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藥
作者﹕Ice


    越野在電話里告訴我;“他回來了。”

    沉默了半天,然后說:“喔。”

   “你還會結婚吧?”

    我輕輕的笑起來:“當然,教堂都定好了。”



    他仿佛放了心一樣挂斷電話。



    放下電話,好象渾身都軟了,想抽一支煙,無論如何點不

著火,我靠在牆壁上,無聲的笑。他回來了,我聽見我的理智

灰飛煙滅的聲音,以為已經忘記的感覺,蠢蠢欲動。 









    第一次見到他,並不是別人以為的那樣在球場上。



    午后的櫻花樹下落英繽紛,看見花下的人。雪白的肌膚在

陽光下仿佛透明,細碎的劉海垂在額頭,長長的睫毛象蝶翼,

唇角還有一絲孩童的稚氣,幹淨未染塵俗的美麗 ,有一種誤

撞了花間精靈的錯覺。



    悄悄的退出,我覺得天使不應該被打擾。看見他就是一種

緣分,怎麼能奢求更多。 





    后來在球場上見到他,措不及防,仍然驚艷。



    盡量裝作漫不經心毫不在意,卻無法忽略那樣的美麗,沒

有人能不動容動心吧。



    睜開眼睛的他銳利得如一道讓人無法逼視的陽光,敏捷如

豹,輕盈如鷹。飛快的,迅速的,傳球,突破,上籃。可是他

還沒有學會與隊友配合,還沒有學會等待他人的腳步,我抄走

他手上的球,不意外的看見他的視線熾烈的注視著我,被這樣

的眼睛看著,會融化的。就象過分接近太陽的物體,會變成宇

宙塵埃,青煙裊裊。



    我希望他只看見我,即使是為了不服輸,只要他看著我。



    一次次和他接觸的機會增多。陽光下額前的劉海飛揚起來

,晶亮的眼睛在進球時有微微的笑意,以為自己會迷失。



    還沒有決定要不要愛上這個天使,猶豫和迷惑著,他太耀

眼,過分接近會令人灼傷。我是個很自愛的人,習慣自我保護

。







    無意間發現天使的另一面。



    經常去的酒吧,一個人坐在陰影里,一杯一杯的喝酒,白

皙的纖細的手,但是沒有人上去打擾他。散發著一種不容親近

的味道。



    我微笑著想,和球場上的一個人有異曲同工之妙。



    他回過頭時半邊臉在昏暗的燈光下,清晰如雕刻的輪廓,

冷漠的神情,別人無法模仿的姿態。



    我吃驚了0.01秒之后舉杯向他致意,每個人都有權擁有兩

面。然后有一點后悔,他的表情並不愉快,也許他不喜歡在這

種地方見到熟人,也許只是一貫的不喜歡被打擾。







    走出酒吧的時候他的腳步已經有點不穩,不知道出于什麼

心理我跟在他身后。我想我不會愛上他了,既然他不是天使,

我沒有必要迷失。不過好奇心總是有的,人類天生的弱點之一

。



    有幾個小流氓向他挑釁,看得出我沒有出場的余地。身手

如賽場上一般敏捷凶狠。



    只是在他解決完問題突然彎下腰的時候我看出他是酒意上

湧。



    懷著惡意的想,我的上場時間到了。熟練的扶住他,問:

“要不要休息一會兒?”



    他搖頭,眼睛卻已經閉上。



    有一種想笑的感覺,他是想睡覺了。只好問他的地址,說

起來認識這麼久,還沒有去過他家。







    他住的地方又是一個意外,最高級的住宅區,豪華而空洞

的感覺。有人服侍他,但是沒有人照顧他,好象司空見慣的樣

子。所以我讓人拿一塊濕毛巾來給他擦臉,近距離仔細看他。

無論內在如何,外表的美麗總不會改變。



    他忽然露出的笑容,美麗而空洞,如這房間給人的感覺,

可是令我無法拒絕。



    很久以后我都沒有想明白,冷靜下面的熱情,和陽光后面

的陰暗,究竟哪一種更讓我心動。



    但是我聽見他輕輕的說:“不要愛上我,不要愛上任何人

。”近似于自言自語。



    我不知道是不是還來得及。







    第二天我就打電話給他:“我們交往吧。”



    我想他明白那不是一起打籃球的意思。



    不語。



    我准備好的理由,比如說以后天天陪他打球,我知道他的

另一面,我不會要他愛我也不會愛他等等還沒有用上,就聽見

簡單明了的一聲好,然后是電話喀嚓挂掉的聲音。



    我一個人發怔。



    事前是想過的,我並沒有絕對的把握全身而退,但是我也

還沒有愛上他,至少現在沒有。那麼美的人,白白的放著多麼

可惜。如同好奇,冒險也是人類的劣根性之一 。如果,萬一

,我真的愛上他了,我一定會讓他愛上我,如我愛他一般,超

過我愛他。我向來不肯做賠本生意。空洞的房間,是比較容易

走進去的。我沒有認輸的理由。 







    下午打完球以后問他:“去我家還是去你那里?”



    他冰冷的看著我,我自悔冒昧。



   “你家。”

    他的回答又太直接,讓我差點來不及擺出習慣的無所謂的

笑容。笑著說:“是嗎?”





    到了我的房間他毫不客氣的自己去洗澡,還拿了我的衣服

,我說:“你稍微客氣一下好不好?”

