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名誤
第十九章

作者﹕老莊墨韓


    藤真一進流川的屋子,把藥放下便問:“我方才來時,遇

見李家嫂子了,她是去請大夫給孩子治病的,我聽說不知是不

是神仙感動了,她今早一開門,就發現門口一大錠銀子。你可

知這神仙是哪兒來的?”



    流川從床上撐著坐起來,望向他卻只默然無言。



    藤真忙上前扶他:“昨日我看你取了銀子,原說你是想通

了,誰知你自己窮得上頓有下頓無的,卻又給了人家,別忘了

這幾日,你是別想出去做生意的。”

    流川淡淡說:“我所承受的是被旁人以強力加諸于我的苦

痛,我若要了他們的銀子,倒真成了交易,反是輕賤了自己。

只是他們的銀子反正多,留著由他們胡為,倒不如拿來救救旁

的人。”

   “他們可只當你收了銀子了。”

   “他們的想法看法與我何幹,他們即非不是仙道也不是你

,我何必理會他們。”



    藤真聽他將自己與仙道放在一起說,可見他是真的看重自

己這個朋友,心下感動。又聽流川語氣中的不屑,神色間的驕

傲,亦知流川根本不會被昨天的事打倒。流川骨子里的驕傲並

不會因此而受影響。流川就是流川,有著天下間最清淨最執著

的心,又有什麼玷污得了他,他的心清明一片,什麼人也無法

在他心靈中造成陰影。如此傲骨,怎能折服,如此冰心,豈會

蒙污?從頭到尾,流川就與自己不同,他不是可憐人,他從不

會放棄自己,他也不需要旁人同情可憐。一時心中又是佩服又

是自憐,如果自己能有他的驕傲和堅強……想到后來,一陣淒

涼,也不想再多說話了。



    藤真心中思量,忽見流川楓神色一變,冷冷望向自己身后

,猛回首望見仙道禮,心中一驚,急問:“大少爺,你怎麼來

了?”

    仙道禮笑著上前說:“流川,怎麼樣,好些了嗎?我一看

那桌上的銀子沒了,就知道你必是想通了。本來嘛,何必為了

那賤種苦守呢。他去省里赴什麼考啊,沒有銀子,才學再好又

能如何?不過如果你肯依從了我,我就幫他出點銀子,讓他謀

個一官半職,你看如何?”

    流川神情冰冷:“出去。”

    仙道禮神色一變:“流川楓,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別

以為他幫得上你什麼忙,他回來后要敢亂來,我自能治他。你

若不從了我,我也能毀了他的功名。別忘了所有生員每年都要

參加歲考,我只要在太爺那邊打點一下,就可以讓他通不過歲

考,革了他的功名,如果他知道他的功名他的希望是被你毀了

,你想他會如何待你,你又如何對他?”



    藤真暗惱此人語鋒如刀,極盡卑鄙。



    流川卻是連眼神也不變一下:“出去!”



    如此不屑的態度令得仙道禮當場就要發作。



    藤真忙拉住道:“大少爺,這是何等下賤地方,你又是何

等身份,真要鬧出事來,豈不壞了爺的名聲,還是讓我慢慢勸

他吧,這種事,哪是一兩日就可以想通的。”



    仙道禮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藤真長出了一口氣,今日算是過去了,可是明日呢,后日

呢,以后無盡的歲月可怎麼辦?望向流川,他的目中自有無限

隱憂。



    流川輕聲道:“你放心,我不會理會他的。我不會蠢得做

這種交易。我被暴力強迫的事雖傷我身,但不影響我的心,我

若低頭應了他們,自己心里就先已過不去了。我雖在乎仙道,

但我若如此做為,自以為是保護他幫助他,其實是看輕了我自

己,更加對不起他。倒是你,以后要小心,你待我情厚,只怕

他們遲早會生疑的。”

    藤真淒然一笑:“我有什麼關系,再惡劣的事我已不在乎

了。只是你終究不是我,以后仙道回來,這件事你告不告訴他

?”

    流川皺眉一嘆:“這才是我的困擾,我並不懼怕人知,但

我怕他傷心苦痛,更擔心他做出什麼反給人機會傷害他的事來

。”

    藤真咬牙道:“也許他真能考取,有資格上京赴試呢。今

次京城是由安西先生主試,此人是出了名的公正清廉,重才而

輕財。”

    流川搖頭:“我並不在乎功名,但他苦讀苦學,為的是我

,滿腹才學若得不到承認終是不甘,只是要想省里取中他,而

沒有銀子怕是不易。”



