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川站在樓道里掏鑰匙,四周黑漆漆的一片。底樓過道的燈又壞了, 大概是這個月的第四次,還是第五次?不清楚,這間公寓實在太破,搖搖 晃晃的,仙道管它叫比薩斜塔。 流川甩了甩頭發,水珠四濺。今天回家的時候突然下起了雨,很多人 在街上亂跑,又沖又撞,他一路上騎得跌跌碰碰,那么多個頭,滾得比籃 球還快,又不能抓起來灌籃,只能躲著不讓它們砸到,真累人。 他悉悉 開了門,胡亂摸到牆壁上的開關,對面牆上的日光燈 嚓 亮了兩下,又滅了。 流川熟絡的從牆角拿起拖把,往左邊走兩步,前進四步,再右拐,對 准某個地方狠狠敲兩下,日光燈咯吱咯吱響,一顫,兩顫,終于亮了。 仙道坐在地上無所事事,突然見到光,不由瞇起眼,把手舉在額頭上 。 流川把拖把扔回門后,輕輕說:“我回來了。” 仙道左右搖擺身子,對著他夸張的笑:“歡迎回來!” 流川沒理他,徑自走到書桌前,把書包甩在房里唯一的椅子上。走過 去的地方留下一地水漬。 仙道撅起嘴抱怨:“喂,流川,出門又忘了帶傘,感冒了怎么辦?先 去浴室洗個澡,自己放熱水。” 流川在衣櫥里左翻右翻翻出件T恤,扛進浴室去了。 不一會兒傳來嘩啦嘩啦的水聲,仙道坐在地板上開始哼歌,歇斯底里 的,他喜歡搖滾。 流川很快從浴室里出來了,套著T恤和白天穿的牛仔褲。頭發還是濕 的,一根根筆直的垂在空氣里,像刺一樣。有水珠掉下來,被挂在肩膀上 的毛巾一點點吸去了。 仙道爬起來數落他:“流川,現在還是二月,你以為自己是火爐啊。 過去把毛衣套上,感冒了明天又要翹課!” 流川撇撇嘴,轉身走到門背后把拖把揪出來,彎腰開始拖地,從門口 拖起,一團團的水漬被吸去大半,剩下的散開到木質地板上,慢慢蒸發, 不知散到了哪里。 流川一直沒看衣櫥一眼,仙道聳聳肩:“老是不聽我的話,壞脾氣的 小孩子。” 剛說完,拖把就往這邊捅過來了,仙道一邊四處亂跳一邊叫:“喂喂 ,不過才說你一句,干嗎這么小氣?” 流川抬起頭“哼”了一聲,七攪八攪把地拖干了,把拖把弄到浴室的 窗台上晾著,走回來抱腿坐到椅子上。 仙道哼哼唧唧,又坐回地上去聽他的Discman。 流川突然想起什么,從屁股底下把書包抽出來,手伸進去稀哩嘩啦翻 一陣,掏出一朵被壓扁的花。 仙道一臉不可思議:“是玫瑰啊。” 流川把那朵已經不成型的花丟進筆筒,看到它歪歪斜斜,就伸手過去 把它扶正。 “同班女生送的,”他撓撓腦袋:“還有一堆稀奇古怪的東西。丟了 。” 仙道大叫:“喂喂流川,不可以這么浪費!” 流川歪歪頭,頭發上的水滴順著臉頰滴下來,他用毛巾抹干了,眨眨 眼說:“送你吧。” 仙道從地上跳起來,高興得手舞足蹈的:“定情信物?” 流川掏出書包里的課本,“當生日禮物。我沒錢另買給你。” 仙道小聲嘟噥:“真小氣。每天跑去存錢,守財奴一個。” 流川起身到冰箱里去翻東西,一層兩層全是泡面,他隨手摸出一盒, 想起今天早上忘了燒熱水,就呆在那里想到底要不要去泡。 仙道在一邊叫:“天天吃泡面,真受不了你,好歹也去超市買點別的 ,自己學著弄點東西。外賣也行啊。” 流川歪頭想了想,把泡面塞回去,扭開一瓶果汁,又蹭到書桌前去了 。 仙道問他:“該干什么呢?” 流川咕嚕灌了几口果汁,咂巴著嘴說:“做作業吧。” 拿出高數作業開始做,仙道看他提筆寫得沙沙響,書也嘩啦嘩啦一頁 比一頁翻得快,心想這小子做題怎么跟運球一樣,快得沒影。 流川刷刷寫了會兒,把筆一丟,皺著眉頭說:“做不出來。” 