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名誤
第八章

作者﹕老莊墨韓


    仙道守在流川床旁不眠不休已經有三天了,雖然是書生

之身經不起這等辛苦,但發覺流川的呼吸漸漸平定悠長,每

日來看的醫生們都說他有好轉之象,再加上這兩天在暈迷中

還勉強喂些食物給他,知他已開始脫離危險,也許不日就要

醒轉,仙道心情振奮之下,倒也并不覺得辛苦勞累了。



    守在房中關切注意流川情況的還有另一個人,──藤真

健司。

 

    仙道雖不知藤真是如何與流川相識,為何如此替流川呼

冤的,但感激他刑場出頭,使自己不致犯下大錯。自然不能

令他身在牢獄之中受苦,就令彥一去找田崗要人。



    田崗現在只求息事寧人,本來藤真又不是有案在身的人

,當即放了出來。



    藤真這几日也一直把全部心思放在流川身上,仙道雖不

喜旁的人進房來擾他與流川獨處,對藤真這位恩人不得不讓

上三分,亦知他對流川關情,所以也由他隨意出入房間。



    藤真在知道流川已脫離危險后也同樣松了口氣,這才有

心情去想這仙道彰。



    萬萬想不到,這樣的風姿俊逸,有著如此深情眼眸的人

就是流川為他苦苦等候,受盡一切磨難猶自不悔的人。



    對于仙道,藤真實有許多好奇。想他藤真俊美無雙,雖

是伶人,卻無論台上台下都能吸引旁人的目光,可是這個仙

道,這几日來,几乎就不曾多看過他一眼。事實上,仙道的

目光從來就不曾從流川身旁移開過。



    他一直在等仙道盤問他與流川之間的事,似他這般人,

雖俊美動人,一身實已染了不知多少骯臟污穢。雖是個伶人

,在世人眼中,卻也和娼妓差不多。每每出入于豪富之門,

惹得多少人冷笑叱罵,便是與些清貧之人交往,若相交的人

稍為清俊,便要背起不知多少流言冷語。素來不為正經人家

所喜,這仙道難道就不生疑,難道就不想問他與流川是什么

樣的交情,為何要為流川不顧生死地呼冤。



    可是仙道沒有問,一直沒有問。仙道只想流川能安然醒

來,只要他能醒來,無論發生過什么,他都可以不去計較,

不去動問,只要流川能醒來。



    無論發生了什么事情,他都相信流川。如果一定要知道

,他愿是流川親口對他一一道來。



    藤真低聲輕問:“你知不知道,自你上京以后,他一個

人所過的日子是什么樣的?”

    仙道目光不曾移動分毫,依然注視著流川蒼白的容顏:

“我知道!”

   “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楓,我知道你受過多少苦,我知道

你心中有多痛,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也知道我能給你什么

。一切一切,我都知道,不必去問,我都可以知道,此時此

刻,我只求你能夠醒來。



    藤真凝眸望向仙道心中暗嘆一聲:“你若真的知道,倒

也不枉他為了你……怕只怕,你不是真的知道,你何嘗真的

明白,只有我,這個冷眼旁觀的人才……”



    默默地望望仙道,無言地退了出去。無論如何,這還是

他與他所共有的世界,不要再有旁人插入了,今早大夫來看

時,斷言流川快要醒了,仙道必然希望,流川醒來第一眼看

見的,只他一個人吧。





    藤真退出房去,獨坐在花園中,細思自己一生唱過多少

風花雪月恩深義濃,只怕皆不如流川沉靜的容顏,仙道那不

肯移動分毫的眸光。



    那一分深深依戀,便是窮盡胸中所有的纏綿戲文只怕也

唱不出萬一來。



    心中這樣想著,情不自禁便隨口輕輕唱了出來。



   “可嘆千里赴京都,歷盡風霜萬千苦,飢寒冷暖無人問

,獨自餐眠獨自行。身體可會蒙傷損,可曾風塵屢受驚”



    房中仙道正全神凝望流川,耳旁忽然聽到那樣一句句說

不出地幽怨婉轉,纏綿動人的戲詞,一時怔了怔,才想起,

藤真原是個名伶。那是他在用句句戲文,訴說著無數個日日

夜夜中,流川的思念牽挂。一思及此,心中一痛,耳旁唱詞

,卻一字一句,無比清晰地直傳入心深處。



   “細想當日怨猶深,生生鴛鴦兩分離。去時陌上花猶艷

,而今樓頭柳又青。海棠花開,我等到如今。”藤真從來沒

有唱地如此動情傷懷過,直似要將一生淒苦從中唱盡,又似

要代流川,把所有的情懷一字字從心中掏出來“門環偶響疑

投信,市語微嘩慮變生。終日如痴又如醉,獨對孤燈坐到明

。”



    仙道微微一震,低喚一聲:“楓!”在他離開的這段日

子里,楓到底是怎么過的。



    耳邊的輕唱聲調忽變:“畢竟世間多薄幸,誤人二字是

功名。甜言密語真好聽,青云路上早忘情。”



    不,我沒有忘,我永不會忘。楓,請你醒過來,聽我說

,好嗎?



