淨琉璃
(4-6)

作者﹕魅

第四回 井手川

    次晨,云消霧散,天朗氣清,長空一碧,了無纖云。日光映在皚皚
白雪之上,光彩耀眼奪目。仙道命人備好車,看紅日高升,時光已經不
早,便命人喚醒流川及花藤兩人,啟程前往井手川。雖事前仙道已叮囑
過侍從一切從簡,不要做太過華麗鋪張之舉。然而四人所乘車輛樣式高
雅不凡,迥然有別于市井俗物,因此不免引來街上行人的駐足觀看。一
時又聽到車內笑語活潑,均紛紛猜測是誰家貴族子弟出游,贊嘆艷羨不
已。

    卻說四人坐于車內談笑,帘內炭火溫暖如春,衣香馥郁,蘭麝氤氳
,那藤真五公子與仙道各倚于一個玉色綢緞鑲錦圓枕旁,姿態十分悠閑
安逸。三皇子流川楓則靠在一個中國織錦制的淡紫色茵褥上,話雖甚少
,卻并不顯得木訥笨拙。

    花形大納言君從旁觀察,只見仙道身穿一件柔軟的白綢襯衣,上面
隨意的披著一件常禮服,松松的系著帶子,姿態十分隨意瀟洒,卻自然
散發一股高貴無比的氣質﹔而一旁的藤真五公子身穿一件白面綠里的常
禮服,上織散亂而雅致的藤蔓圖案,極為優美,一雙眼睛神采飛揚,令
人見之忘俗﹔再看那三皇子流川楓,穿一件白梅色云紋常禮服及淡寶藍
色襯袍,此時若有所思之態,恰似車外白雪,其純美不可盡言。即使這
花形透亦為相貌堂堂的男子,此刻也忍不住暗暗贊嘆這三個人的風采。

    卻聽藤真對仙道笑到:“我向來最厭煩正月初一至初三的‘齒固’
,你家不知如何,我家對此甚為重視,尤其是家父,鏡餅,豬肉,咸  
魚,蘿卜,這些東西一樣都不可缺少。可我平日里最厭吃蘿卜。若你昨
日邀約,我就有機會逃開一天的蘿卜,可恨你卻單單揀初四出游,真是
讓我無奈的緊啊!”
    仙道尚未來得及接口,花形便笑道:“我平日里也最厭煩吃蘿卜,
不想你也是如此!”

    藤真微微一笑,輕輕頷首。由于仍是初次相識,因此他在花形面前
仍顯拘謹。但不一會兒也便自熟悉了起來,嬉鬧談笑不題。

    仙道因見流川寡言,恐其受到冷落,便屢次逗他開口說話。一時又
恐言語過多顯得自己輕浮使流川厭惡,小心看了看流川臉上并無不快神
色之后,心方稍稍安定了下來。

    忽聽藤真笑道:“久聞流川楓公子琴技冠絕天下,他日有緣的話,
愿能一聞唳楓音韻。”
    這番話說的彬彬有禮且大方得體,不料那流川楓眼睛一抬,冷冷道
:“我彈琴,歷來只憑我自己喜好,從不特意為他人彈奏。”

    聽到他如此莽撞,三人一時怔住。

    藤真訝異之余稍有不快,雖不致當場發作,但天性好強,那里肯就
這樣罷休,便嘴角微挑道:“三皇子果然人貴琴貴!卻不知他日若是遇
到心愛之人請求為之彈奏一曲,三皇子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流川冷哼一聲道:“我已說過了,我彈琴只憑自己喜好。”
   “好。”藤真笑意加深,“那若是三皇子破誓,到時候又當如何?
”

