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街的一角,有一個字畫攤,而仙道禮和仙道賢的
目光都緊鎖在那個方向,動也不動。
藤真好奇地跟著兩位大少爺往那邊走過去,還未走
過去,目過已掠過那些字畫。象他這樣的名伶唱的戲多
了,也要結交些才子名士討論戲文,論到胸中見識,倒
也並不輸人。不過是隨意幾眼,已可以肯定,畫是好畫
,字是好字。只可惜畫好字好而人無名也是沒用的。
世人又有多少知畫識字的人,寧可千金萬金買些名
人的字畫來附庸風雅,卻不肯在無名氏身上多花些心血
。可惜了這樣的好字畫,可惜了這般好人才。
仙道賢大步上前,目光冷冷鎖定那青衫賣畫人,冷
笑:“好好的日子不過,偏要到這里來賣字畫,你這里
所有的東西加起來,又能值幾個錢?”
藤真的目光也不由地看定了那人,忍不住贊嘆了一
聲。他生來貌美俊俏。戲班子里也多有好看的伶人,但
此刻看到這等人兒,也不得不打心里贊嘆出聲。
如此人物,讓人一眼看去,只想起天邊孤清明月,
遠方高山晶瑩的冰雪,無瑕的美玉,秋日的寒泉,神清
骨秀,世所罕有。
流川楓眼見仙道兄弟來臨,只是微一皺眉,心中不
悅,又見二人身旁的藤真,俊美如處子,其秀美儀態,
亦是生平僅見,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這二人都是清俊秀美之人,只是流川楓衣著襤褸,
又打了補丁,相比之下,藤真服飾整齊漂亮,不知顯眼
了多少。
但流川楓本人卻是神情自如,並無自慚形愧之色,
相反藤真看他氣度,反覺羞慚。這樣的人物縱身處貧寒
之中,但清風貴格,腹有詩書氣自華,豈是自己這般污
穢之人可比。
仙道禮冷冷笑說:“流川楓,你何必呢,非要跟著
那個雜種吃苦頭。你看人家,多麼聰明,大家一起快快
活活過好日子不好嗎?”說著用力拉藤真一把,將他拉
得靠在身上。
藤真心頭倍覺羞恥,只恐這一身清風浮云絕俗之氣
的男子眸中現出鄙夷之色。
流川楓的目光卻寧靜平和,並沒有怒斥他們無恥,
只淡淡說:“二位,如果不買畫麻煩你們站開一些,別
擋著我做生意。”
仙道賢怒道:“他媽的,什麼狗屁畫,老子全買了
,你乖乖地給我把字畫收起來,跟藤真一起陪咱們兄弟
吃酒,我們就還有別的賞賜。”
流川眸中連憤怒都沒有,只有濃烈的厭惡:“對不
起,二位,我只賣畫。”
仙道禮漫聲說:“流川,你何必這麼固執呢。從小
你就知道我們兄弟待你好,可你們偏偏要向著那個賤種
,跟著他受這份罪算個什麼?我知道你們現在有多窮,
只怕連鍋都揭不開了吧。你們還講什麼骨氣呢。小時候
,那家伙寧死都不肯給我們兄弟做窗課,如今他還不是
幫著那些各個府里的公子爺們做窗課,寫詩文,當槍手
,撈了麼一點兒代筆錢,出名的卻是別人。不錯,我承
認他是有那麼一點兒才,可是你別指望他能出頭。他的
詩詞他的文章,落著別人的下款用別人的名字可以流傳
,可是換他自己拿出來給人看,會有人誇他一句,說他
一聲好才怪呢。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你何必死抓住那塊
朽木不放。只要你說一聲,我保你從此衣食無憂,再不
用挨餓受凍。”
流川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更不回他一句,對于這
種人,他連爭辯都不屑于。
仙道賢怒上心頭,罵了一聲:“不識好歹的家伙。
”握拳便想去打他。
藤真忙一把拉住:“二少爺,你是什麼人,他是什
麼人,一個是金玉,一個是瓦片,沒得和他計較,壞了
身份,讓人看笑話。”
仙道禮也見街上已是人人側目,在陵南他們家雖有
勢力,但也不宜光天化日之下,當街惹出事端,當即冷
哼一聲,拉了仙道賢就走。
仙道賢還待不肯,仙道禮低聲說:“你放心,這樣
不知進退眼高于頂的混帳,總有一日要讓他悔不當初。
”
仙道賢這才乖乖跟他走。
