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名誤
第十章

作者﹕老莊墨韓


   “什么,他們要你陪著上京?”仙道此時的憤怒尤勝于驚

駭。



    流川無言點頭,神情異乎尋常地平靜。



    仙道唇微微一顫,想說一聲“不要去!”卻沒有說出來。



    不去,憑什么不去呢?仙道禮和仙道賢挑中流川陪著一起

上京赴試實在再合理不過。流川一直是他們的伴讀,本身也有

一肚子文章學問,又是才子之后,選他相伴是最正常的事,也

是最合適的,仙道昭沒有理由不同意。流川楓也同樣沒有理由

反對,他現在的身份形同仙道家的下人,又有何資格反對。



    可是仙道彰清楚地知道事情絕非如此簡單。



    似他兩個兄長那般富豪公子從來花天酒地任性胡鬧什么風

流陣仗時新手法沒有碰過玩過,象流川楓清俊得不似凡人,氣

質更是冷峻高傲越發激起人的興致來。



    這些年來,仙道禮與仙道賢不止一次對流川動過心思也動

過手腳。只是流川從不把他們的示好當回事,也不把他們的威

脅放在心上。有時他們性子上來要動粗,流川卻一反平日里做

事時的沉默依順,那一種拼了性命的激烈倒也能嚇煞這般向來

心想事成萬事順遂的有錢少爺。便是仙道彰這樣處處小心絕不

肯惹下禍端的人遇上這種情況也是不惜絕裂與他們翻臉。



    終究這原是見不得人的事,流川與仙道即能不顧一切鬧開

來也要反抗,仙道禮和仙道賢倒反而不敢太猖狂。再加上流川

身份雖形同下人,但并沒有賣身契在他們手上,惹急了,他隨

時可以甩手走人,因此這二人也不便過份逼迫。更何況流川到

底是名士之子,性子又冷又怪,下了決心就可能不顧一切聲名

臉面,萬一鬧出去,仙道家名聲也不好聽,所以仙道昭也曾再

三再四地叮嚀他們。再加上流川與仙道處處小心,盡量不予他

們可乘之機,所以這几年,仙道禮與仙道賢雖然千想萬想,但

終究不曾如了愿。只是越不能如愿,越是心切,瞧著流川越來

越風神清絕,氣質出眾,越是心痒難撓。覺著流川越來越如冰

似霜,心里也越發地不服氣。



    這次硬要流川做為侍童伴讀陪他們上京,明里說得合情合

理,內里不懷著見不得光的心思才怪。離了仙道昭的管束,這

兩個人越發可以肆無忌憚,身旁的下人哪個敢管誰個能勸還不

都是奉承主子百依百順。流川落在他們手中,又找不到半個可

以相助的人,若想全身歸來,不為所犯几乎是不可能的。



   “放心,我不會去的。”流川的聲音如石上清泉,令得仙

道憤怒的情緒稍為平定,但卻只能苦笑。



    不去,流川當然不愿去,不想去,可他如何可以不去呢。

他身在仙道家,又豈能不聽兩位少爺的?



    看著流川寧靜的眼眸,仙道一直疼痛到了心深處。他素知

流川心高,豈是甘于留在仙道家為人仆役的。以他的性子,就

算冷死餓死在外頭,也該頭也不回地離開。這些年來,他一直

留下,受著旁人輕視,忍受兩個兄長的處處為難,為的只是自

己。為的只是因為知道自己的孤寂淒涼,不忍拋下自己離開。

所以寧可忍受一切,也要留在自己身旁,只是用那雙可以照亮

天地,照亮心靈的純淨雙眸在最最孤單無助的時候默默凝望他

,永遠這樣陪伴他,守護他。



    可是,一直想守護流川的不是自己嗎?



    知道流川為什么留下,知道流川為什么甘愿忍受一切,曾

經不止一次想要拋下一切,帶著流川遠遠離開這里,再不受人

冷眼看人臉色,再不讓流川受人支派,為人仆役。



    可是離開以后呢?