   “是你說我們在交往的。”



    我啞口無言的看他拿了我的衣服,在我的浴室,用我的東

西洗澡。



    他出來的時候頭發貼在臉上,濕濕的滴著水。眼睛好象因

為水氣有些朦朧,濕潤的嘴唇。我的衣服他穿嫌大,微微露出

纖細的鎖骨和白皙的肌膚,忽然有點心猿意馬。 



    不甘心的想,沒道理他一直主導,明明是我先提出來的。



   “要不要把頭發吹幹?”我拿出自己的吹風機,殷勤得過

分。

    他看我一眼,“麻煩。”但是沒有拒絕。



    故意的貼近他的耳垂,發根,頸項,我的呼吸呵在他的脖

子里,曖昧至極。



    他的溫度有點上升,瞪我一眼,眼角一轉的時候冰冷的回

過一絲笑意,我想類似于發現了獵物或者迎接挑戰那一種。他

從來不服氣不退縮的,無論是哪一方面。



    然后我們就到床上去了。



    他開始沒有經驗,努力吸收和學習,很快就能用在我身上

學到的東西回報我。就象海綿,因為空洞,吸收得特別快。我

喜歡在白紙上留下印記。



    他的骨骼皮膚和身體都很美,原始的直接的不加修飾的那

種美麗。



    我們非常契合。



    我想我不至于愛上他,至多,我承認我愛他的身體和外表

。







    在街上,我和漂亮女孩在一起,享受回頭率的優越感。我

並沒有打算為誰放棄什麼。



    看見他,一個人仍然引人注目。



    微笑著想招呼他,可是不,我好奇他的反應。



    他視而不見,直直的與我,擦--肩--而--過--



    旁邊的女孩叫:“你抓痛我的手了。”

    我回過神,溫柔的笑著:“對不起。” 





    還是忍不住打電話問他:“ 你愛我嗎?”

   “當然不。”直接迅速得不給我幻想的時間和空間。



    我說不出話。

 

   “不要告訴我你愛我。”冷靜到冷漠的切斷電話。



    我慢慢的蹲下來。怎麼辦呢?我好象是真的愛上他了。可

是他不愛我,怎麼會有這種事情?



    我站起來,想總會讓他愛上我的。我沒有輸過。 







    和女孩子分手,專心致志的只對著他一個人,他有點驚訝

:“你不會當真吧?”

   “為什麼不?”我尋找他的嘴唇,愛上那種涼涼的冷淡的

感覺。

    他推開我,認真的:“不要愛上我。”他指一指自己的胸

口,“這里,沒有心,不懂得愛人。”



    我早知道他的心是個空洞,可是我以為比較容易進入。



    我說:“為什麼不讓我愛你呢?為什麼不肯愛我?為什麼

答應和我在一起?”呵,我象十萬個為什麼。

    他看著我的眼睛,冷靜的說:“我以為你不會愛上我。”

    我也以為不會,“為什麼不肯試一下?難得我這麼認真。

”我盡量笑得輕佻

    他知道我不是開玩笑,態度平靜得象說別人的事,耐心說

服我:“我父親和我母親是著名的恩愛夫妻,他在外面有無數

女人,我母親三次自殺未遂,現在她同時有兩個情人。所以我

絕對不會愛你。”完全不動聲色。



    我繼續笑,笑到我自己都覺得淒涼,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

一點憐憫,他是個好孩子呢,難得肯為我說這麼多話。除了他

不肯愛我。



   “那麼你愛什麼?”

    他的眼睛亮起來,我無法拒絕的光彩。“籃球,”他說,

“我只有籃球,我也只要籃球。”



    所以他不要我,我恨籃球。







    他走了以后很久我還是沒有想通,究竟是感情受的打擊大

還是自尊心受的打擊大。只知道我是不甘心的,至少要他愛上

我。



    以前都是女孩子追我的時候多,我善于維持愛情的溫度,

或者在我覺得合適的時候結束,而不知道怎樣開始。



    我用了最原始的追求方法,在他家的門下等他。最簡單的

,常常是最有效的。



    不知道是天助我也還是老天也要考驗我,從一開始的小雨

到中雨到滂沱大雨。衣服已經濕透,頭發全都垂下來,樓上的

窗戶仍然沒有打開的跡象。



    嘗到嘴里有咸咸的味道,也許我是哭了,趁著誰都瞧不見

的時候。什麼時候這樣委屈過呢?都是別人掏心掏肺的愛我,

從來不珍惜,忽然愛上一個人,他竟然不要我。



    頭越來越暈,我想我堅持不了多久了,在這里倒下去或者

回去生病沒有什麼區別,只是想賭一下,他不是完全沒有心的

,他會為我耐心的解釋,勸我不要愛他。



    倒在泥地里的時候還在想這次我可是輸了,但是已經爬不

起來,為著一個人這麼狼狽,還是不要愛他好了。



    徹底失去意識前聽到的最后一句話是白癡,來不及想就閉

上了眼睛。







    睜開眼睛看見曾經來過的房間,他站在窗前背對著我。



    我勉強想笑,但是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重感冒差一點轉肺炎,體溫39度。”



    他的聲音有消暑降溫的功能,我的身體依然滾燙。



   “好了就回去。”



    我拖住他的手,他甩了一下,因為我特別虛弱,他沒有甩

開。



    我用全身的力氣說話:“你看我這麼愛你,好歹你為我破

一下例。讓我試一次。”



    我手上的溫度很高,和他有明顯的溫差,他的手指在我的

掌心里動了一下。



    我用力握緊他:“我不是對每個人都這樣,請相信我愛你

。”



    他不說話,我想他會不會感動呢?就算不是百分之一百真

實,已經是我有生以來投入最多的一次,除了留下來愛自己的

部分,我已經全部都給他,連我自己都不能相信。



    他慢慢的轉過來,“我不懂得愛人,也不一定會愛上你。

”

    我說:“沒有關系,只要你讓我教你。”



    我是很有信心的,不相信到了這一步我還會失敗。沒有白

白為著他這樣,我很少付出,所以付出總是有回報的。



    我安心的閉上眼睛。

  





    只要接近就能親近,然后一點點縮短距離,就是他也不例

外。空的房間一旦開了門,很容易長驅直入。





    晚上他在我身邊亮著眼睛看我,我笑著要揉他的頭發的時

候,他突然說:“如果,如果我愛上了你,然后發現你背叛了

我,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我會要你后悔一輩子。”



    我把他摟進懷里,他說得那麼認真,我不敢給任何承諾。

不是如果,是已經,他的自尊心那麼強,絕對不允許我背叛他

。可是我並沒有想象中的勝利感,反而覺得危險,但是我不能

及時抽身。本來以為他投入以后我就可以脫身,卻發現自己越

陷越深。我愛他僅次于愛我自己,超過其他一切,可是他愛我

並沒有那麼多,他還有籃球。



    曾經問過他:“籃球和我,什麼更重要?”