   “人生歲月如梭度,富貴功名總云煙。請君憐惜眼前人

,莫負春光覓封候。粗茶飯遠勝那黃金印,紫蟒袍不如那布

衣衫。茅屋瓦舍長相伴,我須憐卿卿憐我。”



    仙道心神震動,默然無言。



    楓,這才是你想要的嗎?這才是你一直不肯說而他堅持

為你說出來的嗎?我一直所追求的東西從來就不是你所在乎

的,對嗎?



    一時間,仙道心中一片茫然,忽然不太明白自己拼盡一

切,執著追求的東西是否真的有意義。



    耳旁聽人笑說:“果然唱得動人動情,真不枉了藤真之

名啊。”



    隨著笑聲,仙道禮信步而入。而一時來不及攔他的彥一

也紅著臉惶恐地出現在門前。



    仙道先揮手令彥一退下,才冷冷望向仙道禮:“大哥怎

么有空閑到這里來?”

   “咱們兄弟住在一處,當哥哥的來看看弟弟難道竟有什

么不應該嗎?”仙道禮臉上笑意滿布。

    仙道彰也只是淡淡一笑,卻有說不出的冷肅:“大哥,

你我心中都知各自是什么樣的兄弟,大可不必來這樣的虛套

,從今以后還是互不相干,互不打擾地好。”

    仙道禮冷笑:“我正是希望從今以后可以互不相干,互

不打擾,只怕我的兄弟你不肯甘心,倒要和你說個清楚了。

”

    仙道彰的目光在一眸間銳利無匹,冷然視他:“你怕?

”

    仙道禮哈哈一笑:“我的兄弟,你不要太過得意了,我

何需怕你。不錯,你是三元及地的奇才,你是天子寵愛的臣

子,可那又如何?你沒有背景,你沒有好出身,在朝中必不

知有多少人眼紅你的際遇,你豈能行差踏錯一步。你雖心中

恨我,可你并非主政官員,你即不是八府巡按,也沒有尚方

寶劍,所謂現官不如現管,你便是想與我為難,只怕還不如

一個小小陵南令更方便。你根本沒有權力捉拿我。誠然,你

少年得志,說不定各處官員都會給你一二分面子,要對付一

個草民還不是一張名帖遞到官中自然就有人替你出頭。可是

你不要忘了,我并不是平常草民,我是你的兄長,你身為天

子愛臣,如果與家中兄長不和,甚至弄到官府中去,于你的

仕途將有極大影響,如果不通過官府,你更動我不得,你時

間一到就要入京為官,我還住在陵南,天高皇帝遠,你豈奈

我何。只要我并不存著沾你光的心思,就不必對你低頭。更

重要的一點,你不要忘了,還有爹爹在上。即使你心中對父

親并無情意,可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父親高于一切。如今他

雖不喜你,但你得中狀元,為我仙道家增光也算是好事,可

如果你要對付我和二弟,你以為父親會坐視嗎?別說你目前

不過是個四品官,就算你是歷代王候,一品大員,只要父親

出面告你一個忤逆,你的前程就全部完蛋,朝野天下都不能

容你,當今天子再怎么寵你也保不住你。你說我還怕你何來

?”



    仙道默然無言,他知道仙道禮說的每一句都是真的,這

也是他雖滿心積怨,仍沒有展開報復的主要原因,天地君親

師,這是至高無上的象征,無論你有多少委屈冤枉,對于君

王父母都不可有半點冒犯。越是為官越要講究這個,歷代以

來都是以孝治天下,如果由仙道昭出面告自己忤逆,那無論

他有多好的才情,多得天子喜愛,都難以在官場立足,難以

為士大夫所容。細想少時實在是太過天真,總把戲文當真事

,總以為當了官就可以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如今才知,這

赫赫功名,竟會是壓在心上的大石,捆在身上的枷鎖。



    仙道禮看他無言心中得意:“三弟,我們到底是兄弟一

場,把話說開了也好。我這個當哥哥的也不指望你對我顧念

兄弟之情,也不怕你能施出手段來報復。但我們總算都是仙

道家的兒子,為了門弟昌隆,你得中狀元總還是好事。我們

把事情說清楚,大家以后都知道輕重歷害,不要胡亂做事,

以免誤了你也害了我,從此互不相干前仇盡泯,豈不是好事

?”