    他什么也沒有,身無長物,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不會務

農,不能砍柴,沒有力氣,不懂手藝,除了一肚子考不到功名

的文章之外,他什么也沒有。



    連一個簡陋住處都未必可以提供給流川,更不要說以后的

生活了。



    想到當年恩師提及師母因貧病而死時的痛楚神情,恨不得

脅下生翅遠遠離開這冰冷家園的激動都會化為一片寒冰。



    可是現在,再也拖不得,再也不能拖了。無論外面的世界

多殘酷,縱然他們再沒有可以退后的地方,可以倚仗的愛人,

但現在,也顧不得了。絕對不可以再任那兩個人予取予求,絕

對不可以讓他生命中唯一珍貴的人受到絲毫侵犯和傷害。



    仙道知道自己不可能有第二條路,凝望流川,眼中射出深

刻的感情。流川一直不喜歡這里,流川一直不愿留在這里,可

是為了他,卻一直留下來了。流川知道他的顧忌,知道他的擔

憂,盡管流川并不在乎窮困之苦,卻也從不勉強他,催促他,

只是靜靜地等著他來下決定。而現在,他終于無法再猶豫,無

法再遲疑,只能對他說:“我們一起離開這里。”



    仙道還不曾開口說出這句話,管家已是風風火火地沖了進

來,也不對仙道打招呼只是沖著流川楓叫:“流川楓,你果然

在這里,還偷什么閑?再過兩天大少爺二少爺就要走了,正滿

世界找你去打點書冊呢,還不走。”口里說著,手已伸過來硬

拉流川楓。



    對于仙道彰這個形式上的三少爺,上上下下的人向來沒有

半點敬意,也沒有人會在乎他。



    仙道胸中怒氣上升,知是仙道禮和仙道賢明知分別在際,

故意讓他和流川楓連談話的時間也沒有。



    流川明淨的清眸一如即往安撫了他所有的怒氣,低聲說了

一句:“放心,我不會去。”然后閃開管家的大手,也不再多

說,隨他一起出去了。



    仙道之所以沒有追著流川楓,沒有拉著他的手,順便再賞

管家一聲冷笑,大聲宣告再也不聽仙道家命令,只是因為流川

臨去的眸光,平定的語音。他深知流川一向不喜多言,可他一

旦開口,就一定會做到他所說的事,可是,他又有什么辦法可

以拒絕陪伴兄長上京呢?



    仙道彰心思紛亂。素來也可算是個聰明人了吧,只是碰上

的流川的事,往往關心則亂,腦中亂成一片,什么也主意想不

出來。







    滿心都是流川,哪里知時日之過,便是腹中也全無飢餓之

感,只是那顆心直如火焚一般,越發地痛楚了起來。



    便是蒼天似乎為他憂思所感,隨著驚雷之聲,大雨如傾盆

而下。



    縱是這般狂風暴雨也無法讓仙道心頭的焦慮之火稍息。他

恨不得立刻去找流川問他到底有無辦法,那辦法又是否可行。

如果不行,那就什么也顧不得了,永遠離開這里好了。絕對,

絕對,不能讓流川被他們帶走,就算流川本人有絕對的機智可

以保護他,可自己長時間與流川分離,日日夜夜為他擔憂焦心

,恐他受了欺辱傷害。這份牽念就足以斷腸碎心了。







    仙道苦苦地等,苦苦地忍,好不容易夜幕降臨,好不容易

已過午夜。他這才能急急忙忙離開自己的房間,奔向流川的居

處。根據以往的經驗,只有在這么晚了的時候,流川才能把安

排給他的事一一辦完,才有空閑與自己單獨相處。



    風雨依舊不息,星月亦是無光,這樣一個無星無月的夜晚

,仙道不顧如此暴雨,難以掌燈,行走不便,以無盡的焦慮去

尋找流川。



    順著回廊轉過兩個院落便可以看到流川的房間了,仙道猛

然一震,失聲驚問:“你干什么?”



