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外史 之 風雪湘陵路
開書 說書的老人

作者﹕深秋天氣


(一)



    這是一個很平常的冬天,風還是那麼刮,雪還是那麼下。



    湘陵客棧也還是那家很平常的客棧,還是湘陵路上唯一提供

食宿的地方。



    顯然紛飛的大雪並沒有留住多少匆忙的過客,客棧不起眼的

店堂里依然只有稀疏的三四個大白天就開始喝酒的熟客。



    所以,那個說書的老人桌前也還是像平常一樣,冷清得很。



    老人大約六十歲出頭年紀,頭發比門外的積雪還要白上幾分

,矮矮胖胖的身材,



    圓圓的臉,圓圓的肚子里好象裝滿了故事。



    他穿的是半舊的細布衣裳,做工還算精細。他並不是為了生

計才來說書的。他只是為了排遣寂寞。上了年紀的人,有幾個不

寂寞?



    說故事給別人聽,或許已經成了老人唯一的樂趣,唯一的寄

托。







(二)



    這一天開始時很平常。



    可是一定有什麼不平常的地方,老人感覺得到。



    從早上開始,他的眼皮就不停的跳,似乎預示著將要發生什

麼事情。



    于是,他沉寂了好久的心又開始激烈的跳動,一雙總是半閉

著的眼睛也有了神採,靜靜的觀察著店里的每一個變化。



    然而他看到的仍然只是很平常的客棧和那幾張早已熟悉的面

孔。這些人當然不會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來。即使以前曾經

做出來過,如今的他們,也只不過是幾只以酒為樂的酒蟲兒罷了

。



    到底會發生什麼事情呢?



    老人耐心的等著。



    風更急,雪也更緊。







(三)



    時候已近晌午。



    廚房里飄來了飯菜的香氣,店里喝酒的人有多了兩三個,都

是普普通通的生意人。



    老人嘆了口氣,他看不出他們有什麼不尋常的地方。



    正嘆息著,后堂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小二!”聲音不高,

而且帶著種懶洋洋的倦意。



    老人很自然的回頭去看。一個身著貂裘,頭戴貂皮風帽,身

材高挑的人從后堂轉了出來。他身上的貂裘雖然還稱得上貴重,

卻早已破舊不堪,想是祖上傳下來的舊物。風帽跟弊裘本是一套

,只是要幹淨得多了,帽子直壓到眉毛。也看不清長得什麼樣子

。



    小二 早已聞聲迎了上去,討好的笑道:“客倌有什麼吩咐

?”

    那客人將手中的兩個紙包遞過去,順便塞了錠銀子在小二手

里:“麻煩小二哥替我煎付湯藥。這藥可麻煩得很,至少要文火

熬上兩個半時辰,還得記著添水,離不了人的。”



    小二受寵若驚的接過紙包,悄悄掂了掂那錠銀子,少說也有

六七兩重。



    于是他笑得更甜:“您盡管放心,小的保証寸步不離的盯著

火…您那位朋友可好些了?”



    客人點點頭,他當然知道金錢的魔力足可以讓人去關心一個

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小二轉過身,剛走兩步,又回頭道:“您瞧我這…光顧著煎

藥去了,倒忘了捏午膳想用點什麼?”



    客人笑了。



    小二是很忙,忙著把銀子藏起來。



    這是人之常情,自然無可厚非。



   “揀你們這里拿手的小菜上幾個,最好的酒先來一壇!”

   “好咧!”小二沒有走開,像是想幫客人把多余的銀子花掉

:“客倌,今兒個大雪封了路,天寒地凍的,您朋友又正病著,

不如再多住兩天吧。”

    客人笑道:“正有此意!”

   “好咧!您稍等!”



    話音未落,人已跑進廚房。



    客人也走進店堂。



    店里本來就只有五張桌子,這會兒已有四張坐了人。



    他徑直走到老人案前那張唯一的空桌旁坐下來,摘下帽子放

在桌上。



    老人這才看見他的臉,居然是個風神俊朗的美少年!



