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宮嘆
第三章

作者﹕老莊墨韓


    仙道含笑走出殿外,輕輕笑聲猶在殿內諸人耳邊回蕩,

可發笑的人自己才一離開眾人視線,臉上的笑意已不知何時

盡斂。微微低頭,輕輕咳嗽起來。這些日子一直沒有好好修

養,身子還沒完全好,剛才在殿上強忍著,也只是為著不讓

太皇太后有更多的借口對付流川。



    在這將暮未暮的時分,人間最豪華也最落漠的皇城中,

這位至尊天子一聲聲咳嗽,直似有無盡孤寂。



    隨侍在旁邊的小順子低聲說;“皇上要去養心殿歇回兒

嗎?”

    見主子沒有搭理,小心地再問一聲:“或者去冷楓園走

走?”



    雙目細細觀察主子臉上的變化,只待稍有不悅就立刻跪

下請罪。本來這位皇上實在是難得溫和好說話的主子,自從

冷楓園那位主兒來了之后,不但臉上的笑容少見了,便是脾

氣也不知長了多少倍,不但是身旁這些下人日子難過,就是

他自個兒的身子骨也全不在意,到頭來,倒大霉掉腦袋的還

不是他們這些可憐的奴才。



    仙道臉上漸漸又浮出笑意,可笑容中又有說不出的苦澀

:“便去了,又能如何,還不是再白白生氣一場。”



    小順子屏息閉氣不敢開言,仙道抬眼望長空寂寂,心中

一片淒涼。



    他自小生于王室,父母只此一子,愛如珍寶,綺羅叢中

,無事不遂他意,自幼讀書識字騎射技擊都是勝人一等,王

室子弟中向少他這般才俊之士。可能是自小及長無事不能如

意,人又聰明無雙,什麼都是一點就通,只覺天地間無物不

可求到,所以反而對任何事都沒有執著之心。雖生于王室,

卻不象旁的王候子弟般窮奢極侈荒唐享樂,也從不試圖去爭

權奪利勞心勞神。他文才好,卻從不做賦獻于君王,只愛在

月下花前,賞月觀花,興致來時隨口吟誦,次日醒來,昨日

詩文茫不可記,也從不曾想過記錄整理流傳于世。他精于騎

射弓馬,但也從不似旁的子弟每于人前賣弄勇武,有事無事

大顯本事,只愛在興起時縱馬如飛追云逐月。他喜歡星星,

喜歡月亮,喜歡彩虹的顏色,喜歡云彩的形狀,獨獨不喜歡

把精神放在權位紛爭這種無聊事上。可是他的祖母卻很有興

趣,也很有能力,竟然為他爭到了王儲之位,讓他自己在驚

愕中登上了這天下至尊的寶座。祖母對他的前途非常熱心,

對他的國務也非常熱心,熱心地已經過了頭了。可那又如何

呢?如果不是存了心想當昏君的話,當皇帝實在是一件非常

非常辛苦的苦差。種種的無聊政務,種種的權術運用,沒有

一樣是他願意為之費心神的,即然如此,一概不管,交于祖

母也沒有什麼,何況祖母還確有幾分政才,治國上倒也不曾

出過什麼差錯,那他又何不樂得輕松?就算別人看不起,別

人以為他懦弱也無妨,他只求悠閒快活罷了。



    縱然是天下之權,他即從來不曾在乎過,又何必去爭?



    從來就沒有什麼是他求而不得的,也從來沒有什麼是他

會認真去求的,也從不認為這世上有什麼值得他去執著,值

得他去求,值得他去在乎?



    直到遇上了他!



    那一日偏生他一時興起要去圍場狩獵,那一日偏生看上

了那頭鹿,那一日偏生向來對什麼都不在意的他偏偏緊追那

頭鹿不放,一直追到了冷楓谷。偏生他就那麼一眼看到冷楓

谷口那倚著楓樹而立的白衣人。



    他忘了他緊追不舍的鹿,他忘了今世是何世,他忘了他

自己是何人。



    他只看到了那個倚楓而立的人。



    偏生那一日的風刮得也輕狂,漫天楓葉飛揚,伴那人白

衣飄拂,綠水青山紅楓白衣,直如一道閃電,生生劈進他的

胸膛,他的腦海。



    那時他只覺腦中如雷轟鳴,藍天白云,蒼茫天地,似都

在回蕩他心深處的那句話。



   “我要他!”

   “我要他!”

   “我要他!”

   “我要他!”



    沒有想,沒有猶豫,沒有任何思考,完全是最本能,最

直接的反應,縱馬來到他面前,以閃電般的速度將那一臉驚

愕的人拉到了馬上,那人也曾掙扎,可是立刻就被他治服了

。



    遠遠的,似乎有一抹紅飛快靠近,向他追來。可是他沒

有回頭去仔細看,也沒有理會那個人喊的是什麼?



