好象
心事重重,有事不妨說出來,也好從長計議.”
    仙道不答.半晌笑道:”你在近衛府,對皇宮諸事應當很熟悉吧.我
想向你打聽一個人.”說著便把前晚之事大致說了一遍.最后又到:”
我實在不知那深宮大院中居然還有如此人物.這几天我一直百思不得
其解,猜不出他到底是誰.正是個問題,困擾的我寢食難安呢.”
    三井且不答話,只嘿嘿一笑道:” 深夜私闖皇宮,你真好大膽子.
那你是否注意那庭院或是房間中的鋪設模樣?”
    仙道簇眉道:”庭中景象,倒是沒有來得及看清,但那房間,我記得
有一把形狀十分奇特的古琴,琴上鐫刻楓葉,樣子非常美麗.” 
    三井凝神細細想了一陣,忽面露喜色道:”照你這說法,我倒想到
了一個人,絕對不會錯,不過…..”

    這時忽聽侍從上前道:”今晚左大臣設宴,請二位屆時務必光臨.
”

    仙道聽了還不怎樣,那三井笑到:”正好,聽說左大臣家五公子清
麗非常,今晚赴宴,正是一睹其風采的良機.”

    如此嬉鬧了一陣,剛才的話題不覺淡了一些.然而僅過一瞬, 便又
重新涌上心頭.世人常道煩惱之深,如今這仙道中納言君身臨其境, 自
然別有一番感受.僅僅一次邂逅便念念不忘至此,其痴可知也.



第二回 唳楓

    卻說二人當晚抵達左大臣府時已有遲到之嫌.

    兩人敷衍了些飯食,忽聽左大臣笑道:”兩位大氣早成,實在可喜
可嘆.從年歲上看,兩位應該與我那五公子差不多吧.我總覺得那孩子
太過深入簡出,若是二位不棄,可否與他為伴?讓他多接觸一些伙伴,
對他大有裨益.”

    二人當即應允.左大臣大喜,遂命侍從引二人到五公子藤真健司的
住所.這藤真五公子性格奇特,靜時如處子,動時如脫兔.且極擅書畫及
制香.

    見面之后,三人一見如故,坐談甚歡.這藤真身穿一件軟綢白衫,上
披一件白面綠里的常禮服,儀容優雅,顧盼生輝,儀表實在不凡.看來世
人所傳果非虛妄.

    正坐著閑談,二人只覺得一陣異香不知從何處悄然逸出,繚繞不絕
,其香甚為獨特,溫厚蘊藉,典雅清幽.

    藤真笑道:”此香名為藤蔭颯葉, 自上古時期流傳至今,向來只傳
男子.這制作方法甚為繁復, 制成之后須埋在藤花下吸其精氣.春秋埋
五日,夏埋三日,冬埋七日.”說著又取出几軸字畫請二人鑒賞.

    兩人自然贊嘆不已.

    那仙道忽抬頭道:”對于書畫制香之事如此精通,實在令人佩服.
然而不知閣下對于音律是否熟悉?”
    藤真微微一笑道:”稱我為閣下,這大可不必.音律方面我略知一
二,不知有什么可以幫到你的嗎?”
    仙道卻又默然低頭微笑.半晌道:”我以前見過一把古琴,外觀十
分奇異優美.琴身修長,琴尾有朱色楓葉裝飾.不知你是否聽說過這把
琴?”
   “可巧你提起這件事來.”三井拍手道,”方才我仔細想了一想,恐
怕這古琴主人是三皇子流川楓.”
    仙道挑起眉,正欲答話,藤真接道:”是否三皇子,我一時也無法確
認.然而你剛才提起那把古琴,我倒是有所耳聞.此琴名喚唳楓,音質極
佳且外觀高雅. 若你那天所見確為真品,則必為三皇子無疑.都說物如
其主,這三皇子應該也如此琴一般清幽超凡.”
    仙道笑道:”可惜只有一面的緣分.”說罷,不禁面上微露落寞之
色.
    一旁的三井含笑瞟了仙道一眼道:”不如再闖一次深宮啊.你上次
…”一時猛的想起此事非同小可,急忙剎住話腳,低頭飲茶不提.