    一旁的仙道深恐二人斗嘴惹出不快,急忙一頓把話題岔開。藤真雖
時有孩氣,但仍十分識大體,當下一笑了之。

    一時忽聽花形笑道:“說起這心愛之人,不知仙道你那事現在如何
?”
    仙道一怔之后,搖頭笑道:“你說的是與二公主櫻姬的婚約吧。那
不過是先皇與家父所開的一個玩笑罷了。那櫻姬公主我連面影都未能窺
的清楚,‘心愛之人’這四字,真是何從談起。”
    花形遂笑轉向藤真道:“不知五公子是否有了意中人?”
    藤真笑著搖頭道:“家父整日恨不得把我盛入大罐子中埋入地下,
永世不見天日才好。如此情形,怎可能遇見什么意中人。你如此年少有
為,想必早有婚約了吧。”
    花形失笑:“若能托你吉言也好。只可惜我家家規乙十分嚴格,連
這次的出游,我也是把家里瞞的鐵筒也似。這還只是我們几個男子同行
,若是內中有女子,被發現了更是不得了。”
    仙道拊掌大笑道:“原來大家彼此彼此!”他想流川身為皇子,勢
必情況與己無二,因嘆到:“我們身為貴族,論到婚嫁之事卻甚至不如
一介山野村夫來得幸運。不論如何,市井凡人可以與自己真心所愛之人
永結連理,而我們卻只能聽憑父母之命與一個陌生女子共度一生,真真
可悲可嘆也!”

    說罷四人默然。

    藤真嘆道:“我聽說前生500次的回眸才能換來今世一瞬的擦肩而
過。如此一想,我這一生,不知要與多少人擦肩而過。500次的回眸的
確不易,然而也不過如此罷了。要修到攜手一生,更不知要怎樣了。”
    花形正待開口,忽聽流川不耐煩道:“何必庸人自擾想那些有的沒
的!若他日真能遇上契合之人,那么這世間的阻隔又算得了什么!這會
子嘆氣皺眉,更是無趣之極!”

    三人一時愣住。然而細細回味這些話,味道雖是淡的,意思卻深,
于是均在心中暗暗頷首贊同。



    卻說四人到達井手川時已近深夜。仙道等人吃了一些鏡餅還不怎樣
,那藤真五公子卻是打死都不碰鏡餅一下,此時自然飢餒萬分,早就盼
著快快到達下榻之地。

    只聽仙道笑道:“可快到了。三皇子請先暫別周公罷,大納言君也
不要再發呆了,還有不吃鏡餅的五公子──不是餓傻了吧?准備一下快
到了哦!”
    藤真才聽見仙道那句“可快到了 ”,話音未落便松口氣搖頭笑道
:“幸虧到的及時,否則我連這車子都能吃的下去。”
    仙道忍俊不住道:“要吃也行,至少得煮一下再享用吧。這車還是
生的。“

    笑了一回,車子早停在了一座宅院之前。仙流花藤四人下車看時,
只見這宅院雖不甚大,卻清幽雅致的很。在几人眼中,這小小宅院,比
起仙道的三條院也毫不遜色呢。


    仙道引三人入室。因笑道:“這本是家父當年奉先皇之命出使井手
川時留下的私宅。多年沒有修葺,但十分整潔。三位就請屈尊在此下榻
几日吧!不周之處,還望多多見諒!” 
    藤真忍不住笑道:“趁早收起你那套官腔!若是三井在,一定先拍
你几巴掌再說!”
    花形接口道:“我先前就覺得奇怪,這人在我面前如此不拘小節,
說話時更是隨意的很,不把人氣死誓不罷休,怎么現在那么別別扭扭!
我還以為他在你面前才會如此彬彬有禮呢!”
    藤真嘆道:“天大的誤會!他在我面前更是放浪形骸,要是他哪天
同我這樣說話,我非以為他中邪不可!”這二人一唱一和,直說的仙道
啼笑皆非。
    正待分辯,只聽藤真又調皮笑道:“既然他在我們面前都不是這樣
,那么今日讓他那么裝腔作勢的緣由再沒有別人,一定是他!”說著用
手一指流川,“要不是的話,我也只好認為仙道中邪了。”

    仙道起初聽花藤二人打趣自己,只能在心中無奈苦笑。可聽著聽著
漸漸覺得不對,原本是打趣自己的,現在竟趣著流川!欲待分辯,又想
到那藤真五公子牙尖嘴利,花形雖不比藤真厲害,但也不是省油的燈。
這樣的兩個人,自己如何惹得。然而若是不說什么,感覺究竟不合禮數
。一時辯也不是,不辯也不是。因偷眼望望旁邊的流川,臉色雖不太好
看,但顯然也沒有要發作的意思。

    于是仙道不但放了心,同時還放大了膽子對花藤二人笑道:“就是
因為他,有何不妥?”

