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雪
《十一》

作者﹕紅葉綠茶餅

  在那之後,流川過著如同三0年代黑白電影的那種,非黑即
白的日子。

  整個喪事隆重而簡單,過程輕描淡寫,新聞沒過幾天就完全
被壓了下來,幾家想要做後續報導的雜誌社也離奇倒閉,一切由
複雜趨於簡單,化整為零。

  就好像什麼事也發生過一樣。

  流川把錢的事統統交給阿姨處理,只拿了一張額度不算低的
提款卡。他搬離原本獨棟式的別墅,沒聽從阿姨的建議便隨便租
一間公寓住進去,一個人。以一個國三生的身份。

   他帶的東西很簡單,籃球,幾件衣服,其他什麼也沒帶,就
連一張紀念的照片也沒有,好像完全不留戀,或者想完全য়
4;煞什麼似的。

  當然他的阿姨幫他把一切傢俱和日常用品都準備好了,甚至
定期打掃的女傭也都找好了;畢竟流川過給她這麼一大筆錢又不
肯跟她同住,那麼除了幫他打點好一切之外,她還真不知道自己
能再為流川做些什麼。

  流川,本該是一條不斷流動的長河,現在卻靜止不前。

  有什麼東西,硬生生地擋在那裡,堵住了。

  沒有生氣的情緒。

  更別說是悲哀。

  更別說是哭泣。

  就像有一道牆,一圈光,一層膜,阻擋所有由裡由外的投射
。



  一年很快過去了,轉眼流川已升上國三。因為再過二個學期
就不用到校上課,所以流川沒有選擇轉校,任由各種傳聞寄生在
學校的每個角落,任由學生老師擺出不同的臉色來對待他。

  非黑即白的日子。逐漸失去了令人側目的能力。

  唯一讓光線明亮一點的是,偶然和回學校看老師的學姊彩子
談話。

  地點一樣是體育館,這一年他幾乎大半時光都在這裡渡過。

  「流川,你這是在避著我嗎。」沒有多餘的安慰,彩子用溫
和而調侃的語氣問流川,「打電話給你不回,寫信給你也沒有消
息,膽子很大嘛。」
  「………」流川擦掉滑落眉間的汗珠,彩子的聲音不大,但
在空曠的體育館裡卻顯得十分大聲,大到無法裝作沒聽見。
   「我,搬家了。」簡單地解釋。
  「哦,這樣嗎?」
  「………」

  彩子注視著流川,像是無言控訴,兩人沉默。過了一會兒,
流川轉身。

  離開。不想留下什麼痕跡。可以的話,連一點點都不要留下
。不論是在對方的心上或是自己的心上。

  要不是年紀還太小非得要有監謢人不可,流川甚至連和阿姨
的關係都想切斷。什麼都切斷。因為,他已經不想再失去任何東
西了。

  「……流川。」彩子叫住他。

  回頭,彩子朝他笑了笑,那個笑容讓他有種很熟悉的感覺。
讓他想到某個人的笑臉。是姊姊嗎?不,不是。是另外一個。

  「來湘北,」彩子走了過去,在和流川距離一百公分處停下
,「來湘北高中打籃球吧!」
  「………」
  「並不是什麼都沒有就不會失去哦,」 她將手放在背後,靈
躍的大眼閃動著:「不過,現在的你可能無法體會吧。」
  「………」
  「來湘北,湘北隊裡有很強的人。如果你無論如何都不想再
經歷失去的痛苦,那至少一直打籃球吧!只要不放棄,就不會失
去;你可以打籃球直到死為止。就算到那個時候,也是籃球失去
你,不是你失去它。」