    他看我:“不要讓我做出選擇,我永遠不會放棄籃球。”

    開玩笑般的:“我可是個大活人。”心里不知道有多在意

。

    他笑起來,是那種嘲諷的,冷淡的笑容:“人會變的,籃

球永遠不會背叛我。”



    他比誰都聰明呢,只是誠實得過分。我拉下他的頭發吻住

他的嘴唇,那種表情消失了,有點臉紅,眼神柔和下來,一種

仿佛很懷念的語氣:“曾經,籃球是我唯一堅持不要墮落的理

由。”又看了看我,眨一下眼睛。



    可是我不想排在籃球后面,也不想和它並列。



    那個時候我在心里想,如果他肯放棄籃球,我就把他放在

第一位,超過愛我自己的去愛他。







    有一句話叫天從人願,可是后來我想起來的時候卻覺得更

象是詛咒,那一天晚上是我所有噩夢的開始,要我花一輩子的

時間去后悔。



    仍然是下著雨的暗夜,不知道為什麼要走到這里,下意識

的,記得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另一面的地方,也許是因為我心

中充滿不安,竟然要尋找回憶作為依靠。



    有很吵的聲音一大群人過來,我縮進角落里,與我何幹,

連旁觀的興趣都沒有,只是已經來不及離開。



    一直只聽見同一邊的人不停的叫囂,另外的人一直沒有開

口,好奇的探出頭,看見黑色的頭發貼在臉上,蒼白的臉色依

然驕傲的熟悉身影。



    大概是很驚訝的張大了嘴,因為聽見他冷淡的問:“你們

叫我出來不是要作個了結嗎?”

    領頭的人笑:“你不是一向很囂張的嗎?你真正在乎的,

只有籃球吧?”



    我判斷出的情況是,他被以前得罪的人堵住報複,他的身

手我是了解的,但是這麼多人,多半要吃虧的,有一點好笑的

想,是我英雄救美的機會,難得可以表現。



   “如果沒有籃球,你會怎麼樣?”



    我准備出去的腳步停下來,他的臉色又白了一下,眼睛一

下子很亮,可是不是那種燦如晨星的光彩,倒讓我想起困獸,

在黑暗的巷子里讓我想到鬼火,感受到危險,也透露出危險的

氣息。



    他真正在乎的,是籃球。如果沒有籃球,他會怎麼樣?一

句一句,敲在我的心上。



    所以我看著他和那些人開打,作不出決定。



    他要我,也要籃球,他不肯為我放棄。如果沒有籃球,他

只剩下我,我想要全部的他。他的眼睛看著我時會柔和下來,

在賽場上卻會燃燒起來,他那樣的眼神常常讓我沒有安全感。

我那麼愛他,我只想要他。



    聽見一聲悶哼,他吃了虧,畢竟寡不敵眾。



    我的手心冰冷,當初選擇學校的時候我只是隨隨便便看一

看,要不要接受女孩子的告白只是一兩秒鐘的事,從來沒有這

麼猶豫和害怕。



    我愛他,我比愛任何人都愛他,可是他有沒有一樣愛我?



    那些人扣住他的手,“如果這只手臂斷掉,永遠都不能打

籃球了吧?”



    他睜大了眼睛,緊抿著嘴角不肯說話,可是眼睛里面的神

情,可以稱為恐懼,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



    我發覺自己無法呼吸,動彈不得,背靠在牆上,好象一場

噩夢。



    我竟然無聲的,慢慢的,轉身,后退,聽見身后輕輕的喀

嚓一聲,象他挂我電話的聲音。



    我不敢回頭。







    第二天早上就有人急急的向我報告最好的球員進了醫院,

也許永遠不能打籃球的消息。我驚痛交加的去醫院探望他。



    白色的病房里,他的眼睛沒有一點生氣,空洞的望著遠處

,堅持著不肯說一句話,對一屋子的人視而不見。把其他人送

出去,說我來勸他。



    關上門,握住他的手,冰涼沒有溫度,他終于看著我,慌

亂,迷惑,軟弱的,“我沒有籃球了。”



    我抱緊他,“你還有我呢。”盡力的把我的體溫傳遞給他

。



   “我會愛你,我愛你一輩子。”

    他凝視著我,“我只相信籃球的。”

   “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堅持著不移開眼睛。

    他的眼睛又望著虛空,一會兒收回來,停在我身上,手指

抽出來按在我的嘴唇上,“我准備相信你。”

    他的眼睛看著我,有一點威脅的意味,“如果,如果你背

叛了我,我永都不會原諒你。”



    我只是一根一根的親吻他的手指。





    出了門,軟軟的靠在冰冷的牆壁上,嘴角扭曲的笑著,忒

好的演技。我想了一個晚上,拼命告訴自己就算我出手很可能

也無濟于事,如果我沒有去那里又有什麼不同。我只是愛他,

我想愛他一輩子。我會全心全意,毫無保留的對他好。把我的

心,把我的靈魂,把我的一生一世都給他。我只是,以我的方

式愛他







    我以為我得到了幸福,至少是前所未有的接近。他只剩下

我了,他只能依靠我。從來沒有想過我真的能這樣子對一個人

,我甚至希望每時每刻都在他身邊。以前都是別人千方百計留

住我,現在是我害怕離開他。

 