    藤真沉默良久,忽展顏一笑道:”若真是三皇子,想要再見他一面,
其實也沒什么難處.”
    ”什么意思?!”仙道急急放下茶盞,險些碰翻了一旁的紫砂壺.
    藤真從容整理了一下衣袂道:”父親昨天對我提起,八月初十藤原
帝宴請所有少納言以上臣子.我剛才一想,可巧就是后天.屆時三皇子
必定會出席.如此一來,豈不是容易得很么?”

    仙道聽后喜不自勝,自此便一心一意的期盼初十快快來臨.三井又
笑又嘆又好奇,不知那三皇子流川楓究竟有何過人之處,竟能讓這野鶴
閑云般的浪子如此傾心.



    世事大凡如此.萬般期待的事物降臨之后,自身反而如同做夢一般
難以清醒.卻說八月初十那天,仙道隨兵部卿親王入宮赴宴,入席時,只
見這仙道中納言君身穿一件白地水紋薄綢常禮服,內襯一件淡水藍色
襯袍,后裾極長,舉止優雅,儀態大方. 本來諸公子中,相貌清朗俊雅者
不乏其人.然而這仙道彰從容溫厚, 風采畢竟與眾不同.此時在眾人面
前雖是微笑敷衍,心中卻著實焦躁. 那價值千金的珍饈百味,在他看來
竟與木渣無二.

    一時左大臣攜藤真上殿.行過禮之后,藤真悄悄繞過眾人來到仙道
身后坐下,輕輕拉了一下仙道的衣袖道:”你仔細聽這琴音.若是我沒
有聽錯,這一定就是唳楓所奏.否則音質不致如此清脆明淨.再說世人
皆道流川楓公子極擅音律,這琴音絕非尋常村俗凡夫所能彈出.依我之
見,那殿西寢台帳幕中之人,十有八九就是三皇子.片刻之后我要上前
呈畫,你可趁眾人不注意時去寢台處一探究竟.但我先聲明一點.我無
法擔保里面的人就是流川楓公子.萬一是別的几位公主或是典侍,冒犯
了的話,其罪非淺.我只能盡力幫到這里,至于去還是不去,就完全憑你
自己決定吧.”

    仙道聽完,沉吟片刻之后,便悄悄起身離開了眾人,徑自緩步走向
寢台.

    那琴聲猶自如冰泉般    流出,幽雅異常.可見帘內人之專著, 竟
連仙道衣袂摩擦之音都未能察覺.

    卻說仙道小心翼翼走道帳幕前,那帳幕為中國絹制成,重疊數層懸
挂,因此里面情景影影綽綽難以看清.仙道靜立片刻,正待掀帘,旁邊忽
然閃出一人,仙道一驚之下定睛細看,原來是三井.

    只聽那三井悄聲道:”你怎么如此冒失!你看那帳幕上投下的身影
,似乎并不十分魁梧,恐怕認錯人了.若里面坐的是二公主,冒犯了非同
小可,還是及早回去的好.”

    仙道搖頭微笑,指指帳外微露的琴尾,那末端鐫刻有兩片紅楓,甚
為獨特.

    仙道凝眸看定那楓葉,一字一字的道:”若是別人,我有可能會弄
錯;但若是這個人,就算隔著几千几萬道屏障,我仍然可以認出他來.因
為…”他的手在那一刻緩緩的揭開了幕帳,”他在這世上,獨一無二.
”

    讓仙道頗感意外的是,帘內人對此等無禮行徑,竟然毫不驚訝,只
是淡淡的抬眼瞥了一眼,隨即又重新低下頭彈奏.燭火搖曳,顯得這流
川楓面孔更加清而不寒,秀而不媚,比起其姐二公主來不知勝過多少.
他身上只簡單的穿著一件柔軟的白綢無紋衫子,裝束并不華麗,卻別有
清雅之態.頭發如墨一般襯在這白衣上,色彩分外鮮明濃烈. 手上仍在
從容撫琴,口中卻淡淡道:”你好大膽子.”
    仙道從容微笑道:”不敢.曾與閣下有過一面之緣.”
    琴音略略一頓,隨即流川緩緩抬起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眼道:”你
是誰.”

