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隱沒于山谷林木中的小徑，在皚皚瑞雪中几乎看不清﹔轉出龍涎
寺的范圍，失去了地熱的庇佑，終于有了山上入冬的感覺。好冷呀！
小徑名副其實地可稱為小徑，它的寬度只容得下走在前方的人所烙下
的腳印。不多時，待雪花紛落即可掩蓋得無影無蹤，似未曾有人到訪過。
仙道彰心急地四處張望，想記住每一個走過的痕跡，想將映入眼帘的
每一棵樹木的不同烙印在腦海里，豈知在他眼里，每一棵樹、每一株植物
全都長得一模一樣，他根本分不清。
怎么辦？他該如何是好？若是楓兒離開了他，他便再也尋不著他了。
“楓兒，楓兒，走慢點嘛！”
受不了仙道彰可媲美蝸牛的速度，楓兒早已走在遠遠的前方，再穿過
几棵大樹，仙道恐怕便見不到他的身影了。
恐懼襲上他的心，他怕，怕自己萬一有朝一日再也見不著楓兒……他
深吸一口氣大聲喊道：“楓兒！”
吼叫聲在山谷里回響著，而山谷給予的回應則是轟隆轟隆逐漸增大的
巨響。
仙道彰被這詭譎的聲響嚇到。怎、怎么回事？
就在他呆呆地立在原地恍惚時，一道白色人影倏地竄出，拎住他的后
衣領﹔這場景似曾相識，仙道暗忖。
在疾風間，几根樹枝刮上他的臉，讓他只能將眼睛瞇成微縫，瞄著身
下呼嘯而過的景致。“天啊，雪崩！”
仙道的吼叫聲在山谷間產生共震，附著力不夠的積雪便自山頂崩落，
形成威力強大的雪崩。
本想任其自生自滅的灰火，突地想起師父的話──
記著，好好照顧仙道公子，不能讓他再受傷或舊疾復發，知道嗎？
他只好萬般不情愿地折返，救起那只會站在原處發楞的呆子、笨蛋、
白痴。
待兩人遠離危險后，被扔在地上的仙道吁了一口長氣。
“怎么會突然間雪崩呢？真是奇怪。”
生平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和笨呆子相處在一起！楓兒不禁大吼：“還不
都是你害的！”
“咦？”
還未來得及提出疑問的仙道又聽見熟悉的、不久前才聽過的轟隆聲。
楓兒氣得用力一跺腳，改拎起仙道的足踝讓他倒挂著，穿過每一處崩
潰的雪境。
等他們安然地步出林子，來到村落外圍的山坡時，楓兒已累得說不出
話來了，只得坐在一旁生悶氣。
“嗯……啊……”感受到噬人怒焰的仙道害怕得說不出話來，嗯嗯啊
啊的不知該如何開口，只好改為自言自語的囁嚅：“原來之所以會雪崩是
我害的呀。”真是太神奇了，他從不知自己有這么大的能耐。
楓兒惡狠狠地瞪視著他，仿佛他只要再多說一個字，他就要不理會師
父的交代，將他處以極刑，好了卻他心中的怨憤。
偏偏有人不知死活，嘴巴硬是關不緊。“可是第一次是我，第二次就
不是我害的了……呃！”
楓兒掐住他的咽喉，將他釘在樹干上，眼中迸射出嗜血的殺氣，煞是
駭人。
“安、安西大師。”
這四個字、這稱號，似壺寒冰泉水，澆熄灰火胸中熊熊的怒焰。他松
開他的咽喉，抽下自己的腰帶，將他綁在樹上，并拿布巾塞入他口中，以
圖個安寧。
仙道彰靈活的大眼睛轉啊轉地，最后仍是轉回楓兒身上﹔楓兒本想圖
個安靜地吃些干糧以補充體力，卻又被他瞅得食不知味。
楓兒忿忿地將干糧當成討厭的人，咬了數口，更覺冰冷的干糧就像那
人一般，同樣教人鄙棄。
“嗚嗚……”仙道在樹上使勁地掙扎，好像有話想說。
他的掙動使他扯到了舊傷，痛得他面目扭曲。
記著，好好照顧仙道公子，不能讓他再受傷或舊疾復發，知道嗎？
縱使氣得頭頂生煙，楓兒仍是不能稍忘師父的交代。他拿下被口水沾
濕的布巾，嫌惡地將它丟在地上。
“楓兒。”
楓兒不耐地揚眉看他。
“楓兒，你有沒有帶面紗？”
“面紗？”他有沒有聽錯？
“請你拿塊面紗將臉蒙住。”
“不要。”他干嘛自找麻煩，多此一舉！就算他長得再怎么見不得人
，他也不會在意他人異樣的眼光。
楓兒對自己引人注目的外貌毫無自覺。
“楓兒，你是不是很討厭我纏著你、賴在你身邊不肯離去？” （好有
自知之明啊~~）
“廢話。”
唔，雖然早已知曉，但直接聽到的威力仍是大得足以刺痛心臟，他的
半顆心好似揪疼了下。
“那你希望有更多個仙道彰跟在你身側嗎？”
“當然不要！”
光是用想的，就已足夠教他毛骨悚然，像是不小心置身春天時一堆毛
毛虫窩里的景象，惡心得令人雞皮疙瘩掉滿地。
“那么就聽我的話，戴上面紗，省得一堆仙道彰看到你，又眼巴巴地
直纏著你不放。”
楓兒擰眉不說是也不說不是，但仙道已知道自己的威脅達到效果了。
他是該高興吧？
? ? ?