    仙道微微一笑:“兄長思慮周到,小弟萬萬難及,還能

再說什么呢?”

    仙道禮看著這個對著自己微微而笑,但眼神卻冰冷澈骨

的三弟,心中只在冷笑,臉上卻是笑得越來越熱切了:“三

弟你能想通就好了。其實我們都是一姓連枝的兄弟,再大的

仇恨也比不得血濃于水。老實說聽到你得中狀元的消息我們

一家可不知多高興呢?一心一意只求你前途昌盛才好,便是

陷害流川,雖然手段有些毒辣,其實倒也算是為了你好。”

   “為了我好?”仙道強壓下胸中怒火,倒要聽聽他如何

顛倒黑白。

   “三弟你一向重情重義,對流川更是情深義重,你可曾

想過如果你當了大官,如何安置流川?當然,本朝從不禁男

風,無論中朝中民間,男風之事也屬平常,算不得什么?只

是男風是男風,家事是家事,哪一個有頭有臉的人不是另有

妻妾兒女人丁興旺,只閑來找與些清俊男子說笑尋歡打發時

日。偏三弟你天生情種,對流川又是一片痴情,只怕有流川

一日,你的眼中心中都再容不得其他女子。要你娶妻生子,

置流川于男寵之境,你又如何忍心。可你即為天子寵愛,必

受百官之忌,如果身旁總是有著流川這么一個人,永遠不談

婚事,必會被人恥笑立身不正,痴戀風月,不足以為天下書

生之冠,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如果你連個家都立不了

,只留著一個清俊男子在身旁,更不知要惹來多少閑話,只

怕你的功名更要受莫大影響。便是流川的日子也不好過,怕

要被指責為害你誤你的妖孽了。”



    仙道不自覺已冷汗濕衣,一直以來拼了命地求功名,為

的是榮華富貴,為的是可以用這份榮華富貴來保護流川,但

一些具體而微的事情真的沒有細想,得中狀元以來,更是滿

心熱情地細想著未來的幸福歡樂,從不去想別的,此刻聽仙

道禮一番言語,真如九天雷霆一般,震撼身心,心中雖恨怨

于他,知他每說一句話都別有險惡用心,但也不得不承認他

說得確實有理。‘’



   “即是如此,我做哥哥的豈能不管,縱然要惹你仇恨,

也只得狠下心來做一回惡人了。想要你拋棄流川是萬萬不能

的,想要流川離開你也是萬萬不能的,縱然我想辦法把他弄

走了,你已名動天下,他打聽著消息,必也是要上京找你的

。雖然對不起流川,我也斷不能容他誤了我的兄弟你,只得

一咬牙一狠心,就昧著良心做了這么一回了。”仙道禮字字

句句都是兄弟情重之意“我是對不起流川,可是如果流川有

心,如果流川真為了你好,如果流川真在乎你十年苦讀,受

盡淒苦才達成這無數讀書人求之不得的夢想,他就不該誤你

,他就該主動離開你。除非他根本不愛你。”

   “夠了。”仙道厲喝一聲,所有的自制几乎全部崩潰。

    仙道禮眼中冰冷之意更濃:“更何況如今的流川已配不

上你了。你一心一意為了他,他可未必一心一意為著你。你

去了有半年,他一個人哪里挨得過窮困孤單。藤真是什么人

?他和藤真又是什么關系?藤真會為了一個普通的朋友如此

拼了性命嗎?”

    仙道再也止不住眼底濃濃的殺機:“我不許你侮辱他。

”

   “是不是侮辱等流川醒來你自己親口問問他吧?縱然不

是藤真,也必然有著別的人,你問問他自己干不干淨好了。

一個這樣臟骯的人,哪里配得了當今的翰林院學士。”仙道

禮在自己的兄弟和死敵被氣得完全失去控制之前冷笑著拂袖

而去。想到如此深刻刺傷了那個人,心中一陣快活,臉上的

冷笑一直保持到走回自己的房間。





    一直在等他的仙道賢迎上前來:“大哥,你和他說了些

什么?”



    仙道禮把與仙道的對話一一說來。



    仙道賢微微放松了一點:“還是大哥心思周密,想得周

到,有這么多歷害關系,想那個雜種就算恨我們也不敢冒著

丟官的危險來對我們動手了。”

    仙道禮冷笑:“蠢才,你竟還不了解我們這個三弟。這

些年來,他與我們積怨何其之深,就算是為了種種利害不敢

亂來,可是法場上那一幕你竟忘了。你還記得他當時看我們

的那一眼嗎?那種怨毒我卻是絕不敢有片刻忘懷的。為了保

住他的官位,他可能會放棄為他自己報仇,可是為了那個流

川楓,別說是官位,就算是連命他也可以不要。目前他只是

暫時穩住我們,而且流川也令得他無法把心思放在其他的地

方,只要流川好了,只要他有半點機會,他就會不顧一切來

對付我們了。總之只要有他在一天,我們就食不甘味,寢不

安枕。”

   “那大哥與他說那么一番話,細剖利害是為了什么?”