    仙道且不回答,而是凝眸注視著對面人道:”你自出生那一刻就一
直被封閉在這深宮大院之中,你可曾見過唱晚的漁舟,絢爛的落霞? 你
可曾體會過真正令你砰然心動的美好? 你一直像個傀儡偶人一般受人
擺布禁錮,難道就不會覺得落寞?”
    流川一時語塞,半晌方道:”…那又如何.”
    仙道頓了一頓,隨即緩緩展開微笑道:”你剛才問我是誰,我現在
告訴你,我是來帶你離開這里的人.”



    第三回 細雪

    自那一晚之后,仙道就再也沒有進那皇宮一步。不是不想,苦于
找不到入宮良機。然而縱使如此,仙道仍時常憶起那個時候流川楓的
目光,有猶疑,有抗拒,有薄薄的惱怒。然而,在最深的角落,隱藏
著的是最強烈最熱切的期待。這一點,仙道確信自己看的極為清楚明
白。但想要從那華美森嚴的牢獄中逃離出來,如此嚴密的防備,也絕
非說起來那么簡單。

    在這期間,藤原帝突然去世,諸事雜亂無章,加之眾人悲哀,無
心整頓,朝政后宮倒比藤原帝在世時還要混亂几分。不久新帝即位,
世稱昭和帝。這昭和帝原為皇后所生,生性甚為軟弱,因此諸般政令
,倒有一半多是其母蝶江皇后的私意。蝶江皇后對流川本就心懷妒恨
,因而便趁機在昭和帝面前屢次進言,百般挑撥。昭和帝本就是個耳
根軟的人,加之在宮中長大,對流川根本不存在所謂的手足同胞之情
,因此竟聽憑其母為所欲為。



    轉眼間秋盡冬來,連日冷雨淒迷。流川獨自居于那深宮大院之中
,益發顯得冷落清戚。好在他天生喜靜不喜聚,人多反而嫌其聒噪,
因此也不甚在意。

    只是侍從們私下都紛紛嘆息道:“自從上皇去世之后,三皇子處
境好生淒苦!”

    他自己卻不以為意,只顧每日專心致志的研習音律琴譜,別的事
一概不與過問。蝶江皇后雖然對其心懷不滿,但多少還有些顧忌。因
此流川在這宮中,雖說無法比擬當日藤原先皇在世時的風光,但也不
致壞到極點。

    有時習琴倦殆了,流川也會沉思皇宮以外應該是怎樣一個優美繁
華的世界,然而也盡至于此而已。每次回憶起那個微笑的人和那句“
我是來帶你離開這里的人”時,心總會微微一顫,然后強令自己掐滅
這個念頭,繼續凝神研習琴譜。如此行徑,一天之內至少重復十余次
。如此自欺欺人,實在是可嘆可笑。



    過不多時,已是寒冬臘月,天氣十分寒冷。可怪今年這雪來得卻
遲,自打進入臘月之后,還未曾下過一次。世人傳言道這是當權者無
道的報應。昭和帝思前想后,隱約覺得是對待流川太過冷酷的緣故。
于是漸有悔過補償之意。蝶江皇后心懷鬼胎,也無力阻止。流川卻仍
是我行我素,對這一切行徑,竟然渾然不覺。

    不想過了不久,仙道中納言君竟然再次入宮,而且這一次,他徑
自來到了流川所居的庭院。


    原來這仙道彰雖久不入宮,但每當閑暇之時,總在苦思如何接近
流川的借口。一天下午,天色陰霾,彤云密布,朔風漸緊。仙道獨自
憑欄而坐,正環顧四周時,目光偶然碰到案上所置的和琴與七弦琴,
他凝神細想了一刻,忽然面露喜色──你道這仙道中納言君為何如此
欣喜?這七弦琴正是接近流川的絕佳借口!