    是的,我害怕,總覺得現在的幸福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建立在沙灘上的虛幻的幸福。輕輕碰一碰,只要有人吹一口氣

就會碎裂。因為這幸福的代價太高,也許是他一生的夢想,在

我的一念之間,選擇了我的幸福。



    他在我身邊還是會笑,有點失去了銳氣的感覺,更加難以

接近,但是我離他最近。我有一次聽見他狠狠的挂斷了電話,

是問他要不要去看球賽。可是我知道他在家里把NBA的帶子翻

來覆去的看,然后突然關上電視,半天不說話。



    有一次他對我說:“我只有你了。”笑得非常蒼涼,讓我

找不出安慰的話。



    我只能把他抱緊,希望把他揉進我的身體里,我才能放心

。



    無時無刻的害怕著。會在半夜里坐起來看他睡覺的樣子,

沉穩的呼吸,平靜安詳的容顏,象我第一次見到的天使,是我

折斷了他的羽翼。然后直到天亮都睜著眼睛看他,有一種錯覺

,我只要一閉上眼他就會消失。開始習慣抽煙,先是淡的涼煙

,后來逐漸加重。在他看電視的時候一直看著他,突然覺得無

法忍受,到涼台上抽一支煙,回來繼續若無其事的微笑著面對

他。 



    我沒有想過代價如此沉重,可是如果重來一遍,我還是沒

有辦法放手。我不能忍受只擁有他的一部分。在他全心的依賴

我以后,放縱自己把全部的感情都給他。有時候自己都想哭,

怎麼會這樣,一不小心完全陷進去了。記得以前我是個非常自

愛,非常克制的人,仔細的分派每一點感情,得到的每一個人

都感激涕淋,現在我只能想著他一個人。以前想起他的時候,

有淡淡的歡喜,微微的得意,一點點的不甘心,百感交織的複

雜。現在我想起他,不是心動,而是心痛,心一點一點的絞痛

,說不出話來。無限淒涼,害怕著,虛偽的幸福著。 







    應該說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還是什麼,只是沒有想到來

得那麼快,我還指望可以這樣一輩子。



    整整一天他都默不做聲,看著我做每一件事。我裝作沒有

發覺,粉飾著太平,有一種什麼東西快要崩毀的感覺,平靜的

表面下湧動的暗潮一觸即發。



    吃晚飯的時候我說的笑話居然讓他笑了,明明是個一點都

不好笑的故事。他仔仔細細的吃幹淨每一粒米飯,吃完飯端端

正正的坐著看我。



    在我收碗的時候仍然感覺到身后的視線,我知道大限已至

,還是想垂死掙扎一下。



   “今天心情很好呢。”我深呼吸著,笑著。



    他一點都不笑了,冰冷的看著我,是那種醫生在手術台上

分析一個人的眼光,一點感情都沒有。



    我的笑慢慢殭硬,凝固。



   “你怎麼能演得這麼好?”



    他的聲音是從一個遙遠的地方傳來的,我覺得我們不在同

一空間。茫然的笑著,我不知道應該作出什麼表情,只有憑最

本能的反映保護自己。



   “我說過,如果你背叛了我,我絕對不會原諒你。”



    他連眼睛都不動一下,象當初勸我不要愛上他的口吻,仿

佛事不關己。



    我冷到骨髓里,居然說出話來:“你說什麼呢 ?我不是

好好的嗎 。”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先是那種燃燒的憤怒,然后象鬼火一

樣熄滅。



   “我最恨人家騙我。你要我只剩下你,是吧?”



    我同時有冰凍和火燒的感覺。



    他開始笑,先是那種極不甘心的悲傷的咬著嘴唇的笑,然

后蔓延開來,象一朵逐漸綻開的花,美麗得令我毛骨悚然。



   “你還不肯說實話。”他搖一下頭,“沒關系,你有一輩

子的時間慢慢后悔。”



    悶悶的一聲把我震醒,他捏碎了一只玻璃杯,手上都是紅

的,我不敢碰他。



    我慌亂著,語無倫次:“我是愛你的,我愛你是真的--”

   “我不能容忍你騙我。”他的嘴唇在笑,臉在笑,眼睛里

面一點溫度都沒有。“為什麼是你騙我?”



    他是最驕傲的生物,怎麼能容忍有人剪斷他的翅膀留住他

,尤其在我已經得到了他的信任,在他接受我以后。忽然明白

自己最錯的不是傷害他,而是欺騙他。



    他轉身,我的嘴唇一開一合,發不出聲音。終于聽見幹澀

得不象我的聲音,“你怎麼知道的?”至少讓我死個明白,是

誰讓我萬劫不複。



    他停下來,轉頭,向我輕輕的笑,說不出的諷刺,“你最

近一直睡不著覺,睡著了就會說夢話。”



    我的嘴角抖動著,自己也想笑,竟然是我,是我出賣了自

己。果然人不知鬼不覺,偏有天知地知自己知。



    笑出來的是眼淚。聽見內部某樣東西碎裂的聲音



  

  