    在流川的房外有一個人,正不顧如此風雨,站在院中,任

那暴雨無盡無止打在身上。縱然星月無光,仙道又哪里會看不

出那刻在心版上的身影,根本沒有想,就扑入風雨中,一把抓

住他,厲聲說:“楓,別這樣,我們大不了離開……”



    從來不曾這樣惶恐,從來不曾這樣生氣,氣他竟這般不知

愛惜自己。可是話說到一半,卻又止住。



    暗夜中流川的眸依舊明亮澄澈寧靜無比,有著那樣眸子的

人怎么會是失意傷心焦慮難過到在大雨中任憑雨水傷害自己的

人。



    仙道本來就是聰明人,素來又知道流川,此刻怔了一怔,

全身忽然一顫,明白過來。又是心疼又是傷情,一時百感交集

,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流川知他明白,眸中竟溢出無盡溫暖,無盡笑意。只是伸

手將他往旁邊推,令他避到檐下去躲雨。



    仙道卻只是定定望著流川,忽然一笑,說不出得洒脫隨意

,這樣出自真心的笑容,他只為流川一人而展現。隨著這放開

心懷的一笑,他緊緊地抱住了流川。



    在這樣的風中雨中,這般濃郁的黑暗中,他與他最心愛的

人相擁。



    從小到大,無論是什么,我們不都是一直共同面對的嗎?



    隱約聽到懷中人低低罵了一聲:“白痴!”可他唇邊的笑

意卻越發地濃了。



    無數冰冷的雨滴打在身上,怎及那與自己已融為一體的人

身上傳來的無盡溫暖。便是這樣一個無星無月的夜晚,有了流

川那樣明淨的眸光,也足以照亮天地萬物了。



    那是他的流川,那是他的奇跡。







    次日,仙道和流川兩個人突如其來的高燒大病讓很多人意

外。特別是大家都為仙道家的兩位公子上京赴試而忙碌,卻突

然多了兩個病人要照顧,怎么不令人不快。



    仙道禮與仙道賢料不到流川竟會突然得了這么大的病,看

情況短時間內絕對好不了,又不能誤了赴試的時間,心中雖千

不愿萬不愿也只得打消讓流川相隨上京的念頭。



    仙道從蒙朧中醒來,身邊并無一人,外面的喧鬧不知何時

已停止了。頭疼得象要裂開了一樣,還隱隱記得有人發現自己

病情時的驚呼,隱隱記得仙道禮在耳邊低聲的冷笑和咒罵,隱

隱記得有個家人安排在身旁照顧自己。不過顯然誰也懶得長時

間陪在自己這個不得寵的少爺身邊,只不過應付應付就完事,

現在人早不知跑到哪兒去了?那流川呢?



    仙道深吸一口氣,用力一撐從床上坐起來,腦子里又一陣

昏沉,差點兒又倒下去。他勉力從床上下來,扶著床欄站好身

子,四周望一下,從窗外透過的光線可知現在又是夜晚了,也

難怪外面喧鬧之聲俱都沉寂。搖搖擺擺走到門邊,身子靠在門

旁歇了半晌才打開門,剛要往外走,卻又失去平衡往下倒,幸

好手快,及時扶住門框,喘了半天氣,又搖搖晃晃站穩了。眼

前一陣子模糊,用力眨眨眼,確定了平日里最熟悉的那條路,

再跌跌撞撞一路走過去。



    平日里用不了一時半會,閉著眼都可以走到,如今卻是左

搖右擺,半扶著牆壁欄杆,走几步歇一回,時不時還會跌倒,

再費了半天功夫站起來,接著走。幸虧已是夜晚,忙亂了一天

的人們早已入睡,不曾有人看到他,他就這樣走了不知多久,

終于走到流川的房間。



    站在門前才發現自己累得几乎虛脫了,忙深深呼吸几次,

確定流川應當不會看出自己的淒慘,才推門進去。



    流川身旁果然也同樣沒有人照顧,只有他孤伶伶躺在床上

。



    仙道扶著牆好不容易走到流川身旁,見他仍未醒轉,但即

使在如此病狀中,仍然神情寧靜,一片安詳。



    那一瞬,仙道心中也是滿是溫柔安詳。身上的疲累病勢全

都忘光了。輕輕從他額上取下毛巾,在旁邊的盆里從新打濕擰

干,溫柔地為流川敷在額上。坐在床邊,靠著床欄支持自己已

然沒有力量做任何移動的身體,眸光久久凝注流川的臉容,心

頭一片滿足安詳。



    良久,良久,仙道終于支持不住病弱的身體,坐在流川的

身旁,安心地睡去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