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朝時分將到,仙道留無可留。有多少次他想不理朝政,
放肆一回,終是又強撐著離去。為的不是自己,只是流川。他
不在乎別人說他是個無為君王,卻不願天下人責備流川誤國誤
君,為此,他願做盡一切。
坐在燒著暖爐的轎中,卻不覺溫暖,只感渾身冰涼。乏力
地靠往身后軟枕,身體真是越來越差了,以往來尋流川都是騎
馬,如今卻不得不坐轎了。當年自己騎著馬追著獵物,看到了
冷楓谷外楓樹下的流川,現在自己竟連騎馬的力氣都沒了。
他心頭輕嘆一聲,閉上眼睛,還是乘著這一點點時間,好
好休息一下,好好回憶一下方才與流川相處的一點一滴吧。
轎子停在午門,按律應該另外換乘宮中的轎子,可是皇帝
卻一直沒有出來。
一旁的侍衛覺得不對勁,再三磕頭呼喚而無人應,終于仗
著膽子上前掀開簾子。轎中的仙道臉無血色昏迷不醒,滿轎都
是吐出來的鮮血,紅如情人的真心。
依然風雪夜,依然寒襲人,流川依然在廳中靜等,桌上仍
有那滾燙的熱酒。櫻木依然在一旁打著呵欠發著怨言。
天已將明,桌上酒已涼,桌旁的流川一直沒有任何動作,
一直靜靜坐著。
本來怨言不止,十分渴睡的櫻木此刻卻已來到流川身旁,
神色異乎尋常地鄭重,良久才道:“昨晚他沒有來。”
流川無言,是的,他沒有來。發生了什麼?不必去問,他
已知道,那人一早已說過,只有在一種情況下,他才無法來。
仙道從來不曾對他失信,仙道也永遠不會對他失信。
櫻木沉聲說:“他叮嚀過我,如果有一天,他整晚沒有來
,那我就要立刻帶你遠離京城。他早就做過安排。我們可以很
好得生活,並且不會讓人知道我們的行蹤。可是我知道,你是
不會走的,對嗎?”
流川抬眸望向櫻木,靜靜地,安詳地笑了,笑容美麗至極
,美得讓人感到生命在最后一刻的輝煌和燦爛。
櫻木咬咬牙,按劍道:“你要見他嗎?如果你要,我想辦
法帶你潛進宮去。”
流川默然搖頭,從一開始就知道必會有這一天,從一開始
就已准備好面對這一天,他一點也不感到驚慌苦痛,心中只有
安詳寧靜。
櫻木訝異:“你不想見他,一點他的消息都沒有,你不擔
心?”
流川靜靜望著他,沒有消息已是最准確的消息了,仙道如
還有一分自主之力,豈忍讓他擔心,必會派人傳來消息的。即
沒有消息,一切可想而知。即仙道已不能自主,那宮中由誰負
責掌權亦可想知。那人必會嚴加防範,不讓自己有半點機會見
到仙道的。即是如此,何必勉強。如若櫻木護他進宮,十有八
九會被發現,到時必會被殺。他無懼生死,豈忍連累好友。櫻
木是他在心中最重要的朋友,其重要並不遜于仙道,豈能為這
一點私念累人害人。縱能見到仙道,他與仙道至死亦難心安。
櫻木知他心意,卻覺內心苦痛,難以發洩,恨恨一拳打在
桌上,震得杯翻壺倒,手上立時通紅,他自己卻渾然不覺。
流川神色寧定,扶好杯子,拿起壺來,把僅有的酒倒出來
,衝著櫻木淡淡一笑:“白癡,我都不傷心,你傷心什麼?”