    我有一輩子的時間慢慢后悔,我現在已經開始痛。



    他好象一下子從空氣中蒸發,聽說他去了國外,我不敢問

任何有關他的消息。



    我一個人在我們一起呆過的房間里喝酒,晚上能夠不開燈

,一個人坐在那里,鏡頭一遍一擺的在眼前重放。拿我們以前

的照片看,相片里的少年微微羞澀的笑容,毫不掩飾的鋒銳眼

神,清澈透明如湖水。直到天黑了突然看不見,才發覺眼淚已

經掉下來。身邊的酒瓶和煙頭快要把我淹沒,我知道自己在自

我麻醉,慢性自殺。可是有什麼關系,我覺得生不如死。



    曾經聽說過有人從14 層樓上往下跳,一了百了,幹淨利

落。我站在7樓的窗看了半天,風吹過來,我覺得害怕。連忘

記他的勇氣都沒有,不知不覺,我的每一個細胞,每一口呼吸

里,都滲透了他的氣息。



    靠在牆邊的時候不知不覺睡著了,他向我走過來,微笑著

,說:“現在才剛剛開始。”



    睜開眼睛,手里捏的是他的照片,身邊是我們一起相擁著

看電視的沙發,忽然想吐,但是在衛生間里什麼都吐不出來,

胃里面只有酒。我的心已經被他掏空。我靠著洗手池絕望的想

,我永遠都沒有辦法痊愈。聽說平時不生病的人一中獎就是不

治之症,我是無藥可救了。







    可是還有人多事不允許我墮落下去。從小到大的好朋友到

公寓看見我這個樣子簡直痛心疾首。



   “你是仙道嗎?那個我們引以為傲,永遠意氣風發的狂妄

家伙,從前的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從前的我已隨著他的離開而死去,呵,不,從認識他的那

一天開始,我就已經改變。



   “我們的期望呢?你父母的期望呢?難道還比不上一個男

孩子?多麼荒唐!”



    他把我拖到衛生間用冷水衝我的頭發,逼我看自己的樣子

,還有父母的來信,還會有教練,同學,前任女友,若幹熱心

人士爭先恐后的要來激勵我。實在煩不過,你看,一個人想下

定決心痛苦墮落都不容易呢。既然有那麼多人希望我振作,我

只好好好的,振作給他們看,為那些希望我好的人活著。





    越野看著我把所有流川的照片和衣物燒掉,青煙裊裊中,

恍惚以為一切前塵往事都能燒掉。



    我去理了頭發,刮了胡子,買新衣服,和以前一樣的微笑

,他們就以為我恢複了。



    越野得意的對我說:“你看,你不是好了嗎?失戀就是這

麼一回事,就當是戒毒一樣,痛苦一陣,過了也就好了。”



    我對他笑,我用一生的時光,不知道能不能戒掉這種毒藥

。   







    我和所有人一樣,好好的讀書,進最好的大學,好好的交

女朋友。



    我對每一個女孩子都非常溫柔,因為我知道真的愛一個人

是多麼痛。溫柔的開始,溫柔的交往,溫柔的結束,因為我拿

不出真心對她們,認真的愛過一次已經讓我害怕。就連分手的

時候也沒有人怪我,她們都知道我有多麼抱歉。有一個女孩子

哭著問我的心在哪里,就是這樣她還是愛我。呵,我的心,我

那顆千瘡百孔傷痕累累的心,早已和那些照片一起燒掉。



    終于,終于有一個足夠聰明的女人說她要和我結婚,不是

因為愛我,只是覺得我合適她。她給我她的背景和財富,相對

我付給她我的才華和外在的東西,她不要我的心。



    熟悉的條件,我喜歡直接的方式,公平交易,兩不虧欠。

想不出不結婚的理由,既然我為了別人好好的學習工作,再為

了別人好好的成家生活也沒有什麼。費盡心思尋找不結婚的理

由實在是累,越野說我終于永遠擺脫他的影子。他把我的事當

他的事一樣操心,我是把自己的事當做別人的事一樣不放在心

上。







    5月份,5月份我就要結婚,選好了婚紗,定好了禮堂,然

后越野告訴我:“他回來了。”



    好象所有的咒語,一下子解開。



    越野不知道,即使已經戒了毒,只要複吸一次,仍然會上

癮,而且,無--藥--可--救--  



    多年來我刻意回避一切有關他的消息。



    電視里看到他馬上換頻道,報紙從來不看娛樂版。終究避

無可避,竟然是越野,有意無意告訴我他的消息。他在法國,

他做模特兒,他身邊有人。他說的時候我沉默的聽,他走了以

后我會拿起他留下的黑白照片用力撕碎,我不敢看他一眼,那

種冰冷的,嘴角牽動,眼睛沒有溫度的笑容。然后心會痛很久

,借著這種痛,才能肯定自己的存在,不是那個別人眼中風度

翩翩永遠微笑著對每一個人的軀殼。



    終于重新開始。 



    我閉上眼睛笑,在黑暗里點一支煙,看手頭的一點紅,慢

慢的燒到手指,一點一點的痛上來。



    我不准備取消婚禮,想看看我能不能戒掉毒,別人都認為

我做得如此成功,實在沒有理由輕易放棄,總要試一試的。





    電話響起來,在一片無聲的黑暗中響得驚心動魄,我懶洋

洋的拿起來。



    沒有聲音。



    我笑,“哪一位小姐好生興致?我已斷得幹幹淨淨,明日

我就是別人的終生伴侶。”



    那一邊忽而輕輕的笑起來,象敲碎玻璃水晶的聲音,清脆

而冷。



    我一下子動彈不得。



   “你斷得了嗎?何苦把旁人扯進來。”



    我挂斷了電話,象是洪水猛獸,再也不敢碰它一下。



    他不肯放過我的,我的毒藥。



    看著電話,我不知道是歡喜還是害怕。我怕他恨我,我更

怕他不記得我。 









    婚禮照常舉行。



    賓客盈門,滿堂笑語,新娘在化裝間等待最后一刻。我不

知道我在等什麼,既期待又恐懼。一抬頭,看見在車子里的他

,故意搖下車窗,遠遠的對我笑,一句話都不說,美麗得令我

毛骨悚然的微笑,他向教堂里面看一眼,眼睛里面都是諷刺。

車窗關上,車子開走。



    心髒慢慢麻痺,手足殭硬。身邊的越野催我去看新娘。





    走進化裝間,新娘對我笑。我閉上眼睛,再睜開來,我說

:“我們不要結婚了。”



    她瞪大了眼睛看我,確定我不是開玩笑之后,狠狠的一記

耳光,我不閃不讓。



    她的胸口劇烈起伏,努力控制著情緒,盡量平靜的問我:

“為什麼?”

