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川因劇痛用力地握住仙道的手。
仙道只是露出心疼的表情，為流川拭去額上的汗珠。流川
白皙的臉龐此時看來更為蒼白。金髮碧眼的醫生將口罩取下。
「我們會在近日之內進行脊髓移植．．．但是如果仍然呈
現排斥現象，恐怕．．．」醫生的聲音和表情都表現出機會渺
茫的意味。
流川趴在床上，靜靜地調整呼吸以舒緩疼痛。仙道緊緊的
握住流川的手，流川的顫抖從掌心傳來。
「還疼嗎？楓．．．」醫生離開之後，仙道將被單覆蓋住
流川赤裸的上身，心疼的問。
「．．．」
流川緊蹙眉頭閉上雙眼。在這個時候，仙道覺得自己應該
說些什麼話來安慰流川，但他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向來明朗的
仙道也感覺得出那份哀戚和焦慮。
「．．．彰。」流川發出微弱的聲音。
「．．．嗯？」
「．．．我要見她．．．帶我去見她．．．」流川作勢便
要起身。
「不行的，楓，你的身體．．．！！」
仙道抱住流川，把他壓回床上。流川根本無力反擊，方才
的疼痛讓他的四肢呈現無力。
「．．．讓我見她．．．求求你，彰．．．」流川夢囈似
的說著。
「好好好．．．會讓你見她的，但也不急於此時啊！好歹
得等你的體力恢復才行．．．你現在這個樣子，她看了會做何
感想？你比我更了解她不是嗎？．．．」
「．．．．」
流川躺回床上，淚水滑落面頰。仙道溫柔地摟住他。
「．．．我好難過，彰．．．」
「．．．我知道．．．我也是一樣．．．」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還能愛她多久啊．．
．」
流川在仙道的懷裡哭了起來。仙道吻著流川的額頭。
「．．．一切都會很順利的．．．你一定能夠救她的．．
．相信自己，楓．．．」
流川的哭泣沒有停止。仙道覺得自己漸漸被流川的心碎淹
沒。
次日早晨。仙道扶著流川走過醫院的長廊，來到小楓的病
房門口。
流川叩了三次門，門內沒有回答，於是兩人便開門走進病
房。
她就坐在床上看著窗外，從窗外流瀉進來的冬陽映照著小
楓端正的側臉。流川出聲輕喚──
「小楓．．．」
「你去抽骨髓了？為什麼要做這種無益的事！？」
小楓回過頭來，以嚴厲的口氣說道。流川的身體震了一下
。
「為了一個沒有救的人挨疼值得嗎？你有沒有想過，一旦
被感染的話，你就別想再打籃球了！不能打球的流川楓和斷了
腿的賽馬有什麼兩樣！？」小楓苛刻的語調，一字一句刺得流
川心中淌血。
原本美麗的臉龐如今憔悴消瘦，病弱的四肢令人無從想像
曾在球場上躍動的身影，佈滿血絲的雙眸看不出昔日的靈巧顧
盼，駭人的神情已取代了過去的甜美笑靨。
好心疼！！──流川不禁揪住自己的心口。
「還有你也是一樣．．．．仙道彰！」
小楓的聲音顫抖著，狠狠的睨視的仙道。
「．．．你不但沒有阻止楓，還陪他一起來．．．你分不
清楚愛和縱容的分別嗎！？────」
「──我不認為這是縱容！」
仙道壓抑過的聲音聽來有些平板乾澀。流川下意識的抓住
仙道的手腕。
「彰───」
「如果妳看到楓為妳擔心的樣子，妳便不會認為我這是縱
容了．．．那種焦急任誰看了都會心疼────」
小楓的臉上浮起一抹嘲諷的冷笑。