    他如此大方承認,花藤二人反而措手不及,打趣了一陣也就漸漸淡
忘了,略過不題。



    用過晚膳后,仙道陪同花藤流三人來到庭院中散步,只見淒清的月
色中,五葉松、紅梅、白梅、櫻、紫藤、棣棠等樹木錯落有致排列于庭
前。又有白梅數株植于窗前,松風從高樹頂上吹下,梅蕊飄香與室中不
時傳出的清雅熏香混合,使人几乎疑為身在極樂淨土。

    仙道笑道:“這庭院雖雅致,可惜太小了些。客房恐怕也不如諸位
的私室闊朗自在。就請几位先在此委屈几日吧!”說著便引三人前去各
人臥房。

    流川住院南,花藤二人分別住在院西和院東,仙道獨自居于院北。
奔波一天,四人也都疲憊不堪,于是早早道別回各自房中歇息了。



第五回 井手川 續

    次晨仙道醒來,只見庭中白雪耀目,天地之間盡是一片白茫茫。屋
檐之上垂挂下無數晶瑩透徹的冰凌,就如小小溪流瞬間被凍結住了一般
,十分精致可愛。漫天白雪中,如流火般點染紅梅數點,暗香不絕于縷
,人猶如身處一個琉璃盒中。又見一棵梅樹之下,流川與藤真五公子均
身著隨意的白梅色常禮服站在一起喁喁細語。五公子臉上微露和藹的笑
意,流川雖沒有什么表情,但態度也甚為優雅得體。由于兩人聲音都極
低,仙道并未聽清他們的談話內容,只覺得這一幕優美之極,只恨手邊
沒有丹青工具,否則倒可以繪制下來賞玩一番。一時又到院西喚醒了花
形透,四人匆匆用了點飯食便驅車前往郊外賞梅。


    坐于車內,仙道笑道:“這井手川本以棣棠花聞名于世。聽說到了
三月中旬,早櫻將謝的時節,漫山遍野都是色彩明亮的棣棠花海,其美
不可盡言。正因為如此,世間之人大凡不知這里的梅花也十分出色,有
‘色艷、香雅、形美’三絕。現在我們先賞梅,等到三月時再結伴來此
賞棣棠吧!”
    藤真拍手道:“好極!我嘗聞古人常收集梅枝上的白雪盛入容器,
把它在地下埋上三五個月,等挖出來時,梅香與冰雪本身的清氣融合,
用這種雪水沏茶,方不算糟蹋了好茶葉。我看這車上好象有帶一個京都
青瓷花瓶,不如就帶一點梅枝上的白雪回去吧!”

    花形大納言君在旁觀察,只覺這五公子天真爛漫如孩童,然而有時
卻又如冰雪一般,美則美矣,卻避人于千里之外。這樣難以捉摸的性格
,倒惹的人越發想要探究。


    不多時,車已停在了一處景色優美之地。只見一望無際的雪野中,
數白株紅梅如火焰般傲雪怒放,色彩非常濃烈鮮明。梅香扑鼻,寒香沁
人心脾。藤真興高采烈,提起花瓶便奔向不遠處的一棵梅樹。花形透也
自告奮勇隨他一同奔去采集新雪。仙道微笑著看二人嬉鬧而去,回頭時
卻見一旁的流川略略垂著頭不知在想什么心事,于是便悄悄取下一團雪
冷不防塞進流川的衣領中。流川猝不及防吃這一嚇,登時沉下臉來,當
下也不多說什么,隨手從旁邊抓起一團極大的雪塊來,望仙道便砸。仙
道吃痛,連連笑著告饒。流川惱他偷襲,再加上衣內冰寒徹骨,手上那
里肯停。一時這人跡罕至的山野中笑聲鬧聲不絕于耳,仿佛春天提早降
臨了一般。


    不知鬧了多久,流川手酸,于是停下來歇了一會兒。仙道稍稍緩過
氣來,便走到流川身旁坐下。兩人一時無話。忽見流川緩緩抬起手來,
出神的看著。

    仙道忍不住問道:“是不是凍傷了?”
    流川緩緩搖頭,半晌道:“……我的手常年都是冰冷的,現在居然
微微發熱,實在有點奇怪呢。”
    仙道笑到:“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了──想必你以前從未嘗試過手握
冰雪那么長時間吧。”