    我對她笑,“現在不結婚,總比將來離婚要好。我的毒藥

回來了。”



    她看我的眼神竟然有同情,我想那是因為我笑得太淒涼的

緣故。



    她說:“如果我早知道你是這樣一個人,也許我會愛上你

。”

   “幸好你沒有。”我連愛自己都無能為力。

   “一切損失由你負責,另外,你要說是我不肯嫁給你。”



    沒有問題,如今我還計較什麼呢。







    越野驚慌失措的問我為什麼。



    每個人都喜歡問我為什麼,好象十萬個為什麼。我已經不

問,我只能知道我已經這樣。



    輕輕的笑,“越野,我沒有戒掉毒,從來都沒有。他向我

笑一笑,我就不是我自己的了。”



    反而有說不出的輕松,多年來我一直等待著,害怕著,如

今他終于來了,我還怕什麼。我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慢慢后悔

,終于開始。等死的時候,實在比真的死去還要難過。







    我收拾東西離開辦公室,老板是差點成為我妻子的女人的

叔叔,他不肯原諒我。真是奇怪,他本來應該感謝我的。







    回到我一個人住的地方,她把搬過來的東西又搬回去了,

空間一下子多出來。我在房間里走來走去,等著,等著他來叫

我。



    真的,才剛剛開始。





    晚上有人打電話叫我。是他的經紀人,冷淡的,客氣的,

說了時間和地點。不屑于隱藏的輕蔑,說完馬上挂了電話。



    他不喜歡我,也許他嫉妒我。我居然還有心思開這樣的玩

笑,連我自己都要佩服自己。



    仔仔細細的理發,換衣服,刮胡子,還找了一瓶香水,萬

一他聞到我身上有味道,從此不見我怎麼辦。越是糟糕的情況

越喜歡嘲笑自己,我的見鬼的黑色幽默感。



    臨出門的時候想起來,找到一盒口香糖。如今抽的已經是

雪茄,手指有點黃色,接吻或者近距離說話的時候,我不想他

聞到香煙的味道,我記得他一向最討厭人抽煙。可是和他在一

起,我需要的不僅僅是雪茄而是鎮定劑。







    提前半小時到,故意晚5分鐘進去,在玻璃牆外看著。



    送他來的人不僅僅是司機,為他開了門,送到門口,眼睛

里面全是依依不舍,還有嫉妒,但是一句話都不說,他拿他沒

有辦法。



    那人轉身的時候看見他的臉,也是行內呼風喚雨的大人物

,他跺一跺腳,多少人怕,當紅的明星也尋不著路子投到他門

下。卻是如此委曲求全,小心翼翼。



    我笑,我有什麼資格說人家,他一句話,我馬上就過來,

什麼都不要了。



    這麼多年第一次近距離的清清楚楚的看著他。以前他是天

使,陽光燦爛,光彩逼人。現在我不知道怎樣形容他,整個人

象黑洞,靠近一點就會被他吸進去。





    他對侍應生笑,扯一下嘴角,“我不要香檳,給我63年的

白蘭地。”



    那個侍應生紅著臉退下去,神思恍惚。



    五官清晰得象雕刻,每一個表情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正正經經坐著的時候,眼睛里也含著嘲弄,深不見底。從前的

鋒芒和銳氣,在他偶然一回眸的時候,還能找到一點影子。



    一直看著他,直到心髒不能負荷。



    進去的時候還能對他笑,“對不起,我遲到了。”

    他一點都不在意,遞給我菜單,“我已經點好了,你自己

看。”如同對陌生人一般疏淡有禮。

    我苦笑,“何必這樣,現在我是肉在板上,要煎要煮由你

。”

   “不,我怕消化不良。”多麼幽默,他從前可沒有學會這

樣。只是一樣的不客氣。

    他看見我笑不出來的表情,動一下眼睛,“我以為我們熟

不拘禮。”

    誰還要和他講什麼道理。我只能說:“要一份和你一樣的

。”



    這次他連眉毛都不動一下,彈一彈手指就有人上菜。



    說一些言不由衷的話,他決不開口,有時候敷衍的點一點

頭,我每一口菜都塞在喉嚨里,可是還要吞下去。







    快吃完的時候我問他:“接下來去哪里?”

   “你想去哪里?”

    他在的地方,就是我去的地方。話在嘴里吐不出來,我說

:“去賓館。”

    他抬頭看我一眼,我想跟他說是開玩笑,他已經點頭,“

早就訂好的房間。”



    掌心冰冷。 









    房間在14樓,乘電梯的時候,他掏出煙,問我要不要,我

猶豫一下說不,他自己點了火銜在嘴里,我非常震驚,居然問

他:“你現在也抽煙?”