「．．．任誰看了都會心疼．．．真是的．．．這麼說是
我不懂得疼他囉？我真是一個差勁的姊妹───」
「．．．小楓．．．」流川的聲音哽住了呼吸。
「你們兩個都出去！回日本去．．．不要讓我再看到你們
！───」小楓一把抓起花瓶裡的花，向著流川和仙道丟過去
。
仙道拉著流川，但流川沒有閃躲。花瓣飄散在流川的臉上
、身上，然後落在地板上。他的眼裡只有小楓歇斯底里的樣子
。
「────！」
看見流川的樣子，小楓怔了一下，但似乎更惱怒了。她明
知道流川的反應會是這樣，但是卻無法叫自己冷靜下來。
同樣的好強，兩個人都不願意讓步。
兄妹的視線交織成一種奇妙的沈默。仙道不得不重新確認
自己所處的立場。
「我說回日本去．．．．聽不懂嗎？流川楓！！」
小楓金屬性的聲音突然迸發開來，她從來沒有這樣連名帶
姓的稱呼自己的兄弟。
「不要再站在這裡向我誇耀你的生命───你要是不回去
，我會怨恨你！！」
「．．．．」
流川鬆開仙道的手走向病床。小楓露出了戒備的表情，手
指緊抓床單。
流川在床沿坐下，注視著小楓。兄妹兩人的表情形成很大
的對比。
流川輕啟雙唇說話了。聲音十分微緲，卻又十分清晰。
「────妳不會恨我的，妳絕對不會恨我────」
「你！────」
這句話讓小楓起了很大的反應。小楓舉起了手，狠狠的打
了流川一個耳光。
「楓！────」
仙道叫出聲來，但雙腳卻動彈不得。流川的臉偏向一邊，
瀏海遮住了眼睛。
小楓的身體顫抖著，但並沒有因為自己的舉止感到後悔的
樣子。她睜大眼睛注視著床邊的兄弟。
流川慢慢回過頭來，然後回打了小楓一個耳光。
仙道有一種猝斃似的感覺。
小楓低下頭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長髮披散，淚水從面
頰滑落，在白色的被單上暈開。流川也沒有說話，病房裡呈現
一片死寂，即使是窗外的陽光也無法驅散的遲滯瀰漫在室內─
──
「───振作一點，小楓．．．．這樣一點也不像妳了─
───」
流川輕輕抹去小楓面頰上的淚痕。
「───讓一切重新來過，然後，恢復成為最了解我，最
關心我的小楓．．．好嗎？．．．．」
小楓哭出聲來，流川伸出手臂把妹妹擁入懷中。───什
麼時候，小楓變得這麼瘦弱呢？感覺起來，似乎比十六歲的時
候還瘦了一圈。
「對不起────」
小楓的哭聲和道歉都悶在流川的胸口。
仙道走近床邊，他所能做的也只有這樣──然後，在流川
需要他的時候伸出雙手，如此而已。
────這一年，流川楓和鬼塚楓都是二十四歲，仙道彰
二十五歲。
＊ ＊ ＊ ＊ ＊
八年的時間彷彿做夢似的從眼前過去。
轉眼間，小楓離開日本，離開自己的故鄉也有八年的時間
了。
八年間，除了平常的書信來往，小楓也回來過日本幾次。
有幾回是回鄉過年，有幾回是回來看流川和仙道的比賽。
在流川看來，小楓每次回來都變了一點，不論是言談上，
還是氣質上───唯一不變的是如陽光般的明朗和熟悉感。
每次回來，三個人都會聚在一起。
至於仙道，每次聽見小楓要回來，都會露出苦笑。直到數
年之後，仙道和小楓還老是拿當年的事情彼此取笑。流川喜歡
看到他們倆談笑的樣子，希望這樣的日子能夠持續下去。
流川二十二歲的夏天───
大學畢業後，流川和仙道決定要同居。這事情引起了雙方
家人和親友的強烈反彈。現實挾著超過他們兩個人所想的殘酷
逆襲而來。