    當晚仙道找到兵部卿親王,言到自己許久不碰弦瑟,指法已日漸
生疏。聽說流川楓公子極工音律,愿能進宮從師于他。兵部卿親王起
初不愿應允,但禁不起仙道的再三懇求,只好勉強同意。仙道不勝欣
喜,也不顧天寒地凍,即刻便起程前往皇宮。


    卻說那流川楓公子當時正獨坐室內操琴。仙道風塵仆仆走進房中
時,身上猶帶朔冬寒氣,一雙眼睛卻燦若星辰,淺淺含笑。由于原本
沒有料想到有客來訪,所以那流川楓只是穿著一件濃紫夾里白衫子,
上面隨便披著一件淡紫面藍里的外衣,帶子也不系,頭發濃黑滑潤,
松松的堆于肩背之處。樣子雖太過隨意不合禮數,然而卻自有一番優
美閑適之態。

    猛然看到仙道,流川不免吃了一驚,一時竟想不出該說些什么,
只能愣愣盯著對面人做聲不得。

    仙道故意上前行禮道:“特來相擾,只為學習音律,萬望無怪!
”

    模樣十分端嚴大方,嘴角處卻微帶譏諷之意。那流川更加手足無
措,一發顯得局促。仙道看其窘態,只覺得十分有趣,肚里暗笑不已
。

    一時仙道落座,流川默默收起唳楓,從沉香木盒中取出和琴與七
弦琴,剔亮燭火,然后慢慢調弦道:“和琴共六調,春用商,夏用徵
,秋用宮,冬用羽,寒用律,暖用呂。”正說著,忽覺有異,稍稍抬
頭時,只見那仙道嘴角微挑,不看琴弦琴譜,卻一直以手支頤含笑凝
視著自己。

    流川只覺得莫名其妙,一邊用力白了他一眼,一邊心里不免嘀咕
。

    一時講完了和琴,流川又取過七弦琴道:“七弦琴共五調,為搔
手,片垂,水宇瓶,滄海波,雁鳴。”說著仍覺異樣,抬眼一看,原
來仙道仍在含笑盯著自己。流川臉一沉,將手中琴譜擲到案上道:“
到底學是不學?!”
   “學,當然要學。”仙道不慌不忙道,“可是這些東西我五歲上
就能倒背如流,現在聽了也沒什么意思啊!”
    流川冷冷道:“音律之事本就艱難繁復,想要有意思就別來學琴
技。”
    仙道笑容一斂道:“琴技上我或許不如你,但在別的方面,你未
必及得上我一半。”他心知流川天性倔強好強,說他不如自己,這如
何忍得。
    果然這激將法好生有效。流川目光一凜,傲然道:“誰怕了你!
”
    仙道微微一笑道:“這怕與不怕可由不得你說了算。這樣干坐著
也悶,不如你我賭一次。若是你贏了,我可以無條件為你做三件事﹔
但若是你輸了,你就要同樣為我做三件事。如何,有膽量跟我一較高
下嗎?”
    流川略一遲疑,很快接道:“比什么你說吧!”
    仙道皺眉道:“音律自然是不能比的──那不如比雙六吧!”
    流川不由得一怔:“什么是雙六?”
    仙道聽后也一愣,隨即啼笑皆非道:“你難道從未與人打過雙六
?!”