    流川默然不答。過了一會兒,又揚起頭遠眺點點紅梅道:“……我
第一次見到那么鮮明強烈的顏色。”頓了一頓,他又接道,“想必也是
最后一次。”
   “為什么這樣說?”仙道詫異道:“等到這梅花開過,我們就啟程
返回京中──那時京都的櫻花開的正好。看過櫻花之后,正好可以重回
這井手川賞棣棠──這些都是難得一見的好景啊!為什么說是最后一次
呢?”
   “白痴。”流川煩道,“我要回宮啊!”
   “可是我說過你不屬于那兒。”仙道淺淺一笑,“你一定會出來的
。”

    流川正要說話,只見花藤二人已穿過梅花走了回來。想是興奮與寒
冷的緣故,那藤真五公子滿面緋紅,臉上卻笑意盈盈。那花形透跟在其
后,手上抱著那只青瓷花瓶,也是滿面含笑。

    花形一眼瞥見仙流二人坐在一起,便高聲笑道:“兩位不起來運動
一下,不覺得冷么?──哦,原來兩位坐的那么近,自然可以取暖嘛!
”
    仙道微笑道:“大納言如此春風得意,不知是不是遇到梅花仙子了
?──姑且算是罷,那藤真五公子如此興奮,又是為何?蹊蹺的緊啊─
─”他喃喃自語似的,倒弄的花藤兩人不好意思,連忙拿話一頓岔了開
。

    一時藤真急著要試這雪水沏茶,催促三人回院。

    仙道笑到:“你不是說了這雪水必須埋上三五個月才行嗎?”

    無奈藤真堅持如此,再加上花形從旁幫腔,流川又無可無不可,于
是便早早驅車回去了。



    仙道因看到流川一直在車內打盹,便有心讓他一回到住處就躺下休
息片刻。不想藤真剛一下車,二話不說便一手抓著流川的衣袖一手拉著
仙道望自己房間走,一邊走還不忘回頭對花形喊道:“快點過來啊!”


    等到進了房間,他便拉著流川坐到遠遠的角落里,兩人唧唧咕咕不
知在說什么。只見藤真附在流川耳邊說了一句話之后,流川面色微緋含
怒一下推開了藤真,后者卻絲毫不以為意,仍然笑意盈盈。仙道只覺得
好奇,這兩人在來此地的途中還几乎吵起來,何以現在變的那么要好。
正疑惑時,侍從搬上那只盛放雪水的花瓶來,藤真又跳起來要到院子中
找几根梅枝來作柴煮化雪水,說這樣梅花的清氣才能溶入水中。流川在
一旁看藤真烹茶,見其作法無一不怪,根本不合當時正統茶道,不覺深
以為異。而仙道花形兩人卻視若無睹一般。

    藤真知其疑惑,乃微微一笑道:“我這烹茶法怪則怪矣,卻比那世
俗方法好出不知多少倍來。待會兒你一試便知。”

    不多時,水沸茶開,流川淺淺啜上一口,只覺那水輕軟無比,茶香
盈齒,內又含一縷若有若無的梅花清香,不覺在心中先贊了一聲好。又
見那茶湯碧綠透徹,方才相信藤真所言并非虛妄。

    一旁仙道像是早已知曉流川心中所想一般,回頭對他笑道:“世事
都是如此,并不是一開始是什么就應該一直是什么。自己覺得怎樣好才
是真正最好的啊。”

    流川自小被封閉在那深宮之中,何嘗有人對他說過這些話。當下細
細體味個中深意,越想越覺得滋味無窮。



    入夜之后,四人閑聊了一會兒也就各自回房歇息去了。卻說那仙道
彰原本甚感疲乏,回房之后看了几頁詩詞歌帖之后,反倒來了精神。一
時也不想睡下,便舉步出門,意欲找藤真閑談。不想藤真的房內早已熄
燈,紙隔窗上漆黑一片,想是早已入睡。再看對面花形之室,也是一樣
寂靜,倒是院南流川的房間燈火猶明。仙道在門口踟躇半晌,終于下定
決心推門而入。舉步走入室中,卻不見流川本人。只見案上散落著許多
樂譜,旁邊一幅天青色軟綢,上面放置著一張式樣非常優美的琴。仙道
看時,果然是上次所見的唳楓。正出神時,流川早已掀帘走了進來。

    仙道忙笑道:“我睡不著,見你燈火猶亮,所以過來看看。”
    流川點點頭,道:“坐。”

