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宮嘆
第六章

作者﹕老莊墨韓


    流川的眼前黯淡了,是桌前的殘燭終于燃盡了。雖然房中

四處還有許多燭光,但他眼前,卻終是陰暗的。



    這一刻他的眼眸似乎也是黯淡的:“你要拿他怎麼樣?”

    仙道冷冷說:“他犯的是死罪,不過當然不會立刻殺他,

有關的衙門總要審出他為什麼闖宮,受何人指使才對。他們的

手段,就連死人的話也能問出來,我看用不了多久,就會取得

口供了。”

    流川本來就較蒼白的臉上更是煞白一片,咬牙道:“你明

知他為什麼闖宮,還要對他用刑,你卑鄙?” 

    仙道大怒:“我卑鄙,我有何卑鄙之處,我一直知道他是

你的朋友,可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捉了他來威脅你,現在是他自

己要闖宮,我是天子,豈能受小人之辱,要殺他,要治他,要

對他用刑的是國法,不是我。”

    流川神情冷然,語調冰冷:“你想怎麼樣,才肯放了他?

”

    仙道慘笑;“我想怎麼樣?我心中所思所想,你豈有不知

,我對你一片心意,只是被你踩在腳下,如今你倒要問我想怎

麼樣了?”

    流川神色卻並不改變,只冷冷說:“你是皇帝,自然為所

欲為。非得我肯依從于你,任你予求,你才肯不再折磨他嗎?

”



    仙道心中絞痛,平生從未如此在乎過一個人,平生從未如

此想要讓一個人高興快樂,可他卻總是讓流川不快活,他本人

也因此更加痛苦,卻怎麼也無法放開他。無論如何不願讓他覺

得自己在威脅他,卻無法忍受他的冷漠。即使此時,故意提起

櫻木,刻意地要脅他,內心其實仍無威脅他之意,只是想讓他

動容,只是想讓他在自己面前表達出感情來,哪怕那是憤怒和

憎恨,只是想以此雷霆手段,賭一賭能否打破彼此之間的殭局

。 



   “我並沒有想要折磨他,事實上他闖宮之時左胸已中了一

箭,傷勢極重,只要我放任不管,他就只能傷重而死了。”仙

道一邊說一邊細細觀察流川的神情,想知道,那個櫻木到底在

他心目中有多重要。 



    流川無言,甚至神情也沒有太大的改變。



    那是櫻木,那是他十余年孤寂歲月中唯一的朋友。那是在

所有人說他是狐妖是禍胎避之唯恐不及時唯一不懼不怕同他接

近,帶給他溫暖的人。



    十幾年了,他每天都會來找自己,帶來好吃的好玩的,把

外面的事情講給他聽,陪自己說笑玩鬧。因為自己想要識字卻

無人教導,所以一向喜武厭文的他努力去學讀書認字,然后來

一字字教他。



    因為自己被擄,所以他一路尋來京城,不知已歷多少苦難

。所以他不懼生死,暗夜闖宮,所以他身受重傷,奄奄待死。



    自己能為他做什麼,是不是應該為他而折辱自己,向仙道

屈服,只要能救他出去。 



    流川目光垂落到桌上那已燃盡殘燭的燭台上,低聲問:“

他受傷的是左胸嗎?”



    仙道還不知他心中所思,茫然應了一聲,窗外的彩子卻是

旁觀者清,發現流川的眸光在這一刻無比明亮而堅定,心中一

陣發冷,失聲驚呼:“流川,不可!”



    但已來不及了。



    流川閃電般地抓起桌上的燭台,飛快插向自己的左胸。



    仙道完全無法想象,更完全無法反應,眼看著鮮血立時染

紅了流川的白衣,茫然間,升手扶住流川倒下的身體,仍然不

敢相信,眼前所發生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看來這樣瘦弱的流川,竟真的用他自己的手,將燭台插進

自己的血肉之軀里,燭台尖利的上端完全沒入他的胸膛,可見

他心意之決,用力之猛。 



    耳旁傳來彩子驚極的呼聲:“快,快傳太醫!”