   “為什麼不?誰要那麼清醒。”



    我想口香糖本不必帶,可是嘴里非常苦,剝一片放進嘴里

,是薄荷味的,清冷淡甜。



    他看我一眼不說話,轉過去看玻璃外面的夜景,突然說一

句:“天已經黑了。”



    我探過頭去看。是,天已經黑了。外面還是燈紅酒綠,毫

無道理。 



    房間還是沒有話說的豪華,突然想起第一次去他家的時候

那種感覺。一瞬間有點迷茫,不知道是什麼地方錯了,希望時

光可以流轉。



    他不理我,直接進浴室洗澡,我坐在沙發上聽嘩嘩的水聲

。



    然后他出來,叫我進去洗。我在他的房間,用他的東西洗

澡。



    出來看見他站在窗前,背對著我,一幕幕似曾相識。



    他轉過頭,他向我笑。



    我懷疑這是不是我的流川,他怎麼可能經常笑。



   “是我。”



    他不是流川,他是魔鬼,他會讀心術。



    聲音一下子冷下來,“要我罵你白癡你才肯信嗎?”眼睛

里微微有點笑意。



    是他,從前他偶爾和我開玩笑,就是這樣。他假裝生氣的

時候,也是這樣。



    我一時衝動,走到他身后,環抱住他的腰,“我們,重新

開始,好不好?”

    他看著我,眼神很奇怪,“你覺得可以嗎?”



    我頹然松手,剛才氣氛環境都太好,一時的錯覺。怎麼可

能,他那麼驕傲,怎麼肯原諒我?



    不能說話,我只好吻他,從頸項和耳垂開始,要碰到他嘴

唇的時候他動了一下,回過頭問我:“你身體好嗎?”

    我怔了3秒鐘才明白他的意思,“我每個月做健康檢查。

”然后狠狠的吻住他,嘴里面有點咸,大概是咬破了嘴唇。



    我抬起頭想看看他,他低低的在我耳邊說:“到床上去。

”所以我沒看見他的表情。 



    他是我教的,可是他現在熟練得令我憎恨,有一點不知輕

重。他一句話都不說。



    稍微清醒過來的時候,我看見他咬著嘴唇閉著眼睛,臉色

蒼白。非常后悔,我怎麼可以這樣。



    我在他耳邊說:“對不起,我愛你。”

    他輕輕的笑,抓住我的手臂坐起來,“你還說這些。”

   “我是真的愛你。”



    可是當我看著他的眼睛,已經找不到當初的純真和溫柔,

無盡的冰冷和黑暗,漆黑如夜。突然說不出我愛他,我還愛他

嗎?我愛他什麼?他還有什麼是我當初愛過的那個人?



   “我不能沒有你。”我靠著回憶和痛苦過了十年,忽然真

人在眼前,我放不了手的,不然豈不是全盤否定自己的存在意

義。

   “終于有一句真話。”他親一下我的嘴角。



    我想深吻的時候他站起來要換衣服,看一看外面,“天快

亮了。”



    我見不得光的。



    忽然他彎下腰去,慢慢的 蹲下來,“你給我拿藥,在抽

屜里。”



    我慌極了,找藥找水,看他捧著杯子把一大把藥片吃下去

,習以為常。我覺得害怕。



   “你怎麼了?”

    他牽動嘴角笑給我看,“止痛片而已,還有鎮定劑。在外

面久了,總有些壞習慣,五髒六腑都要壞了。”

    我看手里確實是止痛片和鎮定劑,心放下來一半,叮囑著

,“小心些,別一直抽煙喝酒,注意飲食--”



    他似笑非笑的看著我,一下子省過來,我是他什麼人。一

不小心,把過去和現在重疊。



    他說:“我要走了,有人等我。” 

    我一直送他到大廳,問他:“下一次呢?”

    他笑,“下一次,下一次我會告訴你。”





    看見等他的人,又是一個,一般一副功成名就的模樣,習

慣于發號施令的氣勢。在他面前是繞指柔,問長問短,噓寒問

暖。他愛理不理的表情,冷然抬眼看著,男人就不說話了。給

他披一件外衣,為他開門。



    到門口的時候,男人回過頭看我,無限嫉妒。我對他笑笑

,其實同病相憐。



    自始至終,他都沒有回頭看我一眼。 









    過了三天之后他找我。



    在我住的公寓門口,車子停在那里,我走過去問:“怎麼

不打個電話叫我下來?”

    他打開車門讓我進來,我在后面坐好以后聽見他說:“你

什麼時候出來,等到什麼時候。”



    一下子說不出話,不知道應該感動還是懷疑。





    車子開得又快又穩,我已經不問去什麼地方。





    快下車的時候他輕輕的說:“我不想上去。”



    反應過來,我一直沒有換過住的地方,下意識的,我等著

他。 







    是一家PUB,我回頭看他,我不知道他喜歡這種地方。



    開頭是比較懷舊的慢歌,有一些我也會唱。



    我走到他面前,把手伸出來,他看我一會兒,手放到我的

手里,非常冷,他的體溫一向比我低。



    跳舞的時候我很驚訝,他非常輕盈熟練,幾乎感覺不到體

重,可以閉著眼睛跟著節奏。



    我記得他以前是不會跳舞的,有一次我的生日,在家里放

了音樂騙他和我跳舞,整個人笨拙的依靠著我,只差沒踩腫了

我的腳,我笑得沒力氣,看他氣紅了臉的樣子。



    淚盈于睫。



    他靠過來,頭放在我的肩上,呼吸在我的皮膚里。



    開始放快歌的時候我們都停下來,坐到一邊去。我始終不

肯放開他的手,他隨我。眼睛亮著看著我,在黑暗里我只看見

他的眼睛,旁若無人,仿佛有什麼東西在流動,我想我會化掉

。



    燈亮了,他掙脫我的手,走到外面去。我跟在后面。



    我問他:“ 為什麼不肯原諒我?”

   “為什麼不能忘記我?”



    我們都為著同一個理由,不肯原諒或遺忘。 





    我拿出一支煙,抽了一半,他從我嘴里拿過去,慢慢的吞

吐煙霧。在半明半暗的光與影中,模糊不清的臉。眼神空漠,

我誤以為他的眼角有點水氣。



    煙掉下來,他有點咳嗽。我拍著他的背,“你要不要去醫

院看看?”