    一時猛的想起流川自幼幽閉在深宮大院之中,親人伙伴極少,不
知道這些也是理所當然。

    這樣一想,不覺有點于心不忍,遂柔聲道:“既然你不會,那不
如再換一個別的吧。”

    流川卻不愿意。仙道心知其十分好強,凡事不肯落于人后。于是
只好臨時教給他雙六技巧。那雙六本來并不繁復,加之流川天性聰穎
,諸般技巧不多時就已掌握。然而畢竟初學不久,哪里是仙道的對手
。三局下來,流川被迫認輸。

    那流川楓公子雖輸的無話可說,但從其神色來看,心中終是不服
。然而縱使如此,他也并無一絲反悔扭捏的跡象。而是干脆道:“說
你的第一件事吧。”

    他自己覺得原賭服輸是理所當然,倒是勝了的仙道頗覺抱歉,總
覺得無端占了人家一個便宜,勝的并不光彩。然而這也并非他的本意
。許多事情都在冥冥中自有注定。這一次,想必也是天意要教仙道取
勝吧。

   “既然天意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吧。” 仙道含笑放下手
中把玩的棋子道:“這第一件事,我要你正月初三至初七到我三條院
私宅一游。元旦至初二晚間恐宮中雜事甚多不便出行還是初三比較合
適吧。一早就過來吧。昭和帝政務繁忙,料想也無暇指摘你私自出宮
之事──時候不早了啊,暫且告辭了。”說著便欠身站起,周身風采
翩然。

    一時侍從進來報曰:“可怪忽然下起雪來了。幸好下的不甚大,
地上還未積的起來。”

    兩人披衣來到庭中觀看時,卻見那細雪朦朦朧朧飄墜下來,恰似
星屑跌落人間,又似淡月之影,細軟無聲,晶瑩如玉末,其美無以言
表,只怕立田姬所居住的神宮也不過如此吧!

    仙道笑道:“這細雪近几年倒少見,聽說又名風花,我剛才想了
一想,正是這個名字再恰當不過了。風中之花,風里誕生,風里消逝
,如此短暫一瞬的生命,卻能留下永恆的美麗呢。”

    流川并不答話,看了一會兒方道:“這雪恐怕會大起來。你快回
去吧。”
   “我這就走。”仙道笑答道。走出几步去,又入夢初醒般折轉回
來道:“你也快進屋去吧,不要受了風寒。若是還要看一會兒,就把
這個披上,聊做遮擋吧!”一頭說,一頭早已把自己身上那件天青色
羽紗面銀狐里子大氅解下來,不由分說披到了流川肩上。


    后來仙道坐在車中想想覺得可笑:那本就是流川自己的庭院,取
衣御寒方便的很,何需自己慷慨解衫?恐怕當時流川也是作如此想吧
。仙道自嘲的笑笑──也只好裝聾作啞了。



    卻說正月初三一早,瑞雪紛飛,搓棉扯絮一般,仙道所居三條院
雪景甚佳,蒼松翠柏各有風姿,異常清幽。溪水凍結不流,池面冰封
如鏡。恰逢大納言君花形透來訪賀年,仙道正與之閑談時,忽聽人報
:“三皇子流川楓拜訪”,急忙整衣出門與花形一道迎接。

    那花形不知二人曾有賭約,乍見三皇子出宮來訪,深以為異。仙
道見其果然守約,不禁十分歡喜。

    落座之后,仙道便笑道:“你難得出宮一次,這几天斷斷不可浪
費。聽說井手川紅梅正值盛期,不如明日起程前去賞梅吧!”
    花形皺眉道:“正月中,恐不宜出行啊!”
    仙道大笑道:“哪兒來那么講究!“

    正說著,忽見左大臣家仆送來一只極精巧的檀木盒子,里面盛著
兩個琉璃缽,一為紺青色,上飾五葉松枝﹔一為白色,上飾紅色梅花
枝,內盛香丸數粒。

    隨盒附有一封信,寫道:”謹賀新歲。特贈藤蔭颯葉,聊表寸心
。“落款處僅有一“真”字,字跡十分優美大方。

    仙道笑道:“差點忘了他。這藤真五公子平日里也寂寞,不如約
他同去吧!”

    那侍從回去回了藤真,藤真十分歡喜,當即應允。左中將三井壽
卻因有事未能同往。,于是初四那天,結伴同行的只有仙道中納言君
,流川楓公子,藤真五公子和花形大納言君。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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