流川深刻的了解到，相愛並不能解決一切事情。
和家人衝突，甚至必須和朋友決裂的惡夢般的日子，就連
仙道似乎也有不堪負荷之感。兩個人之間的關係也被四周惡意
的瘴氣包圍，流川和仙道都變得暴躁易怒，容易衝突口角，流
川甚至常背著仙道在被窩裡暗自流淚．．．．種種的不愉快，
幾乎要打倒他們的時候，只有小楓一直站在他們這邊。
小楓為了這件事情回國一趟。流川一個人到機場去迎接小
楓，當他看見小楓的身影出現在入境大廳的時候，他真的忍不
住落下淚來。
「────」
小楓見狀也只是緊緊的抱住他，什麼話也沒說。她知道流
川不需要她的安慰話。
小楓的到來並沒有為事態帶來太大的改善，但卻讓流川和
仙道的心裡安定不少。小楓的樂觀明朗也漸漸感染了流川和仙
道。
搬家的那一段日子是既充實而忙碌的。三個人常是在忙了
一整天之後，在小小的公寓房間裡，坐在堆積如山的紙箱上聊
天吃便當。小楓給了他們"家"的感覺，她的鼓勵給了他們繼續
走下去的勇氣。
「你們兩個，在我面前發誓給我看！」
小楓要回美國的前夕，對流川和仙道這麼說。流川這一輩
子都忘不了，小楓緊緊的握住他和仙道的手的時候，那種炙熱
的體溫。
「發誓你們會永遠愛對方，永遠不離棄對方！否則我不放
心就這麼回去呀！」
「只要你們還愛對方的話───我就會一直站在你們這一
邊！」
───直到一切都平靜下來，已經是一年之後。
「──────！」
流川手上的話筒差一點就要掉在地上。母親在話筒的那一
端發出心碎的哭聲。
「鬼塚家的人說的．．．．小楓她．．．老天太殘忍了．
．．．那孩子還那麼年輕．．．．．！！」
醫生宣告小楓得了血癌。
對流川而言，這簡直是超乎現實的事。
．．．得血癌？小楓？可是，她去年不是還來日本，陪在
我身邊，握著我的手嗎？！．．．
仙道的反應也是十分驚訝。從認識小楓到現在，仙道一直
認為小楓是個強勢的存在。不只是氣質舉止上的強勢，甚至給
人"沒有任何事情能夠擊倒她"的印象，這樣的小楓，也被病痛
纏身？仙道知道自己這種想法是很不合理的，但是他一時無法
讓自己從這種想法中跳脫。
救得了小楓的方法只有一個，就是重新植入脊髓。而最佳
的替代脊髓就是兼具父母雙方的遺傳基因，和本體的排斥性又
最小。
流川當然是替代的不二人選，他是小楓的孿生兄弟，再也
沒有人比他和小楓更相像。流川當然是義不容辭的答應，雙方
的家長也都同意將流川的脊髓移入小楓的體內。
知道這件事的小楓卻非常反對。理由是如果在抽取脊髓的
過程中稍有不慎，或被細菌病毒感染，很有可能會導致神經癱
瘓。雖然發生這種狀況的機率少之又少，但小楓不願意讓自己
的兄弟陷入險境，即使自己已經命在旦夕。
於是小楓開始進行長期的藥物治療。小楓的樂天和開朗在
長期的心理和生理壓迫下一點一滴的被腐蝕掉。小楓的情緒變
得陰晴不定，暴躁易怒。即便如此，他還是堅持不讓流川接受
抽取脊髓的手術。
流川在這個時候來到了美國，仙道陪著他。
這個時候的流川在國內的球壇已經頗有名氣，日本方面對
他相當看好，ＮＢＡ也頗有挖角的意思，但流川到美國完全不
是為了打球的事情。
流川只想救小楓一命。
小楓見到了流川固然很高興，但她也猜得到他的來意。
小楓的反對阻止不了流川的決定。流川在仙道的陪伴下完
成了抽取脊髓的手術。
＊ ＊ ＊ ＊ ＊
流川運動員健康的身體恢復得很快。相對於流川，小楓則