   “開始說那些話是因為要讓他誤以為我們自認為有仗恃

,誤以為我們不擔心報復,這樣一來,他也就不怕我們會情

急施出什么手段了。他故意對我施緩兵之計,卻不知我施的

同樣是緩兵之計,當他以為我們已經相信從此兩不相干,各

不為敵時,我們其實是在用盡辦法對付他。至于后面說的那

么一番話則是為了流川楓……”仙道禮臉上忽現出一個詭異

至極點的笑容。

   “流川楓?”

   “是的,流川楓!”仙道禮得意而笑,無論你仙道彰有

多少本事,只要你身上還有流川楓這個至命的弱點,我就有

本事讓你痛不欲生,有苦難言。

  





    仙道木然而立,胸中的憤怒屈辱痛苦全然不知如何發泄

。總算他的腦子還能保有一絲冷靜,仙道禮為什么要來說那

么一番話,為什么要從開始的剖析利害變成后來故意利用流

川楓拿話刺傷自己,他就真的不怕自己惱羞成怒什么都不顧

了豁出去來報仇嗎?



    心中雖有無盡的懷疑,可是仙道禮的話還是對他造成了

深刻的影響。



   “縱然不是藤真,也必然有著別的人,你問問他自己干

不干淨好了。一個這樣臟骯的人,哪里配得了當今的翰林院

學士?”



   “你問問他自己干不干淨?”



    字字句句椎心刺骨。



    仙道深吸一口氣,勉力把心中不舒服的感覺壓了下去,

無論那家伙打什么主意都不可以讓他得逞,無論如何,楓是

他最愛的人,現在最重要的是讓楓快點好過來。等到楓醒來

,他會想辦法把楓好好安置,然后才可以放開手腳,讓他們

受到報應。



    仙道盡量讓自己忘掉仙道禮的話,回過身來,想看流川

的情況。



    目光一轉忽然僵住,身體也在這一刻全然僵硬,一顆心

深深沉進無底的深淵。



    床上的人蒼白依舊,然明眸清亮也依舊。他醒了,他終

于醒了,可是那在最為痛苦絕望傷情之際,也能清亮地照亮

人靈魂的眸子此刻卻有著讓仙道無法看清的東西。



    他醒了,楓醒了,仙道在心中祈求過多少神靈,吶喊過

多少聲,只盼他醒來,可是為什么要在此時此刻,為什么?



    仙道全身冰涼,忽然間悟到,仙道禮正是因為看到自己

身后床上的人兒醒來,所以才說的那一番話,那話不是為了

刺傷他,而是為了刺傷他最在乎的人而說的。



   “如果流川真為了你好,如果流川真在乎你十年苦讀,

受盡淒苦才達成這無數讀書人求之不得的夢想,他就不該誤

你,他就該主動離開你。除非他根本不愛你。”

   “一個這樣臟骯的人,哪里配得了當今的翰林院學士。

”



    在流川受了這么多罪,吃了這么多苦,好不容易才從鬼

門頭掙扎回來后看到的不是至愛的眼神,而是人間最丑陋的

一幕,聽到的不是溫柔的話語,而是足以把他整個人整個心

整個希望整個靈魂都毀滅了殘忍宣言。



    天啊,楓!



   “如果流川真為了你好,如果流川真在乎你十年苦讀,

受盡淒苦才達成這無數讀書人求之不得的夢想,他就不該誤

你,他就該主動離開你。除非他根本不愛你。”



   “一個這樣臟骯的人,哪里配得了當今的翰林院學士。

”



    仙道几乎不敢去看流川的眼,更無法去猜想流川這一刻

的心情,這一刻的痛苦。



    他曾發誓要以生命來保護的人,他曾發誓再不讓他受一

絲一毫傷害的人。



    狀元功名,翰林學士,金榜題明,蟾宮折桂,何等榮耀

,何等威風,一生所求,求這無上功名,可如今功名在手,

為什么仍然不能保護他,為什么反而綁住了手腳,即不能懲

罰有罪的人,也無法護住心愛的人。反而在他們之間加隔了

萬水千山。難道的他功名反而會讓他最在乎的人永遠離開他

的生命嗎?



    不!



    仙道從來沒有感覺生命如此灰暗過,十几年來,為了追

求功名所做的種種努力,所歷的無數辛酸一時盡在眼前,可

眼前的一切,原來竟是一場最可笑的鬧劇。



    那曾經發生過的一切……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