    兩人便開始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談,所聊之物無非是些音律詩詞之類
。

    一時忽然陣風吹來,仙道入室時門未曾關好,此時房門大開,火燭
驀的熄滅,只剩雪光映窗,倒也不甚黑暗。

    仙道正忙著尋找紙燭,忽聽流川在身后低聲道:“……你說過,要
帶我離開王宮?”
    仙道詫異回頭,看定流川的雙眸,道:“是啊!”
   “好。”流川深吸一口氣,眸子如異星般盯住仙道,“那就,帶我
永遠離開那個地方。”


    仙道離開院南流川的房間時已近半夜。正緩步穿過庭院時,猛見藤
真默默立于一株棣棠下,似乎有話想說,仙道便笑道:“這么晚了,為
何還不睡?剛才本想找你的,以為你已經躺下了,所以就沒有來打擾。
“
    藤真并不答話。默然半晌之后,方低聲道:“……剛才你們所說的
話,我都聽見了。”

    仙道一怔,一時想不出該說什么。

    又聽藤真嘆道:“……你不要以為三皇子只是說說玩話而已。雖然
我與他相處時間不長,但對他的性格還是略知一二。他的話雖不多,但
正因為如此,每句話都不可以等閑置之。你對于他來說是極為特別的人
,是你給了他一個全新的世界,讓他第一次發現人世間的美好和感情。
換言之,你讓他有了‘離開’的想法。以前他的生命中只有音律,但現
在,他發現了別的更為美麗的色彩,所以他對你說的話,每一個字都是
認真的、發自肺腑的。而且從你平日的言行來看,我不相信你對他是心
如止水。我說過,前生500次的回眸才能換來今生的擦肩而過。仙道,
究竟怎樣作出你的決定,請你務必三思。”說罷,藤真翩然回房,只留
下仙道一人怔怔站在院中。



第六回 蝶翼

    當初邀約同赴井手川時,仙道曾計划著在此停留上兩三天也就罷了
。一則流川私自離宮,若拖延太長時間,恐昭和帝與蝶江皇后從中尋舋
懲罰﹔二則藤真五公子之父左大臣視其若珍寶一般,一刻不見都想念不
已。這日天氣晴朗,碧天白雪相映成趣,益發顯得澄澈明淨。

    原說就在今日回京,不想四人正待上車時,侍從慌忙來報說:“井
手川通往京城的道路已被堵塞,想是連日大雪的緣故,壓折了數棵大樹
,枯枝敗葉正好堵在了路中間,一時恐怕難以起程。”

    仙道怔了半日,細細理順心中情緒,竟發現自己聞報之后,滿心居
然都是歡喜。且不論別的事,單說能與流川在這世外仙源一般的井手川
多待几日,都足以令人欣喜不已。

    一時忽聽藤真輕聲道:“……不知為何,我聽說暫時回不去的消息
后,居然感到有點……歡喜。”
    花形也忍不住道:“我剛才就想說了……這大雪還真是識趣的緊。
”
    仙道忍俊不住,又回頭對流川笑道:“你覺得如何?”
    流川默然半晌方道:“……一樣。”停了停,又補充道,“和你們
一樣。”

    這一下,連花藤二人都不禁笑了起來。

    仙道笑道:“早知如此,就干脆從一開始就安排多待几日,也省得
等待這場大雪挽留。你說是吧,流川?”

    流川一言不發,狠狠瞪了仙道一眼。大家玩笑一回。



    當下四人重新回到井手川私宅中。打過几局雙六之后,未免覺得無
聊。此時日近黃昏,景色淒清寂寥。

    庭中樹木影影綽綽,溪水凍結無聲,一發顯得幽靜。

    藤真倚在格子窗邊向外張望了一下,因回頭向仙道笑道:“我們對
這井手川人地生疏,你是常客,想來應該知曉一些當地的玩意兒,也好
過在這斗室中發呆度日。”

    花形深以為然。

    仙道皺眉想了半日,忽笑道:“我倒有一個主意,只是不知三位肯
不肯了。”

    三人一聽便催促仙道快快講來。

    仙道從容啜一口茶道:“這宅子里因前几日祝‘齒固’還余有几大
塊鹿肉并一些瓜果,不如明日我們早早起程前往離此地不遠處的片岡山
野炊,將近下午時分再下山來,如何?”
    花形拊掌道:“如此好極!我還有一個提議,不如屆時我們四人全
都換上山野村夫的裝束,混跡于市井百姓中間。我聽說正月中村民都會
舉行晚集,甚是熱鬧。逛完之后,索性就隨便找一家客店歇息了罷!三
位覺得如何?”