仙道撩起衣袖走過去,看到他畫得滿滿當當一張紙,愣了一下,笑著 說:“給哥哥我看看,哦,高數啊,微積分,這個我在行呀,慢慢教你吧 。” 流川抓抓頭發說:“頭痛,不做了。”轉著筆悠悠閑閑的說話:“喂 ,今天下午和赤木隊長他們打了練習賽。” 仙道問:“赤木他們?東京大學的吧。” 流川偏著頭,頭發快干了,有些蓬松,他拿手扒了兩下,說:“海大 對東大,牧學長叫我和白痴上場。” 仙道哈哈笑:“櫻木啊,兩小孩又打架了吧。哎,贏了沒?” 流川手上的筆轉得越來越快:“我們贏了,我得的三十分,那白痴只 得兩分……真討打。” 仙道見他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忍不住就想過去碰碰他,站起身想了 會兒,又做下去:“櫻木還是老樣子嘛,這么可愛。” 流川用筆蹭蹭頭發:“白痴今天真沒勁,打他也不還手,說什么我心 情不好要讓我,”轉過頭來發牢騷:“切,他以為我是他!” 仙道跑過去附和他:“是,是,知道你心情好,是他打不過你,還逞 強。你就讓讓他吧,當他幼兒園的。” 流川站起身把放在牆角的籃球拿起來,用食指頂在半空轉,說:“不 理他,宮城學長也過來了,抓著彩子姐不放,說什么喜歡她。” 仙道把手懶懶放進口袋里,若有所思:“彩子是個美女啊,宮城好像 沒什么希望呢。” 流川彎腰做側身運球:“彩子姐給了他一鐵扇。” 仙道在旁邊一臉“看吧看吧,就是這樣”的表情,流川把球從左手換 到右手,又加一句:“最后還是送了他巧克力。” 仙道張大嘴感慨:“好幸福哦,還有巧克力……”轉過頭撅著嘴巴看 流川:“喂,流川,你到底知不知道巧克力長什么樣子?” “鬼知道什么是巧克力,”流川抬肘把球拋出去,籃球在空中划出一 條完美的弧線,落進牆壁上的籃框里:“隊長妹妹今天也送了那個給白痴 猴子,結果他變成真的笨蛋,球都不會打了。” 仙道趴在地上笑得不能自己,又聽見流川輕輕說:“我是不會送你的 。你已經夠白痴了。” 仙道突然就說不出話,流川把籃球撿起來放好,坐回椅子上喘氣。 “今天上半場拿了25分,下半場退場了。”流川聳聳肩:“腿抽筋。 ” 仙道馬上抓了他的把柄:“吶,泡面的危害看清了吧,瘦得跟骨架一 樣,怎么跟人家去撞?” 流川拿起書來翻一翻:“就是今天上午沒睡好,老頭的課,吵個不停 的,三四節就沒上了,到那里去看了一下。” 仙道在地上亂翻的手頓了頓,低著頭沒說話。 “那里的花開得很漂亮,金黃的,”流川揚了揚下頜說:“你記得吧 ,太陽花。” 仙道抬起頭笑:“怎么不記得?看著你栽的,那么大一片。” 笑得很難看,像在哭一樣。 “順道去看了你爸媽,”流川打著呵欠說。 仙道的笑容僵在臉上:“他們,還好吧?” 流川輕輕說:“他們還好,只是說想搬去北海道,靜一陣心。” 仙道扯開一點笑:“北海道是個好地方啊,流川,你也試著出去一陣 呀,老悶在神奈川,不如去美國吧?” 流川打開書桌的第二層抽屜,從里面拿出一疊存折,說:“我爸媽在 美國,問我過不過去,我說我沒想去。” 仙道一愣:“怎么啊?不是要去打NBA嗎?” 流川把手里的存折在空氣里揚了揚:“喂,存了這么多,再一點就可 以供兩個人去旅游了,先去北海道看雪,還能一起去美國。” 他垂著頭,手心在存折紙面上磨挲:“以前說過的,用自己的錢,好 吧?” 仙道呆呆看著他,想說什么,剛張開口,又忘了。 流川把存折仔細放回去,對著仙道的照片看了會兒,賭氣一樣鼓著嘴 巴說:“一個人也可以去。去兩次,就當是我代你的。” 仙道委屈的叫:“喂,不可以丟著我,我要纏著你的。” 流川沒說話,仙道看他坐在那邊一動不動,心想小孩不會就這么睡著 了吧?