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
作者﹕A

    那是我一生中最寒冷的季節……

    十七歲那年,父親病故,留下經營了二十年的“松鶴居”。

    箱根一帶,溫泉旅館星羅棋布,多得是老掉牙的店,比較起來,“松
鶴居”無論是年頭還是規模,都只能算小菜而已。

    在最短的時間內接手并熟悉了業務,一切滑入正軌之后,流川來了。
觸動我心中早已松動的那根弦。

    流川是我的遠房表弟,嚴格說血緣濃度還比不上生理鹽水。父親彌留
之際,縣內的阿姨打電話說讓他過來幫忙,通知了下午動身,特意去早云
山下接他,結果等到晚上沒見人影,還以為他路上出事了,心急火燎地給
阿姨打電話,那頭卻無可奈何又見怪不怪地告訴我:流川的老毛病又犯了
。

    全部心思都放在醫院里父親的病情上,沒多問也沒多想,流川的事就
這么給拋到腦后了。


    沒几天父親撒手而去,留下數不清的大事小事壓在肩上,總是忙得連
悲傷的時間都沒有,流川對我而言,除了一個過耳即忘的名字之外,再無
意義。


    可是沒過多久,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少年出現在“松鶴居”門口,風
塵仆仆,滿臉倦容。

    知道了他是流川,已經足夠我吃苦頭一驚,更邪門的是他居然是在離
家半個月之后才到這里!

    不到一個小時的車程,他怎么有本事走這么久?!

    面對我一臉問號一頭霧水,流川只是輕描淡寫地回了一句:“不小心
坐錯車,去了冰見。”

    冰見?!富山灣的冰見?!你出門帶不帶腦袋啊?!

    還有,就算是冰見,也是可以當天返回的,怎么會拖這么久?!

    問號一個接一個地冒出來,碰到流川布滿灰塵極度不耐煩的一張臉之
后,又一個接一個地彈回來。

    忙帶他去洗澡更衣,抽空讓柜台安排房間,裝作沒看見本間太太不滿
的神情。

    識時務者為俊杰,這位兄弟,難保不是個刺茬兒。



    事實証明,確實如此,流川把我列車時刻表一樣規律的生活攪得全線
停運不說,連帶“松鶴居”的業務也亂成一團糟。

    流川披著大浴袍出來的時候,紅通通像剛出鍋的蝦子一樣的面孔和他
冷漠得近乎肅穆的神情超級不搭調,害我當場笑出聲來。

    明顯地,他被我笑惱了,一雙細長的眼睛,透過半干的劉海掃過來兩
道凶光,抿緊的唇角含著濃濃的警告的味道,一言不發地擺弄著浴袍的帶
子。

    穿慣了套頭睡衣的人,多半不會對付這種累里累贅的東西,我伸手幫
他系好,臉上帶著收不回來的笑意。

    他含含糊糊的咕噥了一聲謝謝,轉身時腳下一滑徑真朝牆邊的水族箱
栽過去。

   “小心!”我忙拉住他的手肘,結果被帶得失去平衡,和這個莽撞的
家伙摔成一堆。

    更慘的是,摔倒時我本能地想扶住什么東西,于是右手純屬巧合地扣
在了缸沿上。

    …… ……

    渾身精濕地從滿地漂浮地魚、龜、水草中爬起來,這才無限后悔地想
起來另一件事──

    穿慣了運動鞋的人,大抵也接受不了木屐。


    換了衣服,我們被勒令收拾善后,在本間太太不絕于耳的嘮叨聲中,
擦地,換水,撈魚。

    雖然是被她從小嘮叨大的,仍不免生出几分怨氣,何況還當著外人的
面。

    我臉上有些挂不住,偷瞄了一眼流川,他卻像聾了似地一點反應都沒
有,只管埋頭清理魚缸。

    往缸里倒水的時候,流川身子晃了一下,手里的桶“  ”地一聲摔下
去,水花四濺。

   “你沒事吧?”察覺到他的異樣,我扶住他的肩膀,一手去探他的額
頭,果然,有些燙手。

    剛泡完溫泉又被冷水沖個當頭,想不生病都難。

   “你發燒了,去休息一下吧。”

    我叫本間太太來扶他,暗暗對自己嘆一口氣,心里已有了獨自收拾殘
局的覺悟。

   “不要。”

    流川推開我,拒絕了本間來扶他的手,撈起水桶,搖搖晃晃地去接水
。

    我和本間對看一眼,兩個人都有瞬間傻掉的感覺,愣了几秒鐘,本間
跟了上去,以長輩的關懷與責難并存的態度,勸他去休息,流川卻像吃了
秤砣似地一概不聽。


    直到整個房間清潔溜溜,翻出體溫計來一測,不多不少,攝氏三十九
度。


   “這孩子跟你小時候一樣,倔得緊。”本間太太把濕毛巾敷在流川額
上,而后者已在藥力的作用下沉沉睡去。

    黑發滑下來,露出光潔的額頭,因發燒而泛紅的面孔,在男孩子中應
該算是俊美出眾的了,微皺的眉頭和濁重的呼吸聲說明他睡得并不安穩,
下嘴唇上明顯的齒痕讓我回想起他一邊咬著下唇,一邊硬撐著到最后的樣
子。