語畢徐徐飲酒。
酒已冰冷,亦如他此刻冰冷的心。
皇帝病重垂危已然數日,仙道不能理事,彌生立時接掌了
后宮中的一切,朝中幾個重臣也整頓朝政,在太子與皇后的首
肯這下,掌握了大權。
仙道理政時日畢竟較短,並沒有建立本身不會動搖的勢力
,他一垂危,一切的一切,都由彌生與眾臣執掌了。以前被壓
下來的反對聲音反對勢力已開始蠢蠢欲動。
仙道身旁開始兩三日還有諸妃與眾臣環繞。可時間一長,
天又寒冷,大家都耐不住,雖都起居在宮中的房舍,一有動靜
,立時趕至,但也不再大家都守在皇帝床前了。
彌生亦覺困乏,吩咐了眾人小心防守,絕不能讓無幹的人
進宮就回自己宮中休息去了。回宮之后,心中冷笑,待仙道死
后,她就是皇太后了,擁有超然的地位,再不用受人悶氣,到
時自能想到法子殺了流川來出氣。想到流川心中更覺奇怪,原
以為這幾日皇帝沒有動靜,沒有聲息,流川必會好奇進宮請安
,可是聽人來報,流川的府中一點動靜也沒有,這個人難道愚
笨至此,一點也不知道靠山將倒,大難將至。
想到流川,又是一陣不安,終是不能寧神靜息,雖然夜色
已濃,還是令人掌燈擺架,去看仙道。這最后可絕不能出亂子
。
才一到仙道的寢宮,問及外頭的宮女可有人來,宮女只說
彩妃剛來探皇上。彌生心中一驚,忙往內走,見彩子正在仙道
床前,不知與他說些什麼話,而在旁侍候的宮人都倦極睡去。
彌生心中不悅,冷冷說:“妹妹,皇上病重,還是不要擾
他為好。”
彩子並不抗辯,垂頭應是,俯首退了出去。
彌生那一句話,已將幾個宮人驚醒,憶起皇后的叮嚀,嚇
得紛紛跪倒。
彌生冷冷道:“叫你們照應皇上,你們竟敢睡著,真是不
想活了。”
宮人嚇得全身顫抖,叩首不已。
仙道勉力道:“他們守了這麼久,也是累了,你不要為難
他們了。”
彌生微笑:“即是聖上的意思,臣妾自然遵旨。”
仙道病勢沉重,但幽幽的目光卻直能看穿人心:“聖上的
意思又如何?一切也要皇后你高興啊。這幾日朕連著令人傳信
出宮,朕猜是半個消息也沒有傳出去吧。”
彌生只是微笑:“聖上說什麼話?必是為了流川候爺沒來
探病生氣。流川候爺向來不上朝不請安的,這事大家都知道,
等聖上大好了,再去問問流川候爺就知,這天下,哪有敢扣著
皇上旨意不發的人。”
仙道目光定定望著她,忽然長嘆一聲:“彌生,你有你的
苦,我不該苛求你。其實是我對不起你,卻從來沒有向你倒過
歉。”
彌生微震,皇帝在她面前不稱朕,甚至向她倒歉,這是她
想也沒有想過的事,怔怔望向仙道,仙道卻似已將所有的精力
全部透支,閉目不動了。
彌生默默施禮請安,退了出來。倒歉,到現在才來倒歉有
什麼意思?他到現在才放軟姿態,為的還不是那個人。
彌生心中不甘至極,令別的宮人換出內殿的宮人,詢問他
們可聽到彩子與仙道說些什麼?
眾人倦極入眠哪里知道,又知皇后必會嚴懲,只胡言是說
些安慰皇帝的話。
彌生雖然不信,亦是無法,只是喝令把這幾個人拖去痛責
,下令其他人小心在皇帝身旁看著,皇帝的任何言語都要報給
他。宮中再加三班侍衛巡防,她決不願讓那人有機會見到仙道
。
才下了命令,里面宮人已衝出來,大喊皇上又吐血了。
彌生記得太醫曾說過,皇帝再吐血就沒救了,立時令人敲
鐘召集群臣諸妃。
宮中重臣妃子都跪在仙道床前,跪在最前的是彌生和太子
。大家都知道皇帝要不行了,都在這里聽最后的遺言,曾經風
流倜儻俊美灑脫的皇帝如今也不過就是龍榻上的支離病骨。
仙道已無法再說話了,勉力伸手自枕下取出一紙詔書。
彌生看得色變,她千防萬防,卻沒防到仙道早在病發前已
准備好了詔書收藏。
此時當著所有人的面不得不恭敬接下,展開一看,心中氣
恨,這個狠心人,至死還顧著不能讓人傷害那個流川楓。
她看過之后無言遞給太子。
太子展閱暗暗皺眉。他是個真正有帝王之氣度胸襟之人,
在他看來天下無比帝業更重要的事,可是皇帝的最后遺詔太也
荒唐了。
其他諸臣傳看,亦是暗自不喜,皇帝要死了,最后的遺詔
與國家與帝位全無關系,卻是一再叮嚀不可為難一個男寵,真
是太不象話了。
只是禮法所限,只得齊稱遵旨。
彌生含笑上前:“聖上放心,流川候爺是聖上最寵愛的臣
子,我等豈會為難聖上的愛臣呢。”
她笑得這般溫婉動人,仙道卻只覺心中一片冰涼。知道自
己苦心留下的最后一道詔書未必能保流川。彌生自有辦法在不
違旨的情況下動手,而眾臣不會有一個維護流川之人。太子心
中只有大事,哪會為了一個流川去得罪皇太后呢。
仙道心頭淒然,枉他身為帝王,至死尚無法見心中至愛之
人一面,到死,猶無法保護于他。
他目光淡淡掃向諸人,他床前跪了那麼多人,卻沒有他最
想見之人。目光觸及彩子的明眸時忽然頓住。二人四目相對,
他從她眸中看到了承諾。
仙道釋然一笑,低低呢喃一聲:“流川。”閉上雙目,再
也沒有睜開。
眾人放聲痛哭,彌生隨眾而哭,目光卻不免望向彩子,心
中疑惑,但目前又不能拿彩子如何。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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