  ……打籃球,直到死為止……

  流川怔忡,思緒飄到遙遠國度。當時他沒有回答彩子,可是
彩子的話他卻無法忘記。

  不會自己失去的東西,籃球。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的。



  隔年四月,流川楓成為湘北一年級新生。

  認識了隊長赤木,學長木暮,還有大白痴櫻木花道。

  只為球技忙碌的他無暇去思考其它的事,所以一切記憶就彷
彿被鎖在堅固密室裡,沒有鑰匙,無人可解。

  最後剩下的終究只有,籃球。

  至始至終沒有告別,也沒有不告而別。

  他努力從時間長流中溯流而上,回到,回到從沒認識仙道彰
這個人的時候,一切沒有不同;也沒有相同。

******************
 愛情太短,而遺忘太長。   直到一個月後的練習賽,那張無法讓人遺忘的臉孔就這麼毫 無防備地映入眼簾,他才驀然驚覺,他是念陵南。  「對不起,我遲到了。」   少年輕笑。久違了的溫和,和桀驁不馴,殺氣已完全收斂。 髮形維持一貫的囂張。臉長了一點,依舊吸引人,不,是更吸引 人;滿不在乎的態度,就算被教練或隊員痛罵也毫無慍色,散發 出來的氣質就幾乎像一個真正的運動員那樣。   是念陵南。   他赫然發現自己並沒忘記。其實那個人上什麼高中,他一直 都知道。   但從事情發生的那一刻起,他就決定不去主動找他。因為如 果對方不主動解釋的話,表示答案,一定是他不想問,不想知道 的那一個。   和以前一樣,有些事情,就是無論如何不想相信也不想承認 。   不想承認,一切只是鬧劇的這個事實。   流川的身體自然隨著場上節奏,攻、守、攻、守……   把那個人當作單純的敵方。   偶而眼光對峙,卻瞧不出什麼情緒,頂多也只是單純的不甘 和憤怒。   單純的一場比賽。   雙方的淡然像初識。初識。甚至比初識更淡。   比。賽。結。束。   所以一切都該結束了吧!  「你長高很多。」   正當他決定這麼想的時候,朝天髮少年與他擦身而過,一聲 淡笑。  「………」流川轉頭,看著對方瀟灑修長的背影,突然,  一股悶熱從胸中竄起,像是有什麼細小的分子在不斷震盪,釋放 出連他自己也無法控制的龐大能量。一碰,彷彿整個身體,整個 意志乃至於這整座體育館都將爆炸,燃燒。   火大。  (是我先招惹你的,所以我願意負責。)  腦海不斷迴音。那是一道很好聽的聲音。   那就負責給我看啊!   流川抓起地上的球就丟了過去。  「你是誰啊!」   打中對方的肩頭,流川用那種冷淡但卻掩抑不了怒氣的語氣 說著。在場的人都嚇了一跳。就連在那邊不承認輸掉外加淚流滿 面的櫻木花道也呆住了。  「這隻死狐狸在耍什麼白痴?那傢伙明明就是仙……」  「你是誰啊!」   流川又說了一次。彷彿要從對方口中親自透露,那三個符號 被緊縳的咒語才能解除。   空氣停滯。   少年拍了拍被球打到的肩膀,遲疑一會兒,才慢慢轉身。     「仙道──彰。」   仙。Sen-   道。do   彰。akira   隨著淡然的低沉語調,拚湊成完整文字。   仙道瞇起眼,唇邊已掛著燦爛的招牌笑容。Aki-ra字落下 的一剎那,眼中迸射出暗紅色澤的光芒。   那是寶石碎裂的瞬間,或是火漿凝固成岩的顏色。   只有極少數人才可以看得見。   例如被他正面凝視的流川。   這是他再熟悉不過的色調。以前第一次看到的時候,曾深深 被吸引,就像神話中蛇髮美杜拉的眼睛,一旦四目交視便石化不 能動彈。現在才發現那雙眼睛其實是潘朵拉的盒子,裡頭裝滿了 原罪,絕對不能開,一開,就會因為邪惡得太過耽美,殘酷得太 過純粹,然後,終究無法擺脫,沉淪。   血液明明才剛剛凝涸,傷口明明才剛剛癒合,但只是這麼一 次雙目交鋒,便感覺完全被撕裂了。   密室瓦解。腐酸的回憶像是被催吐一般,嘔了一地。流川眨 了眨眼睛。疼痛癌細胞似地擴散開來,疾速蔓延到靈魂深處。  「這個湘北一年級的,跩什麼跩啊?打了一場還不知道敵人 是誰,真受不了!不知道不會看衣服嗎……」仙道的隊友越野宏 明走上來拍拍他的肩膀:「仙道你也真是的,不用理他了啦,不 想被田岡罵就趕快走吧!」  「不好意思。」此時彩子也走到流川身邊,跟仙道和越野陪 笑一下,便打算把他拉回湘北的隊伍中。   不過流川仍然靜止不動。就算被撕裂得體無完膚,他也從不 回避挑釁。   如果只剩下眼睛,那就用眼睛。   四目交錯,電光石火,原本停滯的空氣開始迴旋流動,變得 疾速,猛烈……互相追撞。  (如果沒有那句「你長高很多」,一切就可以結束了不是嗎 !)   的確是一點也不必要的話。   明明可以裝作不認識的。   或者什麼,也沒發生過。  (一年的沉默不就是為了準備這一刻「不認識」嗎?)   ……果然是想要挑釁吧。  (……又是跟以前一樣,看看,能逼迫我到什麼程度。)  (仙道彰,這次你贏了。因為我不想再忍耐。)  「怎麼了流川,你有這麼生氣嗎?還拿球打人家咧!」彩子 邊拽住他的手臂邊拉著他,既好氣又好笑地說:「我可不記得我 們隊上有兩個櫻木花道哦!」  