    本間顯然已經對他產生了好感,不知道是因為他輕傷不下火線的精神
還是因為在他身上找到了我童年時代的影子,總之,她一邊替流川掖被角
,一邊打開了話匣子,准備與我共同回味那一段整天被家法伺候的歲月。

    我再嘆一口氣,禮貌地請她去前台招呼客人。

    流川聽見聽不見是一回事,動不動就被揭老底,任誰都會不耐煩。



    一個無所事事的下午,托流川的福,讓我領略到了暌違已久的悠閑自
如。

    抱著一本書坐在窗邊,看一會書看一會流川的臉,百無聊賴心不在焉
,房間里暗到看不清書上的字,我才猛地回過神來。

    打開頂燈,流川低低地呻吟了一聲,睜開眼睛,懵懵懂懂地看著我。

   “醒了?”摸摸額頭,燒已經退了,我擰了毛巾替他擦臉,卻被他一
把搶過去:“我自己來!”

    隨他,知道說什么也是對牛彈琴,這位兄弟的頑固,我可不想領教第
二次。



    我怎么會在這里?!我為什么會在這里?!

    修暖氣爐的今天要來,營業稅又該繳了,某中學修學旅行的房間還沒
有安排……我居然丟下這一攤子事,陪流川來欣賞附近早已爛熟于胸的風
景。

    就因為本間一句“難得來一次,讓阿彰帶你四處逛逛吧”?

    還是因為流川眼中一閃而過的興奮與期待?

    陽光下的蘆之湖,清澈明亮,倒映著四圍的山,偶爾有游船駛過,在
平滑如鏡的水面上切出一道轉瞬即逝的波紋。

    我們沿著湖邊散步,一路無話,搜索枯腸地想找一些話題,話到嘴邊
又咽了回去,流川的表情很平靜,平靜是帶著一種陶醉的滿足和拒人千里
之外的冷漠,讓我不由得放棄了交談的念頭。有些時候,言語不僅多余,
還會變成一種滋擾。

   “昨天,給你添麻煩了。”反倒是流川先開口了,打破我們之間尷尬
的沉默。
   “沒事,請別放在心上。”我像是一個蹩腳的演員,念著一成不變的
台詞。

    之后,又是長久的沉默。

    几個廢棄的碼頭上有人在垂釣,漁竿彎成優美的弧度,水上的漂隨著
清風,微微顫動。

    可能是我的眼神泄露了些許的沉迷,流川拍拍我的肩膀,指了指不遠
處“出租釣竿”的招牌。

   “不用了,太浪費時間。”我對他的善意報以微笑,換來充滿不解的
一瞥。

    繼續散步。

    不自覺地回了一下頭,不自覺地摸了一下肩。

    一道淺淺的疤,是小時候偷跑出去釣魚的下場,也是叛逆的少年時代
的終結。

    我的心就像蘆之湖的水,微風拂過,不起波瀾,我這樣告訴自己。

    背后傳來蹭蹭蹭拖著腳走路的聲音,不用回頭也知道是流川──自從
上次魚缸事件之后,我只敢給他穿棉拖。



    几天相處下來,逐漸摸清了流川的性格,單純,固執,嗜睡成性,每
天要日上三竿才肯起床,也許是經常云四方的緣故,練就了他一身隨時隨
地“速睡”的本事,或坐或臥,或倚或靠,總之只要靜止上几分鐘,就有
聲響起來之勢,常常讓我佩服不已。

   “早!”我遞給他的杯熱可可,作為回報,流川分了一只耳塞給我。

    悠遠蒼茫的音樂灌進我的耳朵,不是我常聽的米米Club、松田聖子、
五輪真弓,也不是他喜愛的Mr.Children、B’z、Glay。空曠大氣,像藍
天下一望無際的草原。

    ──那夢中的土地,正呼喚著我的歸去──

    閉上眼睛,感受著扑面而來的沉穩悠揚的氣息。

    ──請不要放手,不要讓夢想停下來──

    我的夢想,是不是從小銘刻在心的、被父親囑咐了無數遍的那個?

    ──再遠一點,就趁現在,兩個人──
    ──You’re so far away──
    ──We will find away──
    ──We can fly away──

    ……

    一曲終了,空氣中回蕩著略帶惆悵的余韻,以及一種新滋長出來的,
蠢蠢欲動的因子。

    直到桌上的奶茶沒了熱氣,我問流川:“你這樣一年到頭跑來跑去的
,不覺得孤單嗎?”
   “習慣了。”流川一付不值得討論的樣子,眉毛一挑反問我,“你還
不是一年到頭窩在這里,不憋嗎?”
    胸口突然有了一種脹悶的感覺,說出來的話自己聽著都氣短:“人各
有志嘛!”