    藤真看流川眉宇深鎖,但容色間自有清貴之氣,無論多麼

困苦,他都不肯低頭折服的。這個人無論面對怎樣的羞辱傷害

依然堅持著他所執著的一切。他的心幹幹淨淨,又豈是世俗鄙

人所能污的。可是,只怕越是清淨無瑕的美玉越不能容于世俗

。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可是這樣的堅強這樣的驕傲正是

他自己最渴盼卻不能擁有的。他已污了一生,毀了一生,但無

論如何,一定要保住這個朋友。



    他忽然立起,握住流川的手,鄭重地說:“我有幾天不能

來了,你要好生照顧自己。這里來來往往都是人,木屋又不隔

音,想來只要你不離開,仙道家的人也不敢在這里亂來。”



    說著也不等流川開言,就出去了。









    他讓人回戲班打了一聲招呼,也不理班主是否生氣,自己

就一個人到了省城,找到了學政。



    好在這位學政也同樣看過他的戲,喜歡他的人,暗中也曾

與他結交過。



    他極盡所能,盡力地迎合學政,然后開口請求。他當然知

道自己區區一個戲子,再得寵愛,取士之事亦難以左右旁人。

他只笑談起如今安西先生主春闈,如若大人手中取中的士子都

是無才之人,被先生看輕,只怕對大人的前途會有影響。那學

政一聽果然有理,但這樣的肥差若不乘機得了好處,豈能甘心

。



    藤真只笑著出主意,今年選出的舉人,前幾名必須是有真

才實學的,將來在京中取中,當了再大的官也還是大人的門生

要承大人的情。至于后幾名,倒無妨取些知情識趣出手大方的

。



    學政自覺有禮,這般公私兼顧,于自己的仕途宦囊都有好

處,實在應該。



    藤真知道自己不能公開說出仙道彰之名令人生疑,不過他

看過仙道的文章,對他極有信心。









    果然,當年秋闈,仙道名列榜首,取中解元。



    此事傳出,仙道兄弟暴跳如雷,仙道彰自己都不敢相信自

己的運氣,只有流川隱隱猜到了必是藤真做了手腳。



    仙道不知其中原委歡喜無限,又知此次京城主考的是安西

先生,更覺夢想成真的希望極大,歡天喜地,拉著流川,只說

不用再讓他受多久的苦了。



    流川雖不以功名為意,但見仙道如此歡喜亦是為他高興。

仙道滿腹才學,若能學有所用,為當世承認,不屈了他胸中之

才,流川只有高興,豈會不快。眼見他一團歡喜,不知如何表

達,流川也不忍提當日受辱之事,只想待他赴試之后,理想達

成才找機會告訴他。只是赴京的盤纏卻是問題。



    流川無奈,只得取了父親的藏書去賣。流川瀾當世才子,

雖窮困至極,但家中尚藏許多絕版好書。以往仙流二人再苦亦

是不舍變賣,如今無奈,仙道也只主張拿去當了,以后再贖回

來。



    流川卻知真要去當,也當不了多少錢,倒不如賣脫了多籌

幾個盤纏。







    又是藤真不知如何得了消息,半路上攔住他,半搶半拉得

把書都奪了去,留了他自己的積蓄,只說書暫時押給他。



    流川感其情義,亦知推托不得,待要問及藤真對學政做過

什麼,事后如何酬他,藤真只是顧左右而言他,無論如何不答

。



    他已污穢,他已無希望,但即有這樣一個自強自愛不肯放

棄自己的朋友,他無論如何都要幫到他。









    而后仙道赴京,流川苦度歲月,藤真雖覺時常與流川相見

會引起仙道兄弟的防備之心,但終難抑關切之情。



    好在流川吃了一次虧后處處小心,永不停留在無人處,也

不因旁人要買字畫或請他寫字就到不認識的地方去,仙道兄弟

也不便當眾擄人,所以並沒有再出現上次的事。







    誰知無端端冒出通匪之案,流川被下獄,受盡折磨,藤真

歇力營救不成,卻反為仙道兄弟關了起來。



    幸好他在行刑之日逃出,刑場上仙道本人更是一時動了義

憤之心,才避免了窮盡天下之力也難挽回的憾事。







    如今見流川雖仍臥床,但生命危險已無,心中亦感高興。

雖知仙道心中仍有些猶疑,但知他待流川真情不變,亦覺安慰

。



    自流川醒來以后,仙道仍是寸步不離,日夜相伴,飲食起

居皆小心在意,雖然流川不能說話,仙道也每日伴著他細細說

著種種瑣事,只要能換他偶爾展顏,已是歡喜無盡。便是深夜

,也須得流川安寧睡去,仙道才能入夢。不過大部份時間,仙

道滿心憤悶,又有無數疑問,偏流川難言,即難以交流,又不

忍在流川面前提起讓他憶起痛苦往事的話,只能將一切悶在心

中,每在流川睡后,他才敢把苦悶表現在臉上,愁悶非常,難

以入夢。







    一段日子下來,流川傷勢漸好,仙道本人反是消瘦了。



    藤真把一切看在眼中,放在心里,乘著夜深來到流川窗外

,輕輕叩門。



    果然流川已然入睡,是一直與流川同室的仙道起來開門,

訝然望向他。



    藤真輕輕召手,喚他出來,輕聲道:“班主多少也知道了

一點兒你們兄弟不合官員相爭的事,害怕卷進麻煩,要帶著班

子離開陵南,我不日就要走了。”