剛想過去瞧他,就聽見他晃悠晃悠開了口。 “今天在那里碰見那個司機。” 仙道淡淡笑:“哦,他還記得啊,真是個好人。” 流川站起身推開窗,冷風一陣陣灌進來,他好像沒感覺,坐下來說: “他跟我說對不起,說他那天逆向行車不是故意的,老婆在家等他,要生 孩子……都一年了,有什么好道歉的呢。” 仙道點點頭:“是啊,你不是沒事嗎?這就好。” 流川的瀏海垂下來,長長的,遮住了眼睛,他小聲說:“何況本來是 我不好,我騎車的時候睡覺。”他笑一下,“真白痴。” 仙道怔了一下,笑起來說:“這個習慣是得改改,下次又撞到車怎么 辦?” 流川又沒了聲音,起身到浴室去刷牙洗臉,仙道跟著他走進去,看著 他把熱水水管擰開,水伴著熱氣嘩啦嘩啦流進水槽里,白的蒸汽一層層往 上升,從上往下,鋪滿了整間浴室。 水氣凝在水槽前的鏡子上,鏡子里漸漸模糊,朦朧的,變成一個不真 切的世界。 流川站在鏡子前面發了一會兒呆,走過去用手上的毛巾使勁把鏡子擦 干淨,湊近去看了會兒,搖頭說:“看不見。” 他把手巾丟了,直接用手去擦鏡子上的水跡,鏡子邊緣有些凹凸不平 ,就著他的手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流川停下來,低頭看著已經磨出血的手 ,搖搖頭小聲說:“還是看不見。” 鏡子里是一個空蕩的有些變形的房間,那里面始終只有他一個人。 他把手伸過去,按在冰涼的鏡子上,輕輕說:“仙道,我已經十八歲 了。” 仙道沒說話,流川又接著說:“騎車的時候再也不會睡覺。” 他說:“再也不用你為我擋車了。” 他說:“仙道,什么時候,再搭一次我的車吧。” 仙道突然哭起來,沒有聲音的哭,胸口不斷起伏,他用手按住胸口, 簡直就要掏心挖肺。 他想流川,我一直都想問你,上次你被撞壞的車修好了沒有? 我一直都想問你。 流川站著半天沒說話,突然轉過身對著沒有溫度的空氣說:“哎,仙 道,應句話啊。”又小聲的嘆了口氣:“你看,一個人說話,真是很累的 。我都不想說了。” 仙道站在隔他一米遠的地方,眼睛垂下來看著地面上開始蔓延的水漬 ,慢慢說:“流川,你想聽我說什么呢?你老是聽不見我說的話。不如我 給你唱首歌吧,就唱你送我的那盤搖滾好不好?哎,我唱大聲點,你要仔 細聽啊。” 他張開喉嚨開始唱,都是一些咆哮的,鏗鏘的音符,唱到后來已經找 不到調子,他握著拳頭不停的唱沒有曲調的搖滾,沒有曲調,就好像是在 嘶吼一樣。 流川已經出去了。 仙道跟出去的時候流川正關了燈准備往床上跳,他的生物鐘不能讓他 支持過八點。 冷風吹得窗戶怦怦響,仙道沙啞著喉嚨喊:“流川,睡覺前先關窗呀 ,這么冷的天。” 流川把自己卷進被子里,風吹得他冷,他干脆連頭一起蒙進去。 過不久又把頭伸出來,睜開眼說:“仙道,晚安。” 眼睛在黑暗里閃著光。 仙道慢慢走過去,笑著伸手摸他的頭發,手從發絲間穿過,輕輕的, 慢慢的,滲過一層層發絲,一直滲到頭皮里。 像空氣一樣。 他俯下身,一點點靠近流川的臉,無限靠近,在嘴唇就要碰上去的時 候小聲說:“晚安,流川。” 流川呼吸均勻,早就睡著了。 他沒聽見仙道跟他說晚安,他聽不到。 仙道緩緩立起身,茫然的站在漆黑的房間里,眼睛盯著有些凌亂的書 桌。 仙道彰。仙道彰。仙道彰。 寫滿他名字的那張紙,只有半截壓在書下,風一吹,就嘩啦嘩啦的, 在風里起舞。 不斷長大的流川楓和永遠十八歲的仙道彰,生活在同一個房間里,自 言自語,各自孤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