    年輕人似乎知道老人正看著自己,抬頭衝老人一笑,隨手撣

了撣帽子上的雪,喃喃自語道:“好大的雪!只不過從院子了過

來就落了一層白啊。”



    就這麼一會兒工夫,小二已經把酒送上來了。



    酒,果然是好酒。



    年輕人淺啜一口,道:“恩,這是二十年陳的竹葉青!想不

到湘陵路上也有這麼好的酒!”

    他舉杯向老人笑道:“一個人喝酒未免掃興,老先生是否願

意賞光,陪在下痛飲三杯?”



    老人笑著搖搖頭。



    他年輕的時候也曾有過千杯不倒的豪氣,可這兩年,他已被

孫兒們逼著戒了酒。畢竟是有年歲的人了,酒喝多了,難受的是

自己。



    酒雖然不能喝,話還是可以說的。



    老人見這年輕人神情瀟灑,嘴角帶笑,叫人見了如沐春風一

般,說不出的可親可愛,便想與他閒談幾句。



   “小哥兒好俊的輕功!”



    這就是老人今天說的第一句話。



    年輕人一怔,放下已送到唇邊的酒杯,笑問道:“此話怎講

?”

    老人也笑:“外面風急雪大,小哥兒帽子上已落了層白,腳

上的靴子卻不象踩過雪的樣子,這還看不出真功夫來嗎?”



    年輕人低頭看去,一雙鹿皮軟靴非但沒沾上半點泥濘,連一

滴雪水都沒挂上。



   “先生果然好眼力!在下身子輕些,走得又快些,才沒踩到

雪里去。”



    兩人對答看似輕松,實已遠非一般的閒話家常。



    年輕人踏雪而來能靴不挂雪,顯然已將踏雪無痕的輕功練的

爐火純青,不輸于武林中的頂尖高手。而這說書的老人看來好不

出奇,竟能一語道出年輕人的非凡之處,當然也非常人!



    談笑間,桌上的酒壇子已見了底。



    年輕人絲毫沒有醉意,反而招呼小二再來添酒。



    老人贊道:“好酒量!”

    年輕人報以一笑:“不是在下酒量好,而是在下實在太久沒

有醉一場了?”

    老人道:“為什麼?”

    年輕人道:“我朋友最近身體不好,沾不得酒,我也只好陪

著他不喝了。”

    老人道:“剛才聽小二的意思,另友現在有恙在身?”

    年輕人道:“沒什麼大礙,不過是在路上染了些風寒,燒了

一個晚上,剛剛才退了熱。”



    老人明白年輕人為何會面有倦色,照顧病人不是件容易的事

。



   “這幾天湘陵路上不太平,你把一個病人留在房里不太好吧

?”

    年輕人搖頭笑道:“無妨,我看這客棧里安全得很!”

    他眼睛將其他幾張桌子掃了一遍,接著道:“別說天寒地凍

強盜不會出來,就算真的來了,我那朋友雖然病著,一般的強盜

他也不放在眼里!”

    老人不信:“這麼厲害?”



    年輕人還未答話,小二已急忙過來上酒。



    老人指著他道:“這小子最是會看客人臉色,人家都叫他‘

八面玲瓏’!”



    小二也笑,誰知走得急了,腳下不知被什麼絆了一下,整個

人向前跌出,眼看就要把一壇子好酒打翻在年輕人身上。



    老人正想大叫“小心”,只見年輕人右手抄起一雙筷子,輕

輕夾住小二的衣角,輕描淡寫的往前一帶,小二竟已穩穩的站在

對面,而那壇酒,早已到了年輕人的左手。



    老人脫口道:“好!好一招四兩撥千鈞!”



    少年仍是一臉什麼都不在乎的笑容,又塞了塊碎銀子給那驚

魂未定的小二。小二千恩萬謝的去了。



    這年輕人果然有意思!



   “小哥兒出手不凡,必是江湖上出名的少年英傑!老朽平生

最敬英雄,不知少俠可願告知尊姓大名?”



    年輕人給自己倒了一碗酒,他嫌杯子太小,早換過了大碗。



    一口氣喝下多半碗,才反問道:“聽老先生的口氣,武林中

多少英雄,您竟都知其名?”