接受了來自孿生兄弟身體裡的新脊髓植入手術。
小楓的身體對流川的脊髓產生了排斥現象。
排斥現象的後遺症是十分劇烈的。連續幾天，小楓被發燒
，嘔吐，甚至是痙攣等症狀折磨著。
小楓痛苦的樣子深深的烙印在流川的眼中。有好幾回，流
川因為夢見小楓痛苦的模樣而在夜裡驚醒。仙道所能做的只是
盡其所能的安慰流川。
「．．．為什麼．．．為什麼我救不了她呢！？．．．．
」當流川在他的懷中痛哭失聲的問著，仙道緊緊的抱住他卻做
不出任何回答。
流川和仙道再度到醫院探望小楓。小楓已經從夢魘般的副
作用中解脫了，但她立刻得面臨為期不遠的死亡。
這個時候的小楓反而出乎意料的平靜。
仙道把帶來的花放進花瓶裡，這似乎是整間病房裡唯一看
起來有生氣的東西。小楓坐在床上看著書，精神還不錯的樣子
。流川走到床邊。
「你什麼時候要回日本去打球？」
「────！」
流川還沒說話，小楓先開口了。流川愣了一下。
小楓闔上手中的書本，回過頭來又問了一次。
「我問你，什麼時候要回日本去打球？」
「．．．．．」
看見流川無法回答的樣子，小楓嘆了一口氣。
「．．．．你該不會是要在這裡陪我到我死掉為止吧？如
果我稍微再活久一點，你豈不是都不要回去了？」
「．．．．小楓．．．．」
「你曾經為了仙道而不想練球．．．．如果我讓你不想回
去打球的話，我可是會死不瞑目的。」
小楓以認真的表情看著流川。
「．．．怎麼這麼問嘛．．．難道小楓妳討厭我們，急著
趕我們走嗎？」
在一旁的仙道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流川和小楓都愣了一
下，但是聽見仙道說話的語氣，小楓笑了出來。流川以奇怪的
眼神看著小楓，他無從理解這句話有什麼地方好笑。
「．．．．你真討厭，仙道．．．．你這是在糗我嗎？．
．．．」
「嘿嘿．．．妳說呢？」
仙道也笑了，他忽然發現他和小楓之間也有不少回憶。
───．．．怎麼這麼問嘛．．．難道仙道你討厭我，急
著趕我走嗎？──
小楓好像笑得停不下來，仙道也覺得小楓笑得太誇張了，
但是無意阻止她。小楓好不容易停止了笑，伸手抹了抹眼角。
「．．．．看到你們兩個人現在這樣真好．．．．我那個
時候為什麼會想要．．．．」
「．．．．小楓！．．．．」
仙道出聲阻止小楓繼續說下去。小楓抬起頭來看著他，露
出熟悉的笑容。
「有什麼不能提的？能提這些事情的日子也不久了．．．
．想說的話趁著還能說的時候趕快說．．．．我話說在前頭，
我可是一點也不後悔當時跟你爭寵．．．．我只是沒有分清楚
手足之情和愛情的分別．．．．」
「．．．．．」
流川握住小楓的手。仙道的表情也變得嚴肅了，小楓的平
靜反而帶給他不安。
「．．．．怎麼了，表情那麼嚴肅？我又不是立刻就要死
了，真是的，放輕鬆點吧．．．．」
小楓拍拍流川的手，溫柔的笑著。
「．．．你知道嗎，我現在都捨不得睡，想趁著還能看東
西的時候多看一些，多記得一些事情．．．．但是做夢的時候
也可以夢到很多事情．．．．夢到以前的日子，夢到以前的我
們，還有當年的神奈川．．．．」
「．．．．」
「但是身體真的變差了．．．再加上藥效的關係，很容易
就睡著．．．以前我還覺得楓那麼容易就睡著很不可思議，現
在看起來好像也沒什麼．．．．」
「．．．．小楓！」
流川抱住妹妹，他覺得心上好像釘了一根鋼釘，小楓每說