    他抬頭吻住我的嘴唇,忘了剛才說的話,他的手指抓得我

非常緊。



    忽然一把推開他,狠狠的,“我是什麼?”

    他不太穩的靠在牆上,肩頭上下起伏,只是看著我,笑一

笑,露出雪白的牙齒,“你以為我當你是什麼?”



    把他拉過來緊緊抱住,我把臉埋在他的頭發里嘆息。 









    然后去看他工作的地方,他回來,本來就為了工作,是一

則平面廣告。



    他在攝影棚里,笑容冷淡,那是他的職業本能之一。我已

經非常熟悉。



    我在外面看著他,他回眼看著我,四目交纏,如膠似漆,

沒有人說話。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上點一下,導演叫沒有這個動

作。我把手指按在自己的嘴唇上。



    導演終于喊卡,他說:“RUKAWA,今天你沒有情緒!”



    他走出來,我握住他的手,一根一根親吻他的手指,然后

把他的食指放在我的嘴唇上。



    奇怪是旁邊的制片兼經紀人一直沉默,不發一言。



    我們兩人一起出去的時候,那個人在我耳邊說:“對他好

一點。”



    我怎麼能對他不好,我的生死都在他手里。



  



    這一次是我開車,他靠在我肩上,頭發垂下來,眼睛半閉

著,非常疲倦,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



    我問:“什麼時候拍完?”

    他還是閉著眼睛,“拍完我就要走了。”

   “怎麼想起做這一行?”

    他依在我懷里笑,“我還能做什麼。”



    紅燈停,車子暫時停留。



   “他們都說這可能是我最好的一件作品。”他幹脆躺在我

腿上。

    說這些不相幹的話,我無意識的說:“拍完讓我看看。”

    他悶笑著,“一定。”



    綠燈亮,車子還是要開走。



    低頭看他已經睡著。 







    我把車停在我住的地方。他看一眼,不說話。



    上樓的時候,不用電梯,兩個人手牽著手,一級一級樓梯

走上去。他喘著氣,額頭上有汗,我握緊他的手,后來幹脆半

拖半抱著,七層樓,我好象走了一輩子。 



    進了門,他站直了看著房間。沒有一樣以前的東西,早就

面目全非。



    我開香檳,放唱片。



    音樂流瀉出來,溫柔的老歌,Kill Me Softly With Your

Song。在昏暗的燈光下他的眼波流轉,我看不出悲喜。



    摟住他的腰,他踢掉鞋子,踩在我腳上,我竟然能夠承受

他的重量。緩慢的移動步子,他的頭發拂過我臉上,若有若無

。他閉著眼睛,仿佛全心全意靠在我身上,恍惚間以為時光倒

流。



    我吻一下他的眉毛,“我愛你。”吻一下他的鼻頭,“我

很愛你。”吻一下他的眼睛,“我最愛你。”吻一下他的嘴唇

,“我只愛你。”



    他睜開眼睛,不動聲色,“我累了。”



    我給他倒香檳,坐一會兒又起來跳舞。



    一杯又一杯,一曲又一曲。



    他面色酡紅,軟軟的依著我。



    我把他抱到床上,給他解衣服紐扣。



    他的手環住我的脖子,熱氣噴到我臉上,半瞇著眼睛,“

你會記得我吧?”

    我吻他的頭發,“永遠。”



    可以不記得愛我的人,不能忘了我愛的人;可能不再愛你

,但我一生都忘不了你。



    他笑起來,肆無忌憚的大笑,嘴角彎彎,眼神清亮,我已

經好多年沒有見過這樣的笑容。



    Kill Me Softly With Your Smile.



    我深深的吻下去。 







    天亮的時候他已經不在。



    我懶洋洋的起來,難得那個愛睡的人能比我早起。



    床頭還有半杯香檳,我們用同一只杯子。



    我把剩下的半口酒喝下去。



    我安安心心的等著,等著他來找我。 







    可是沒有后來。





    一直沒有電話之后,我想他大概是玩夠了,可是我怎麼辦

?我的七魂六魄已隨他而去,魂不附體。房間里面都是他的氣

息和笑聲,無處可逃。



    我不敢出門,怕錯過什麼。



    終于等到。一個極大的信封,拆開來,黑白相片掉了一地

,他笑著,既冷淡又熾熱,既複雜又純真。我想把照片撿起來

,手一直發抖。



    信封里還有一張紙,寫著時間和地點。 







    好象鴻門宴,主人神情哀傷,沙啞的聲音說:“他走了。

”



    想裝作沒有聽懂,還是打翻了一杯咖啡。我早就該明白,

只是我裝作不知,刻意回避。



   “竟然是家族遺傳,他父親也是這樣去的。當年一個少年

找到我,說他要錢。再直接不過。我問他為什麼,他笑,說不

知道一個家敗起來這麼快,早是外強中幹。沒見過有人能笑得

那樣置身事外,一下子陷進去。幫他還債,幫他成名。他感謝

我,可是不愛我。只有一次,他想起什麼的時候,亮著眼睛笑

,我知道不是為我。”



    他的眼睛濕了,我低頭不去看他。



   “他驕傲得不肯回頭,這麼多年,沒有人走進他心里。看

到體檢結果,他很奇怪的笑,后來就要回來。他不甘心的,他

怕你忘了他。”



    他的眼淚掉下來,我卻哭不出來。



   “他要你記住他最好的樣子,永永遠遠忘不了他。”



    我伏在桌子上,忽然想如果當初他一直不知道真相,我們

是否能永遠在一起。不,我不知道。七分愛,三分愧三分悔,

最后他成了我一生的毒藥。 







    回到家我沐浴更衣,在熱水里把一輩子的眼淚都流盡。



    我准備寫一份求職信,明天好好的去面試。



    我要好好的,好好的活下去,然后用一生的時光,慢慢的

,慢慢的想念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