    老人眼里帶著得意的笑:“何止知其名,更知其事!我們說

書的就是愛說些江湖傳聞武林趣事,至少這湘陵兩地的故事,沒

人比我知道得多!”

    年輕人一挑眉毛道:“果真如此,恐怕要令先生失望了。在

下實非江湖中人,也不理武林之事。不過…在下倒是聽過一句話

。”

    老人問道:“什麼話?”

    年輕人想了想,答道:“湘陵路上無英雄,徒有浪子留虛名

!”



    第三壇酒已開了封。



    年輕人皺了皺眉頭。



    老人也皺了皺眉頭,道:“酒是好酒,只可惜兌了水!”

   “先生看得出?”

   “是嗅得出!醇酒的香氣絕不會這麼薄!”



    酒不假,只是兌了水。



    傳說又何嘗不是?!



    湘陵路上無英雄,徒有浪子留虛名。



    這句話,又兌了多少水進去? 



    老人又嘆了口氣,道:“誰說湘陵路上無英雄?!我至少就

知道一個!”

    年輕人抬頭道:“哦?”

    老人接著道:“這個人,有人說他是個大俠,也有人說他是

個浪子,可他的確是個英雄,不折不扣的英雄!”

    年輕人好象很感興趣,便又問道:“這個人到底是誰?”

    老人道:“他的名字,叫‘仙道彰’!”

    年輕人怔了怔,笑道:“可是那‘浪子虛名’的仙道彰?”

    老人面露不悅,道:“你知道他?”

    年輕人點頭道:“知道一點。”

    老人道:“那你就該清楚,仙道彰是浪子,留下的卻絕不是

虛名!因為他既是浪子,更是英雄!”



    年輕人不語,低頭喝酒。



    浪子三唱,只唱英雄。



    仙道彰,你到底是浪子,還是英雄?







(四)



    浪子薄幸,英雄薄情。



   “仙道彰卻不薄幸,更不薄情!所以他兩年前就退隱江湖了

。”



    老人的聲音,是說不出的惋惜。



    年輕人好奇道:“老先生方才說他不過十九二十歲的年紀,

聲名如日中天,怎麼會突然退隱呢。”

    老人垂下頭,道:“他…不得不走。”

    年輕人道:“為什麼?”

    老人道:“你可知道,他是被人逼走的!”

    年輕人動容道:“您說他是天下人心中的大英雄,有什麼人

逼得走他?!”

    老人道:“他自己!”

    年輕人道:“他自己?”

    老人點頭道:“沒錯,就是他自己!”

    年輕人又問:“為什麼?”

    老人仰天長嘆道:“唉,只因為他既不薄幸,更不薄情!他

實在是個有情有義的男子漢!他退隱,是為了他的敵人,他的朋

友和他的情人…”



    一個人若能為他的朋友和情人犧牲,的確稱得上有情有義,

可為了他的敵人,就未免有些說不通了。



    所以年輕人的神情有些古怪的喃喃自語道:“敵人,朋友,

情人…他們是什麼人?”

    老人道:“不是他們,是他。”



    年輕人仿佛沒有聽懂。



    老人解釋道:“他的敵人,他的朋友和他的情人,就是同一

個人。”

    年輕人仿佛更聽不懂,卻忍不住問道:“能做仙道彰的敵人

,世上真有這樣一個女人?”

    老人苦笑,淡淡道:“當然沒有。”

    年輕人簡直聽糊塗了,只得又道:“可您說他的情人…”



    話沒有問完,因為他忽然想通了一件事。



    女人可以是仙道的情人,仙道的情人卻不一定是女人。



    只要有情,就可以是情人!



    老人滿意的點頭道:“你明白了?”

    年輕人也點頭:“我明白了。”



    沉默了一會兒,他又開口:“這個人…是不是流川楓?”

    老人眼里添了幾分贊許:“不錯,正是他!流川楓!”







(五)



   “千面銀狐“流川楓。

   “他的確配得起仙道彰!也只有他這樣的人,才能做仙道彰

的情人!”