「彩──子!?我聽見了!別把我跟那頭死狐狸混為一談啦 ──!」  「………」 或許是多虧了櫻木一臉淚珠鼻涕指著流川大罵的 模樣,成功地讓後者轉移了怒氣,再看向仙道的時候,流川眼神 已從震怒轉為原本的冷淡,甚至,有那麼一點刻意的不屑。  流川楓,不,是整個湘北隊離開了體育館。   陵南也一樣踏上歸程。  「雖然都是一年級的,可是湘北一年級的流川楓真的很強啊 !還有那個櫻木花道也是很可怕的人物……嗯,要紀錄……尤其 是流川,唯一能和仙道學長匹敵的,大概就是他了……學、學長 ?」   陵南的後補球員相田彥一吞了吞口水。一陣極輕極輕的笑聲 從旁邊身高190的朝天髮男子身上傳來,長長的眉毛上揚,長 長的睫毛輕擺,一股無可言喻的魅力便從那張俊臉上散發出來, 伴隨著與之完全相反的危險氣息。   仙道學長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他看錯了──在瞇起來的 那一瞬間是紅色的?  「一點都沒變呢。」仙道輕輕呢喃,表情明明就是心情好像 很好的樣子,但是那雙眼睛,卻讓人不由自主地怯懦。  「呃,仙道學長?」相田想要確認那樣的眼神,忍不住叫了 他一聲。 此時仙道的手機響起,他接起手機,目光順著聲音向相田看 去,伴隨招牌的笑。一切都是連續而瞬間的動作,包括——   在接起手機的片刻,那雙漾起黯紅色的瞳眸,也同樣被相田 一覽無疑。  「是嗎……我知道了。」   仙道發現相田的驚愕,隨即結束了通話。   仙道學長…………   相田腦海裡塞滿了許多混亂字彙,其中閃出最多的,就是「 好可怕」這三個字。   仙道不加說明,只是拍拍相田的肩:「抱歉,別說出去哦。 」隨即仙道向隊員們招招手,笑道:「各位,我突然想起來有事 ,你們先去玩吧。」  「耶——?等等,仙道你瘋啦?今天可是是田岡教練請客耶 !」越野朝往反方向走去的仙道大喊。  「呵,我的那一份就拜託你囉,越野……」 他停頓了一下, 然後轉頭,眼神飄往相田,「還有彥一。」  「……是……是。」對方又是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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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邊的湘北隊,雖然輸球,卻一樣熱鬧。  「流川君是不是……以前就認識仙道啊?」木暮很謹慎地詢 問。  「……」   彩子看著沉默的流川。她也很想知道,知道那有一陣子十分 耀眼的流川,有一陣子十分多傷的流川,是不是因為那個仙道彰 的原故。  「哼!我天才都不知道的事,這傢伙怎麼可能會事先知道啊 ?你剛剛也看到了,他還一直問那個傢伙的名字哩!」  「白痴。」 「喂死狐狸你……」 櫻木想過去拉住他的領子,但流川卻在 這時霍然站起,讓他撲了個空。  「唔——」而且撞到椅子。「流川楓——」  「我要下車了。」流川走向電車門口,「這站離我家比較近 。」  「才怪!……痛死了!」   沒人理會櫻木毫無意義的否定。 「啊,那你的腳踏車怎麼辦?」彩子跟著站了起來,「你如 果走路上學的話,肯定會睡到被車撞——」  「那我就不上學了。」流川很乾脆地回了一句。 車門開起,流川消失在人群之中。  「……真拿他沒辦法哪。」 彩子雙手交叉在胸前,坐回原來 的位置。「好吧,那就拜託你等一下幫忙把腳踏車送去他家囉… …櫻木。」  「耶——?叫我?什麼嘛!我又不是他跑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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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這站離流川家一點也不近。他一路小跑步回到自己的公 寓,並爬上五樓。   整個樓梯間,充滿著流川的喘息。   這樣的跑步,讓他無法思考,很好。   他打開門旁的鞋櫃,從一雙舊運動鞋鞋底取出鑰匙。   熟練地將鑰匙插入鑰匙孔,開門。  「不介意有客人吧。打擾了。」伴隨門開的喀吱聲,流俐而 淡泊的客套話從他身後傳出,在公寓裡造成一圈圈回聲。   那是一道、很好聽的、聲音。   流川,回頭。   那人就在他後面,右手抵著門,兩人之間的距離只能以公分 計算。   朝天髮。久違了。笑容。久違了。眼睛。久違了。血。久違 了。   過往的一切一切。久違了。   仙道彰……久違了。   此時此刻的流川還不知道,他明天的確,上不了學。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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