    藤真十分歡喜,當即應允。仙流兩人也都同意。于是四人商議一番
之后,便各自回房休息了。



    次晨天氣亦十分晴朗,天色澄碧無暇,金色日光映在白雪之上,燦
然如星。晨風吹面而不寒,內中梅香扑鼻,令人精神一振。四人乘車來
到片岡山中,只見滿山紅梅在日光照耀之下,光彩奪目,宛如仙境一般
,令人油然神往。更為難得的是山下有池,因天氣寒冷,水被凍住,池
面平滑如鏡。

    仙道笑道:“天氣寒冷,池底魚兒必然飢餒萬分,此時垂釣定可滿
載而歸。待我試試看吧!”說著便向旁邊的漁夫借來釣竿,砸開冰面便
垂釣起來。

    藤真等不得,便先同花形二人去拾柴火。流川則默默坐于仙道身旁
看其垂釣。仙道恐其睡著受涼,便取下身上的暗寶藍色軟緞斗篷輕輕合
在他的身上。這時忽然有魚咬鉤,仙道手忙腳亂,倒又把流川鬧醒了。

   “果然好大魚呢!”藤真與花形二人早回來了,此時看到仙道所釣
大魚,不僅十分歡喜。

    一時又忙著把魚從鉤上取下來。那魚身滑膩,難以握緊。流川本已
捏的牢牢的,不想魚尾一揚,登時滑走。藤真眼疾手快一把接住,無奈
那魚掙個不休,且魚身滑不留手,片刻之后仍然掉了下來。花形緊走几
步踏入草叢中尋魚,怎奈草深,一時之間根本找不到。正低頭尋覓時,
猛見那魚跳將起來,倒驚的四人齊齊倒退了几步。最后還是仙道掐住魚
鰓將其穩穩提了起來。一時山谷中笑鬧聲不絕于耳。山中農夫見此四人
衣著平常百姓服飾,絲毫不顯特異,然而其氣質高貴優雅,絕非尋常村
夫所能及,不禁紛紛在心中贊嘆不已。


    一時四人又忙著生火。仙道生了几次火都無法讓其燃起來,仔細一
看原來是那樹枝子受了潮,無奈只好重新再拾柴火。這一次仙道讓花藤
二人留下剖魚割肉,自己同流川前去拾柴。藤真操刀模樣一看便知從不
曾作過如此切割之工。仙道恐其受傷,待要叮囑時,一旁的花形早已接
過了刀去。仙道也自放了心,與流川穿過梅林,尋找可燃之柴。后來發
現樹皮干燥易燃,遂拾了一大捧拿了回去。

    走在山路上時,仙道看流川身著淡紫色襯衣,外罩一件白麻袍子,
模樣甚是寒酸,然其清雅朴素之態,讓人看了不禁莞爾。

    因對他笑道:“你這模樣可以挑柴下山作買賣了!與平常村夫竟然
無甚分別了呢──呀,怎么這白衣上沾了一塊黑灰?”

    他心知流川愛潔,便故意如此打趣。一時流川識破,便揀一塊極硬
的雪塊,如法炮制的塞進了仙道的衣領中,直凍的仙道齜牙咧嘴。這回
流川學乖了,塞完之后不等仙道反應過來,自己先一溜煙的跑了回去。
仙道只好無奈苦笑。這正是應了“自作孽不可活”的古話。


    好容易火旺肉熟,仙道為主人,因讓花形等先吃。

    那花形透便先從架上取下一塊極好的鹿肉來送給身旁的藤真道:“
你忙了這一早上,理應你先吃。”

    仙道只覺得啼笑皆非──在場這四人,有誰是一早上閑著的?堪堪
的先給了藤真,正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不想藤真大大方方接過來之后,轉手又把它遞給了左手邊的流川道
:“在座的以流川最為年幼,理應先給流川──請快用吧。一會兒涼了
就不好吃了。”

    此時不但花形透,就連仙道臉色都已變的很難看。在仙道看來,這
五公子明知他視流川比別個更為不同,此時竟然還如此做法,分明是故
意逗弄﹔在花形看來,若是藤真不要,大可返遞過來還他,方才不負他
一片心意。二人各自思量,卻見流川接過來以后,順手便遞到了仙道面
前,板臉道:“吃。”