楓兒雖身著簡朴的粗布衣并蒙上面紗，全身在仙道的恐嚇下更是包裹
得密不透風，但那優雅的身形、飄逸的檀黑秀發、出塵的氣質加上顯露于
外如蓮藕般白皙的柔荑，卻更加引人遐思，忍不住想一探黑紗下的絕美容
顏。（楓楓真是美啊，偶棉滴口水都要流下來了~~）
若非仙道的提醒，楓兒也不會注意到每個人瞧見他的眼神比仙道的更
加貪婪，也更加令他憎惡。
他很奇怪嗎？為何每個人見著他就好似見著怪物般，眼珠子瞪得都快
凸出來了。
習慣獨自隱居山林，不喜人聲鼎沸嘈雜的灰火，更是迫不及待地想完
成任務，離開所有的人遠遠地，尤其是仙道。
可依風、依星辰辨識方位，方向感絕佳的楓兒，有著如動物般的本能
。他根據仙道微少的敘述，不偏不倚地直往南行。
為了能快些送仙道彰回去，他甚至連最不習慣的人群也不避，不挑人
煙稀少的小徑繞路，在日夜趕路下，仙道終于宣告不支。
“楓兒。”
兩人相處的時日雖仍嫌短，但在仙道仔細的觀察下，單純的楓兒已被
他摸清了七八分。
他知道楓兒絕對會遵從師命，不會棄他于不顧﹔他也知道，楓兒武功
修為極佳，用不著大聲吼叫，他也能聽見。
“楓兒……”再也走不動的仙道彰干脆倒地不起，假裝昏倒。
奔走了好一段路，早就發現仙道的不對勁的灰火，終于說服自己勉為
其難地回身，來到仙道身邊。
“喂。”楓兒 了下他的頭。
吃痛的仙道忍住不出聲。
楓兒踩住仙道癱在地上的手掌，以用力卻又不足以令手骨粉碎的力道
蹂躪著他。
痛死了！可仙道彰還是不出聲。他不想再走，不想再趕路了，早一日
抵達目的地，他們就得早一日分別，他不要。
現在兩人正處于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偏僻鄉間小徑上，一望無垠的
大地，颯颯地揚起風沙，在平坦的曠野中狂卷著。
不顧旁人意愿的仙道，有時會顯現出小孩子般的任性。
時將入冬，此境雖仍未降雪，但冷冰的風已先行透露天將變寒的訊息
。
“喂。”死了嗎？
楓兒將他 進小徑旁的草叢里。
仙道滾呀滾的，滾得一身灰，幸好地是干的，否則他早就一身污泥了
。
灰塵侵入鼻內，嗆得仙道想打噴嚏，但他還是極力憋住﹔若是這時露
了餡，那他之前的努力豈不全白費了。
“喂。”察覺被踢開的人沒有動靜，想起師命的楓兒上前察看，又補
上數腳。
他該不會就這么挂了吧？
楓兒趕忙上前探他的鼻息。要死也得等他將他送達他家之后再死，要
死也得死在他自個兒家里，不要死在他眼前，害得他違背師命。
指尖觸及到微弱緩慢的氣息。還好，還沒死。修長的手指轉而探往他
的額際。好冰！
體力不堪負荷的仙道彰早由發熱改為發冷，身子冷得直顫抖，似乎并
非舊傷復發，而是兒時舊疾再度發作。
小時候看遍的大夫中，大多不許他過度勞累，只因透支體力將會引發
心疾，后果不堪設想。
本以為自己撐得住的仙道，忘卻了大夫的警告，假裝昏倒的戲碼當下
成真，他難受得直冒冷汗。
“喂，喝點玉泉。”
楓兒將他帶至可以避風的岩洞，并生起火堆，卻不見仙道體溫回暖。
他只有將他抱在懷中，好渡些熱氣給他，并想喚醒他喝些龍涎寺旁可延年
益壽、又有治百病功效的清泉水。這也是龍涎寺之所以稱為龍涎寺的由來
。
“楓……”
這家伙又說了什么？怎么每次作夢都會說夢話？
在叫不醒他、無法使他喝水的情況下，迫于師命的楓兒含了一口玉泉
，親自哺入仙道口中。
若是仙道有知，肯定欣喜雀躍得飛上天，馬上生龍活虎，什么病呀痛
的全消失無蹤。
“還要……”意識雖未清醒，但那口清泉確實令他的身體舒服許多，
他不由自主地脫口要求。
“仙道，自己喝！”
拿水壺讓他自己喝的結果是浪費了甘美的清泉，楓兒只有再次哺喂。
喝了數口后，似乎是滿足了的仙道終于不再囈語，乖乖的找了個舒適
的位置，窩在散發著溫暖熱度的懷抱中睡得香甜。 （仙道：呵呵呵呵~楓
楓，你果然是愛偶的，偶好幸福啊~）
? ? ?