    仙道雖不知他為何對流川如此關心,但真心感念于他:“

如果你不願走,我替你去說,助你贖出身子來就是。”

    藤真慘然一笑:“多謝關心,我一個戲子,就算離了班子

又算什麼,我這輩子早毀了,也就不求其他了,我只希望你能

善待流川。有許多事其實就是不說你也應該知道的。你那兩個

兄長是什麼人你明白,他們在這些日子里對流川的種種折磨傷

害也不止是牢獄中的普通刑罰,你也該明白,我只望你知道,

流川是真正的受害之人……”

    仙道微笑打斷他的話:“多承你的關心,我待流川之意,

天地可鑒。他受苦受難,自然皆是旁人的惡行所致,我疼惜愛

護他猶恐不及,哪里還會有旁的心思。”



    藤真心下欣然,這樣的人,才不負流川一片情腸,才真正

值得那至人為他受的這許多苦。



    仙道看藤真神情欣喜,知他是真心為流川感到歡喜,並無

其他半點私心,不免心中暗慚。當日仙道禮為打擊他所說的話

猶在耳邊。



   “你一心一意為了他,他可未必一心一意為著你。你去了

有半年,他一個人哪里挨得過窮困孤單。藤真是什麼人?他和

藤真又是什麼關系?藤真會為了一個普通的朋友如此拼了性命

嗎?”



    他待流川之心雖從無更改,但細思藤真為流川所做的,確

實不無疑慮。



    此刻羞愧,對藤真深施一禮:“我還一直沒有感謝過你為

流川做過的事,若不是你,我和流川都萬劫不複,此恩此德,

永世難忘。”

    藤真是戲子,哪敢受這等命官之禮,忙閃了開來,笑道:

“流川是我唯一敬重的好友,他命運與我相同不幸,可他有我

沒有的堅強,他從不肯低頭,從不肯屈服。我已被命運毀了,

但能助這麼一個好友逃脫不幸,心里也是歡喜的。明日我就要

走了,也不能來給流川道別,大人以后切切記著要善待他。我

聽說皇上只許了大人三月回鄉之期,如今大人也快要回京了,

以后切切要照應他。”



    仙道點頭應承,但心中苦痛,仙道禮當日的話確實是有道

理的。



   “三弟你一向重情重義,對流川更是情深義重,你可曾想

過如果你當了大官,如何安置流川?當然,本朝從不禁男風,

無論中朝中民間,男風之事也屬平常,算不得什麼?只是男風

是男風,家事是家事,哪一個有頭有臉的人不是另有妻妾兒女

人丁興旺,只閒來找與些清俊男子說笑尋歡打發時日。偏三弟

你天生情種,對流川又是一片癡情,只怕有流川一日,你的眼

中心中都再容不得其他女子。要你娶妻生子,置流川于男寵之

境,你又如何忍心。可你即為天子寵愛,必受百官之忌,如果

身旁總是有著流川這麼一個人,永遠不談婚事,必會被人恥笑

立身不正,癡戀風月,不足以為天下書生之冠,所謂修身齊家

治國平天下,如果你連個家都立不了,只留著一個清俊男子在

身旁,更不知要惹來多少閒話,只怕你的功名更要受莫大影響

。便是流川的日子也不好過,怕要被指責為害你誤你的妖孽了

。”



    他以往苦心爭取功名是為了流川,無論面對的壓力多大他

都要保護流川,此心此志,永不會改。但真的回了京,天子腳

下,是非繁多,多少雙雪亮的眼睛盯過來,即使是他,也難保

流川不受委屈,不受冷眼,不被人指責。更何況當日仙道禮的

話也是說給流川聽的,這幾日流川雖醒但因無法說話,他亦難

與流川交換心跡,實不知流川聽了之后會怎麼想,他到底有沒

有中仙道禮之計,最可怕的是,就連他自己也不敢說以后又會

發生什麼。



    仙道禮的那一席話到底可曾對流川造成重大的傷害。



   “如果流川真為了你好,如果流川真在乎你十年苦讀,受

盡淒苦才達成這無數讀書人求之不得的夢想,他就不該誤你,

他就該主動離開你。除非他根本不愛你。”



    藤真看仙道神色不對,心中一驚:“大人?”



    仙道苦笑一聲,才想開口,忽聽得房中聲響,似有什麼東

西跌落,啊了一聲,回頭就搶到房中去。



    藤真忙也跟著進去。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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