而在一旁的藤真,聽得此言,不由得全身打了一個
寒戰,心頭暗凜。
兩兄弟心中不快,也不到別處去,直接就在街對面
的太白樓叫酒開飯,坐在靠窗的雅座,時不時打量著下
方對街的流川,每每目露凶光。
藤真見多這等有錢公子,哪有不知他們對流川邪念
的,而且這等人物,行事向來隨心所欲,無所不為,一
旦所求不能得逞,便是百般不甘,終有一日,要引發事
端來。那人雖然清貴高華,但這陵南小城,仙道家手眼
通天,終不知會做出什麼事來。
藤真心中憂慮,只能盡力陪他們說笑,想把他們的
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來,以免對于下面那人太過耿耿,
惡念大熾。
仙道兄弟有心觀察流川楓,一頓酒菜,吃了一個多
時辰也沒有完。此刻天色已晚,又是寒風漸起,樓下那
賣畫的人一直沒有進過食,一身衣衫亦是不堪風寒,倍
覺蕭索。藤真人在樓上,溫暖如春,酒菜豐盛,心中也
不免暗嘆樓下窮苦之人的無奈。
仙道賢卻只只目望下方,冷冷說:“自討苦吃的混
帳。”
仙道禮目露凶光,沉吟不語。
也不知過了多久,藤真忽然發現另一個穿著一身洗
得發白的布衫的男子來到了流川身邊,因樓上樓下,又
是對街,看不清面目。但看他動作,亦可以感覺到這二
人關系異常親近,彼此溫柔關切。那男子從懷中取出一
塊餅,說說笑笑與流川一分為二,二人一塊兒吃了。
藤真方才在樓上大魚大肉吃過,卻見樓下二人分餅
,那人把餅深藏懷中,只怕也是想借體溫使餅不至很快
冰冷,吃來更是無味。貧苦逼人,以至于斯。
可是自己在酒樓之中並不覺享受,只覺苦難無邊,
樓下二人,一邊吃著餅,一邊說說笑笑,卻似有無限樂
事一般。吃完了餅,兩個人一起收拾字畫,雖然藤真根
本沒看流川做到什麼生意,今日吃一塊餅,明日的生計
不知在何處,他們卻似渾不覺苦惱。抱著字畫並肩而去
。雖然青衫單薄,難抗風寒,可當他們站在一起時,卻
似有整個春天在他們身上。那個后來的人與流川楓動作
親暱,亦似想拿整個身體來溫暖他一般。
而自己一代名伶,有多少富貴人物對己存意,平生
卻無一人用這樣親切溫柔的方式對待他。
他衣食無憂,又受寵愛,可是相比那兩個在貧苦中
掙扎的人,誰又更加幸福一點呢?
歡喜憂苦,皆在于心,原來與所有的貧富權位皆無
關。
藤真一時感懷身世,忘了其他,也沒有注意到仙道
兄弟凝望那遠去二人的目光中所隱藏的火焰。
藤真第二次遇上流川楓是一個雨天。那一天他難道
沒有戲,又難得沒有什麼人邀他共歡,一個人撐著傘漫
步在街上,無邊細雨綿綿密密,亦如他心中無盡的愁悵
。
本以為難得有一個清閒日子,卻哪知迎面來了一個
婦人,當面一記耳光揮過來,用力奇大,打得他一跤坐
倒在泥濘雨地上,傘也跌落在地。
還沒有明白過來,四五個婦人一起過來打他,耳旁
還聽得罵聲不絕:“你個男不男女不女的妖怪,唱戲唱
得不安生,倒來勾引人家的丈夫,你這個混帳沒廉恥,
不要臉的家伙,老娘打死你了事。”
藤真雖聽說過不少前輩多少也受過這一類羞辱,但
自己碰上這種事卻是第一次。又是在大街之上,這麼多
人看著,心中更是羞憤欲死。也不知這是哪一家的夫人
,居然潑辣至此。可嘆他只是個無權無勢,只能由人擺
布的戲子,但最后,犯了大罪,大惡不赦的自然是他。
那些道德君子,正經老爺們不過是一時受他迷惑勾引罷
了。
幾個婦人打個不停,他雙手不知護著哪兒才好,耳
邊聽得路人的冷冷嘲笑議論他這等戲子無行,心中愈覺
苦楚。
他知道,這種事是沒有人會為他出頭的。那些個大
爺們雖愛他喜他,但真惹急了家中的夫人放起潑來,誰
也不會真正護著他。他終不過是個別無倚仗,任人狎玩
的戲子。
耳邊忽聽一聲清冷的怒喝:“你們幹什麼?”
不知是什麼打了過來,那些個婦人被什麼東西當頭
擲來,也是一呆,紛紛閃讓,定睛一看,才知是許多書
畫被丟過來。因著這耽誤,一個布衫粗衣卻氣度高貴的
男子攔在藤真身前,怒目看向一眾婦人:“你們幹什麼
,他犯了什麼法?竟當街打人?”