    隨后是慌亂的腳步走,還有搶入房來的彩子,彩子把呆愣

愣的他推醒,提醒他將流川小心地放到床上。接觸到彩子目光

中的責備,心中更是痛悔無比。



    他自認深愛流川,誰知竟一點兒也不了解流川。他初見流

川或許只是心動,只是驚艷,可后來深愛上流川卻是因為他和

別人不同,他心中沒有王權富貴,沒有帝王之尊,他在自己面

前,一直保持著他的尊嚴,他的堅持。



    這個看來瘦弱的少年,內心的堅韌實非常人能比。



    是他的執著,是他的不屈,更加吸引了自己的心。 



    可是,如今,卻傻得要用他最好的朋友來威脅他。



    流川是個極重朋友的人,他為了朋友會不惜性命,可流川

卻也絕不會放棄他自己的原則自己的尊嚴,他不會為了任何人

任何事而改變自己做人的原則。



    他不受威脅,也絕不會屈服,但他願用生命,來回報他的

朋友。



    而自己,居然傻到忘了這一點。



    自問愛他,自問在乎他,想不到,最不了解他,最蠢最傻

的人竟是自己。



    看到流川胸口的鮮血不斷湧出,他慌亂得用手捂上去,不

知如何才能讓鮮血再不流逝,讓生命的活力重現于流川蒼白的

臉上。



    只是痛極失聲:“你這是何苦,我只是嚇嚇你而己。難道

我竟真的會做讓你傷心的事嗎?你若真的惱怒,只管來殺我便

是,為什麼竟要傷害你自己?” 



    這九五之尊,一代帝王,此刻已禁不住淚落如雨,驚惶無

助,如同一個孩子。



    便是彩子心中有萬般不滿,此刻看了,亦是不忍。



    流川虛弱至極,而神色中,眸光里竟也沒有怨恨憤怒之色

,只是勉力開口:“我,我不能殺,你,也不想殺,你,我更

不會殺你……”



    說至后來,終于痛暈了過去。



    仙道心痛至極,也不知道流川到底說了什麼,反是彩子心

意一動,暗暗思忖。



    如果不是太醫們及時趕來,仙道幾乎就要發狂了。



    幸得彩子連聲勸說,終叫他起身讓了開來。



    太醫們看皇帝的神情,都不免出了一身冷汗,心知流川若

有個三長兩短,他們只怕哪一個也活不成了。幸好燭台尖端較

短,流川並沒有傷到內腑要害,經過太醫們一番診治都可以確

定流川生命無礙,彩子這才放下心來,仙道的臉上也稍見血色

。







    待得眾人退去,彩子看到床上蒼白的流川,也忍不住低責

:“聖上這次實在是大大不該。”

    仙道目光只呆呆注定流川,良久才長嘆:“是我錯了,總

以為是一心一意為了他好,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就覺得他

不該如此冷淡,待我太薄,如今……”

    彩子冷笑道:“聖上真的是為他好,待他好,做了一切為

他好的事嗎?”



    仙道一怔,茫然望向彩子,他對流川的心意,為他所費的

種種苦心,彩子皆無不知的,難道彩子竟認為他對流川不好。



   “對一個人好,深愛他,想為他做事,自該去做他想做的

事,完成他的願望。如果你給他的都是他不想要的,如果你為

他做的,都是他不喜歡,縱然你把天下的珍寶權勢都放在他面

前,也算不得對他好。你喜歡流川,到底喜歡他哪一點,是愛

他美貌嗎?他雖俊美,聖上富有天下,世間俊美之人多有,他

到底與旁人有什麼不同,聖上才如此珍愛于他?而今聖上卻以

平常人視他,以對待平常人的方法待他,如今倒要怪他對不起

聖上了不成?”



    彩子字字句句打在仙道心中,仙道心頭大震,細思起來,

自己為流川所做的一切,實無一件,是流川真心喜歡的,即如

此,又豈能怪得了流川對自己的冷淡和怨恨。 



    若真愛流川,自該體他心意, 不必他開口,便該真正成

全他的念頭,做他喜歡的事。可流川第一所想,只怕便是永離

皇宮,自己又如何可以做到?



    即如此,那他的第二個願望是……



    仙道忽然無限淒苦地長嘆一聲,無論怎麼做都沒有用了。

本來流川心中就對他有怨,如今更因櫻木之事自戮,縱然活轉

過來,如此心結深恨,只怕再無挽回余地了。



    彩子看仙道神情知他心中所想,一笑又道:“聖上不必如

此絕望,事情未必如你想象這樣。”



    此刻仙道半點不敢小覷這位異邦公主的才智,聽她一言,

亦是注目待她后文。



    彩子笑道:“流川與常人不同,他不懼帝王威儀,也不怕

死。他喜歡自由,不愛富貴,他怨恨聖上將他擄來,更痛恨這

宮中囚籠。他是個男子,並非柔弱女流,雖無武勇,卻也有膽

略見識,以往與聖上單獨相處的時間多有,聖上對他又無防備

,為何他從未有試圖對聖上不利過?要知他即不怕死,又無九

族親友可誅,心中即惱恨聖上,又知一生難得自由,為什麼,

偏偏就沒有任何意圖刺殺傷害聖上之舉呢?即使是剛才,他恨

極怒極,傷的也仍然是他自己。”



    仙道原是聰慧之人,只是遇上流川的事,就立刻方寸大亂

,當局者迷,聽彩子一言,心中豁然開朗,再將自識流川以來

二人相處之事一一回味,本已絕望的心中,終再次萌生希望。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