一句話，就敲一下。小楓不再說話了，只是微笑，視線越過流
川的肩頭看著仙道。
「．．．．楓變得很愛哭了．．．是不是你又欺負他？」
「什麼嘛．．．別把我說得像壞人一樣好嗎？」
「．．．開開玩笑嘛．．．沒有幽默感就不像仙道了。你
就是因為很有幽默感才沒有被我整死的不是嗎？」
「．．．．什麼．．．．妳打在我肚子上的那一拳可是很
痛的耶！」
仙道很勉強的笑著。苦澀的感覺滲入心底。
醫生和推著醫療器材的護士走進來。小楓輕輕推開流川，
很熟練的捲起袖子。
「．．．．」
流川看著小楓的手上被插入管子，好像是注射抗生素還是
什麼東西。小楓對著流川和仙道笑了。
「．．．．不過是例行的治療罷了。抱歉了，你們就回去
休息吧。再過一些日子，大概也就不需要這些麻煩的治療了．
．．．」
「．．．．」
流川和仙道走出病房。
為什麼．．．．為什麼小楓還能這麼自在的笑呢？流川低
頭看著地板。
「小楓已經從害怕死亡的陰影中走出來了．．．．她很堅
強！」仙道的聲音從頭上傳來。仙道摟住流川的肩膀。
「．．．．如果我們不堅強點的話．．．可是會被小楓笑
話的。」
「．．．嗯．．．」
流川點點頭。
小楓的身體是一天不如一天，這是理所當然的。流川和仙
道天天都到醫院探望她。幾個月之後，小楓出院了。小楓笑著
對哥哥說，反正繼續住在醫院也沒意思，還不如回家比較自在
。
「．．．．妳要回日本？」
流川有些躊躇，他認為小楓的身子已經禁不起長途旅行的
顛簸了。小楓拉住他的手臂。
「．．．．沒關係嘛，坐幾個小時的飛機而已．．．．你
和仙道都會陪我吧？」
────那個神情就像過去向流川撒嬌的模樣。仙道沒有
反對小楓的意思，他認為在這個時候就隨著小楓的心意去做就
行了，只要小楓覺得高興就好。
於是小楓回到了祖國。
＊ ＊ ＊ ＊ ＊
小楓坐在輪椅上，由流川或仙道推著，在過去她曾經走過
的神奈川街上漫遊。
小楓在回憶裡尋找著她的人生。她甚至去了海邊，聽著海
潮的聲音和海鷗的鳴叫渡過了一整個下午。流川和仙道陪著她
。
「────帶我去球場好嗎？」
這一天，小楓對流川說道。
隱隱約約可以感覺到什麼，但是流川沒有說出口。如往常
一樣，流川和仙道帶著小楓到三個人第一次聚在一起的球場上
。
「這個球場充滿著很多的回憶．．．．．」
溫暖的陽光下，小楓抬頭看著籃框笑了，然後看看身旁的
兩個人。
「．．．好久沒看你們打球了．．．讓我看看你們打球的
樣子好嗎？」
「．．．．．」
流川終於了解小楓叫他帶球來的理由了。仙道微笑點點頭
，拉著流川走到場上。
小楓專注的看著他們兩個人，耳裡清楚的聽見球的撞擊聲
。許多的景象在腦中掠過。陽光下，流川和仙道的身體似乎也
發著光。
．．．．真是不想死呢．．．．但這是沒有辦法的．．．
．小楓對著自己說。
海浪依然規律的拍打著海灘，陽光依舊燦爛，海風徐徐。
流川和仙道回過頭去看著輪椅上的小楓。
小楓閉著眼睛，淺淺的呼吸著，陷入了昏睡，然後再也沒
有醒來。
海鷗的鳴叫劃過天際。流川拭乾眼淚，仰頭看著天空。
紅色的夕陽，就像秋天的楓葉，靜靜的飄落在身上───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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