這些婦人中的首領家里也是有錢人,往日里囂張慣
了,如今被這男子冷冷的眼神一盯,心中竟莫名一虛,
終是婦道人家,並不曾見過多大世面,開始是一股子怒
氣想打人,如今被人怒斥,也悟出當街打人,雖出了氣
,對自己的名聲也是不好,但臉上卻又不肯露了來,只
大聲說:“你是什麼人,快讓開,那是不要臉的戲子,
做了不要臉的事,你莫多管閒事。”
藤真又氣又怒,恨得全身發抖,但自知伶人的社會
地位太低,再紅的角兒,說出來,別人也只是一聲冷笑
戲子,什麼事鬧出來都是他吃虧,有地位的人家,不用
罪名,只要一張名刺,就可以讓他被抓到牢里去關起來
,所以心頭雖惱,終是不敢抗辯。
流川冷冷說:“戲子又如何?戲子就犯法了不成?
你們又要聽戲,卻又看不起戲子,真是奇怪了。王法也
沒說不容戲子活命,官府也沒說要抓戲子。他若真做了
什麼壞事,也由不得你來打他。你是什麼人,倒要當街
執法不成?若他真有不是,你就該把他告到官里去,當
堂辨明,自有王法作主。你在大街之上私刑打人,本身
已然犯了王法。倒還這樣理直氣壯,來,我們一起到官
府去辯個是非屈直。”
婦人心中更怕了,打戲子出氣沒有關系,戲子沒有
地位,無法反擊,可是在大堂之上,當著官老爺的面把
自己丈夫的荒堂說出來,壞了丈夫的名聲,讓丈夫在上
流人物中抬不起頭來,絕對有被休的危險,她哪有這等
膽識。只得狠狠瞪了藤真一眼:“算你走運。”氣乎乎
領著人走了。
流川也是因為雨天沒有生意,收了書畫想回家,無
意中才遇上這樁事的,眼見那幾個婦人打得狠了,手中
又無別物,想也不想,把滿懷的書畫扔了出去,才阻住
婦人們的亂打。
此時見對方退走,忙上前,把藤真扶了起來。
藤真原本低頭躺在地上,羞辱無比,聽得這人語聲
熟悉,還在存疑,此刻抬眸,看到那樣清俊的臉上,清
明的眸中,不由一震,萬萬想不到,自己受辱至此,伸
手義助他的卻是此人。按理說他與仙道兄弟有怨,自己
上次與仙道兄弟在一起,他應該討厭自己才對,怎麼會
幫自己呢?
流川目光柔和:“你是名角藤真健司對不對?你的
戲唱得真是好聽。”
藤真曾聽過許多人贊他唱得好,但無不另懷他意,
只有這一次,才聽到有人真正誠懇地贊他的唱功而不是
其他。
不由低低啊了一聲:“你也常看戲嗎?”
流川只是笑笑:“我窮得很,哪里看得起戲,不過
有時從戲園子門前走過,聽到過一兩句你的聲音,確實
唱得好極了。”
此等窮苦困窘在旁人說來必是十分尷尬,在他說來
卻是自然無比,可見貧困對他來說根本算不得什麼,他
也不以貧窮為苦。
藤真眸中異彩閃動,打量了他一眼。古來真君子大
丈夫,窮苦不改其志,不移其節,不動其心,至今方知
。
流川看他此刻神情狼狽,俯身拾起雨傘,柔聲說:
“我送你回戲班子好嗎?”
藤真眼光一掃滿地的字畫,低聲說:“這個……”
流川不以為意:“都弄濕了,沒用了,不必再理了
。”
可是藤真知道,這字畫是他賣來維生的,有一兩幅
已然攤開,露出里面的字和畫,藤真看得出,寫得畫得
都是真正用心的,即使不為人所賞識,但畫者仍是以真
正虔誠地心來做這一切,並沒有敷衍之意,他花了多少
時間心血才畫出來,寫出來,只這一下子,所以的心血
,就毀于雨水污泥中了。
流川卻知他不安,只是柔聲催他:“你看你的樣子
,身上髒亂了,站在街上不好看,還是先回戲班子再說
。”
藤真亦知滿街的人都在用異樣的眼光看他,除了身
旁這個人,沒有任何人同情他。他咬咬牙,由著流川的
扶持,一瘸一拐地走了。
流川其實在雨中擺了半日的攤,沒有生意,又沒有
吃東西,已然又餓又累了,但眼見不平之事,卻是不能
不管,看藤真的情狀,亦不忍棄他而去。只是默默一手
扶著他,一手為他打傘,置所有人鄙夷的目光如無物,
送他回去。
藤真一生一世不會忘記,在那個沒有陽光的雨天里
,那個把陽光帶入他生命中的人。在他被辱至絕境時,
為他仗義直言救他水火的人。
那個用雙手將他自泥濘中扶起,用單薄瘦弱的身體
為他擋住所有人的唇槍舌劍,冰冷目光的流川楓。
還有那雙白皙纖長,但因做多粗事而略顯粗糙的手
。那雙手,在風雨中給他力量,在冰冷中給他溫柔,在
所有人的側目中扶持他穩穩站立,在那樣的風雨中,為
他張開傘,阻擋綿綿密雨。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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