    仙道一怔,隨即大樂,當下二話不說,接過來便吃。藤真見二人如
此情形,面上不禁微露笑意。一時猛記起花形剛才特意把那鹿肉先遞給
自己,便急忙取肉復遞給花形,這事才算過了。



    轉眼間已是下午。四人收拾器具下山時,仙道忽以手擊節,唱起催
馬樂來。那歌聲悠揚清越,如雁落梧桐,如清風漸近,藤真亦不禁隨聲
附和,歌聲亦十分優美動人。一時空空的山野中,盡是二人歌聲回蕩,
讓人心曠神怡,煩惱頓消。待到回到車內,只見侍從已采擷了無數紅白
梅花堆于車廂四角,其香勝過蘭麝。

    藤真笑道:“古時有一種香劑名字正是‘梅枝’,我遍訪制香名家
,卻無一人知曉其配方。想來那種香味就跟此差不多吧!”
    流川忽道:“其實‘梅枝’制法與‘黑方’相似,只是‘黑方’分
量稍重,且加入了蜂蜜而已。”

    座中三人不免吃了一驚,都道以前從不知流川對于制香之事竟也如
此了解。

    正聊著時,只見車子早已進了市集。

    此時正是黃昏將至、暮色低垂之際,市集上卻仍然人來人往,接踵
摩肩。四人自幼生長在貴族之家,何嘗見過這等場景,自驚嘆不已。一
時四人停在面具攤前,看那粗陋俗艷的面具,只覺得十分有趣。那些山
野村夫平日里哪里見過如此美貌之人,看著那四人嬉鬧,就如看天神一
般。燈光之下,益發顯得四人儀容不凡。然而在各種貨品前面的神態,
又渾如孩童一般。

    因藤真嚷餓,四人便尋得一個小酒館走了進去。

    剛一坐下,藤真便把所購之物一股腦拋到桌上,口里喃喃道:“我
們四個人的面具,四個人的彩繡荷包,我的檀香、高麗紙、陸奧紙,我
和流川的中國竹紙風箏……”
    計算了一番,又掏出身上所帶錢財核算了一遍,計入飯錢之后,仙
道抬頭笑道:“不好,剩下的錢只夠兩間房的住宿費了呢。”
    旁人還未來得及說話,藤真便搶先道:“那我跟流川一處睡!”說
罷促狹一笑。

    仙道與花形兩個措手不及,又不好說什么,干著急而已。忽聽流川
十分仔細的道:“……我不要跟你一處。”

    藤真一怔,早笑倒在桌上。仙道更是樂不可支,花形自然也如釋重
負。一時又取當地特產的清酒品嘗,只覺清冽甘美,似帶梅花清香,四
人于是都多貪了几杯。



    來到下榻之地,流川便與仙道居于走廊左手邊,花藤二人居于右手
。卻說仙道由于不慣飲酒,適才又多喝了几杯,此時不禁微覺醺然。原
說躺下休息片刻,不想這一睡便睡到了半夜時分。窗外月色如霜,映著
雪光,倒顯得室內分外明亮。仙道起身披衣,卻見流川已換上了平日里
常穿的白綢軟襯衣和白面淡紫里外衣,此時正默默立于紙隔窗前。黑發
散于肩頭背后,色彩分明。

    因覺身后有悉嗍衣袂摩擦之音,便回身過來,淡淡瞥了仙道一眼,
淡淡道:“……你醒了。”
    仙道點頭,緩緩從茵褥旁站起,走到流川面前道:“夜涼如水,還
是多披一點衣服為好。”
    流川淡淡道:“我不冷。”
    仙道默然片刻,遂緩緩道:“……你讓我帶你永遠離開,可是真心
的么?你真愿意同我在一起么”
    流川不答,又緩緩轉過身去,半晌方道:“……我從不說無用的廢
話。”

    仙道聽聞此言,當下也不再說什么,只是默默的從身后擁住了流川
。月色益發明澈,正照在流川挂在牆壁上那只蝶形中國竹紙風箏上。想
要脫離皇宮,就好似讓蝴蝶穿越荊棘。然而無論蝶翼如何優美,想要對
抗荊棘的話,終究難以成功。這時兩人都沒有再開口,只是心中都早已
愁云密布。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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