    流川很不屑地“切”了一聲,把空杯子重重地放到桌子上,轉身就走
。

    看著他的背影,我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老老實實地承認:“其實
,我也是……習慣了。”



    沒有了父親中氣十足的大嗓門,“松鶴居”顯得特別寂寞,不知不覺
,流川每天早晨拖著腳走路的聲音成了我暗暗期盼的一點慰藉。

    陽光很好的下午,我的流川一人抱著一本書,一邊晒太陽,一邊有一
搭沒一搭地閑聊。

    流川一向話不多,通常是我問他答,談話的內容雖說不上生動活潑,
倒也不至于產生催眠的效果,流川也很給我面子地沒有睡著,聽我絮絮叨
叨地講一些家里的事、小時候的事、過去的事。

    手上的書成了可有可無的裝飾品,只要流川在旁邊,我就很難專下心
來做其它的事。

    流川身上,有一種給予人內心平靜的特殊氣質,他不動的時候,像一
尊雕刻精美的塑像,平和安寧而又不死氣沉沉,充滿生氣而又不張狂外露
,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親近,想汲取那種混和著清新森林氣息以及廣闊原野
味道的寧靜與自然。

    難怪本間太太會喜歡他,難怪周圍的女孩子們對他青眼有加,純真而
不造作,真誠而不蠢笨,寡言少語而不會讓人覺得懈怠,在這個經濟挂帥
的社會里,猶如一彌清泉,在杳無人跡的森林中自由流淌。

    隨手亂翻了几頁,流川突然問我:“你去不去札幌?”
    我愣了一下,沒聽明白他的意思,他又接著補充:“去札幌過雪節。
”

    一陣冷風穿窗而入,大腦稍稍清醒了一點,這才意識到:流川是不屬
于這里的。

    這才意識到,冬天,已經到了。

    我出神地望著窗外隨風起舞的落葉,盤旋著,飛揚著,再慢慢地落下
。

    沒有翅膀的東西,即使飛得起來最終也會回歸塵土。

    風是自由的,流川是自由的,自由得,讓我羨慕。

   “笨蛋,關窗!”流川吼了我一嗓子,跳起來去關窗。

    外面早已煙塵彌漫,我卻像傻了似地,一時忘了身在何方,過了好一
會兒,我聽見自己對流川說:“抱歉,我走不開。”

    一個是一陣颶風,一個是一潭死水,吹不走,留不住。



    大風從歲末刮到年初,整個大涌谷一帶都處于歇業狀態,“松鶴居”
當然也不例外。我和流川成了徹頭徹尾的兩只米虫,飽食終日,無所用心
。

    流川沒再提去札幌的事,我卻時常想:如果任性一回會怎么樣?

    想和他去札幌,并不是為了一年一度的雪節,只是,想離開。無法說
明為什么,或許是流川所描繪的世界讓我神往,卻無力抵達。

    忘不了那些在風中飄蕩的落葉,飛得再高再遠,也難逃被拋落的命運
。



    又一個寒風呼嘯的夜里,我被門外一聲巨響驚醒,披衣出門一看,原
來是“松鶴居”的招牌被風刮掉了。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冒著砭骨的寒風把那塊又笨又重的大木板拖回來
,喘了口氣又馬上爬到閣樓上去找梯子、釘子、繩子。

    乒乒乓乓的聲音吵醒了流川,我對他笑了一下表示歉意,出門時被他
一把拉住:“去做什么?”
   “招牌掉了,我去挂。”我一手拎著工具箱,一手拖著長梯,相當狼
狽。
    流川“砰”地一聲甩上門,搶過我手里的東西,厲聲道:“這種天氣
?!你不要命了?!”
   “可是,一個店家的招牌……”我語無倫次地解釋,被他沉著臉打斷
:“那又怎么樣?”

    那又……怎么樣?!

   “你一個小毛孩子,逞什么能?!”

    我被徹底石化了,從來沒有,從來沒有人說我是小孩子,從來都是被
贊揚老成持重,天大的擔子也能一肩挑了,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我還沒
有長大。

   “白痴!”流川低低地罵了一聲,抓過我已無知覺的兩手,傳送給我
令人想落淚的溫度。

    把頭靠在他肩上,不讓他看見我泛紅的眼,朦朦朧朧中又聽見他罵我
。

    白痴……



    風停了之后,流川飛去了札幌,不久,寄回來一張CD。

    石井龍也的《去遠方》。

    小心地關好門窗,留住每一個熟悉的、傷感的音符,細細體味那個季
節里僅有的、殘存的一點溫暖。

    閉上眼,銀裝素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