    生平第一次,應幸自己是皇帝,自己擁有足夠的權利,

可以得到他,不管他是什麼來歷,他的家人是什麼背景,都

無法阻止他。



    他得了此人,只如得了畢生之寶,什麼游獵的興致再也

沒了,只是飛速回宮,好生安置此人,輕聲安慰他莫要驚惶

。



    而那人雖驚卻不懼,幾次試圖逃走不果,也就不再做無

用之事,只是冷冷瞪著他。



    而仙道只是微笑,只要善待珍愛他,加上天子的身份,

又何愁不能動此人之心呢。



    同時,為仙道查探的人,也報上了他所需要的一切訊息

。此人名叫流川楓,有母而不知其父,人說他是靈狐入母體

所生,最能克人妨人,自幼被棄,獨一同村幼童櫻木花道不

忌諱靈狐之說,不棄不舍,與他相交十余年,也暗中照料幫

助他十余年,使他不曾孤獨一人枉死于冷楓谷中。除此之外

,他再無親近之人。



    仙道得知又是憐他淒苦,又是喜他並無其他家人難舍,

自然能長居宮中與自己相伴。



    仙道自得流川,實不知如何珍愛才好。給他最好的宮室

,最體貼人意的下人,安排最好的飲食,賜他無數錦袍玉帶

珍玩寶物,可是流川只是冷冷寂寂,凡事依然自己打理,不

肯假于人手,所有的珍玩賜物看也不看一眼。



    仙道每每柔聲細語屈意遷就,便連他一句回話也得不著

。



    流川自知仙道是皇帝后也只是微微驚訝,並不曾有受寵

若驚之態,也無誠惶誠恐之容,對待仙道的態度從來不變。

每當天子駕臨不但不下跪接駕,便是看他一眼,與他說一句

話也是不肯。



    仙道雖不惱他不肯行君臣之禮,只恨他眼中竟完全沒有

自己。他貴為天子,何求不得,為什麼這流川楓竟然視他如

無物。他費盡了心思,賠盡了小心,流川楓竟是連眸光也不

肯施舍給他一個。他只會打開窗子望天上白云悠悠,他只會

在每日清晨,如同往日在冷楓谷前守候生平唯一的朋友一樣

,站在冷楓園外凝望這人間最美麗的園林,世上最美麗的牢

籠。



    仙道每每氣急,狠狠按著他怒聲問:“你到底想什麼?

你到底要什麼?”

    唯有那時,他才會收會遙望遠方的目光,靜靜望著他,

靜靜說:“放我走!”

    仙道臉上的凶狠會在那一瞬化為無力,化為痛楚:“任

何願望,除了這個。”



    再沒有回答,流川的眸光,流川的心,又到了最遙遠的

地方。



    向來溫文爾雅的仙道會摔碎了杯盤,掀翻了桌子,嚇跪

了一地的太監宮女,唯一記得的,只是即使在盛怒中,也莫

要傷流川一發。



    多少回夜深難眠,來到冷楓園外,癡癡望著里頭,卻即

不願擾他安眠,也不能再受他冷然相待,待要離開卻是連步

子也移不動,只能傻傻呆呆,立于月下,任風露襲體,哪顧

得夜深露重。便有時,忽下暴雨,反願這無邊大雨能澆熄那

時時刻刻把心都燒疼了的火焰。身旁的太監宮女雖然勸的勸

,求的求,又哪里有一句話可以進得了他耳內。縱有人張開

傘來,也被一把奪過扔在雨中。可為什麼,那麼大的雨,打

在身上,猶不覺苦,苦的只是心,心痛只為了知道,縱然淋

病了身子,淋痛了心,那個人依然不肯望他一眼,多說一句

話。也因著這份苦,后來雖真的生了病,也無心調養,依舊

為他傷了一顆心,碎了一顆心,連日地折騰下來,身子倒真

是越來越差了,不過仙道的心思仍不在自己的身體上,只想

著怎麼才能讓那如冰的人兒歡喜才好。



    知道他不喜被關在宮中,又萬萬舍不得放開了他。縱然

心痛,縱然傷懷,仍能打起精神,絞盡腦汁想法子引他快活

。所以才會令人大費周折從冷楓谷中把那滿谷紅楓移植到宮

中,為的,不過是他能展顏一笑。



    想到這里,仙道臉上的笑意越發淒涼。回頭望向殿中,

想起方才田崗以幽王裂錦求褒擬一笑之典提醒他,莫犯幽王

烽火之荒唐錯誤,卻哪里知道,若能換取流川一笑,他又何

惜烽火戲諸候。



    只可嘆,縱然一把火把這漫漫長空映亮,怕也難讓那人

開懷動容吧!



    流川楓,流川楓,

    今生今世,你是我的劫,我的孽。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