    老人說完這句話, 已走到年輕人身旁的椅子上坐下,也從酒

壇子里給自己倒了杯酒。兌了水的酒,總不會太烈的。



    將酒一口喝幹,老人滿足的笑著問年輕人:“你對流川楓知

道多少?”

    年輕人道:“據在下的一個朋友說,流川楓簡直是個天才!

琴棋書畫,絲竹管弦,醫卜星相,易容喬裝,只要你想得到的,

他幾乎無一不通,無一不精。人道一心不可二用,可他不但精通

這些千奇百怪的花樣兒,更是個文武全才…”



    老人認真的聽著。



    他又捧起壇子,既然已經開了戒,再喝幾杯也無所謂了。可

是只倒出半杯酒,壇子已經空了。



    年輕人接著道:“江湖中人對他的評價只有四個字─驚才絕

艷!”

    老人放下酒壇,喃喃道:“驚才絕艷…他這個人,又豈是這

幾個字說得完的。”

    年輕人把空壇推到一邊,淡淡道:“也許正因為別人不知道

該怎麼評價他,才只好用這句話吧。”



    八面玲瓏的店小二又送了壇酒上來。



    這次的酒沒有兌水。



    如果一個人喝了兩壇酒后還能嘗出第三壇酒不夠醇,那第四

壇自然就不好再作假了。



    老人將自己的酒杯斟滿,慈祥的臉上滿是自豪,豪興在聽別

人誇贊自己聰明的小孫兒。



    年輕人的表情好象也跟老人差不多,可他說出來的話卻不太

對勁:“流川楓…似乎算不上是個俠義之士。聽說他幾乎把武林

中的正道人士想耍猴一般耍了個夠,當然也把他們得罪遍了。”

   “什麼正道!!?”老人低喝,“那些滿口仁義道德的偽君

子,個個該殺!”



    年輕人驚訝的看著老人,他實在想不到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

家也會動怒,就像一個老祖父看到別人欺負他的寶貝孫兒是的那

種憤怒。



    所以年輕人很聰明的不再多說,只等著老人自己講下去。



    果然,老人在“灌”下第三杯酒后,怒氣已平複了不少。可

是他什麼也沒有說。他唱。



   “英雄薄情,浪子薄幸。只嘆奈何,紅顏薄命…”



    他唱得並不好聽,聲音蒼老而沙啞。



    可這聲音卻分明有一種足以打動人心的神奇力量,讓人不知

不覺想聽下去。



    歌聲停了。



    老人又開始說話:“美人多遭天妒,流川楓也不例外。”

    年輕人搖頭道:“流川楓不是紅顏,他是個男人。”

    老人笑道:“男人為什麼不能長的漂亮?小哥兒你也是個少

見的美男子啊。”

    年輕人苦笑:“我…”

    不等他說完,老人已搶著道:“你可知道流川楓這‘驚才絕

艷’是什麼意思?”

    年輕人道:“就是…”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老人再一次打斷了他。



    驚才絕艷,字面上的意思,“驚才”是說所有人都驚嘆于他

的本事,“絕艷”,就是說沒有一個人會不為他的俊美傾倒。



    驚才絕艷的流川楓!



    仙道彰為什麼會愛上他?為什麼會為了他引退?



    這個薄命人,又是如何得罪了整個武林?



    他現在身在何方?



    年輕人也不知不覺想要聽下去了。







(六)



    老人開始喝第四杯酒。這次他是一小口一小口喝的。因為他

還不能醉得太快。



    難得有人聽他的故事,他當然要靜得有趣一點,可信一點。



    喝醉了的人,無論他講了什麼,只怕都沒人會相信了。



    可還是有人嫌他喝得太快。



    坐在鄰桌的一個酒客走過來,輕輕奪下了他的酒杯:“老先

生先不要喝吧,我們也想聽聽你說書了。”



    這酒客老人早就認識,他就像這家客棧一樣毫不起眼。



    客人就是客人,是美是醜都是客人。所以老人只好放下杯子

,准備開書了。



    年輕人現在好象也不想喝酒了。他只想聽這說書的老人說段

故事。說段湘陵路上的故事。



    湘陵路上有浪子,也有英雄。



    浪子有淚,英雄有情。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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