遠遠地看見裊裊炊煙，在一片湖光山色中，添上些許人味。
見著那陣煙，仙道彰的第一個想法是：終于不用再為了生火而將自己
弄得灰頭土臉了。
自從安西大師稱贊了他的手藝后，楓兒便不肯再動手煮食，而不忍讓
他總是啃食干糧的仙道，便擔起烹煮的責任，包括狩獵和采野菜。
除了狩獵技巧仍屬極差外，他的手藝可是日益增進，可以用有限的材
料煮出好吃又具變化性的料理，每當他看見楓兒饜足地輕拭嘴角的模樣，
就覺得一切都值得了。
他想讓楓兒多吃些肉，才能多長些肉，那么當晚上自己又以病發惡寒
拐他同眠時，抱起來才會更柔軟些。反正楓兒是俗家弟子，不忌葷。
在野棧里，菜還沒上齊，仙道便忙著幫楓兒夾菜。
“多吃點，嘗嘗看這道翡翠白肉，還有這道蜜汁烤鴨，還有……”
仙道那殷勤的模樣就像在侍奉老祖宗般，看得旁桌的人直想笑，更是
好奇這名全身布衣、頭戴面紗卻仍令人無法漠視的俏姑娘長什么樣。
大伙兒皆以為會令一個頎長高大的男子百般呵護的人兒定是一位美得
教人難以逼視的姑娘家。
高大卻一副柔弱書生樣和一纖纖綽約的女子，教人想不使壞心眼也難
。
為了一睹女子相貌、滿足愈益強烈的好奇心，竟有人暗自打起賭來。
甲六篤定那黑紗下是張絕美驚人的美顏。
乙七則潑冷水的認為，若是美女怎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所以絕對是丑
得羞于見人的丑女。
在兩人爭執的當兒，也有好事者加入，于是便演變成一場賭約。大伙
兒推派損人的乙七想法子讓眾人一睹佳人真貌。
原本耳力奇佳的楓兒，在這同時全被身旁聒噪不休的仙道奪去所有的
注意，不曾留意稍遠處的爭論。
“還有多遠？”
“我老家在陵南，可是我的家人應該已經全到翔陽探親去了。”只要
几個字便可解決的回答，被仙道講成了長篇大論，還口沫橫飛，外加口齒
不清。
“陵南？”
“不不不，楓兒，你可不能將我丟在那空無一人的大房子里，我會餓
死加凍死的，拜托，千萬不成呀！”
“哪那么多廢話。”師父只說要將他送到他家，他哪管他家里有沒有
人在。
假裝酒酣、走路顛簸的乙七，故意走至楓兒旁擋住店小二的去路。
“客倌，請您讓一讓。”
“喔。”
乙七腳步一個不穩，東倒西歪，趁楓兒側過身子讓他時，拐向另一方
撥走他的紗帽，同時也波及到店小二的菜湯，洒了楓兒一衣袖。
哇啊！
贊嘆的驚呼聲響起，大伙兒驚艷得目瞪口呆。想不到在這野棧里竟也
能見著似天仙般的姑娘家。眾人只注意到那出塵的嬌顏，兩道淡掃的柳眉
、澄澈的秋瞳、直挺的俏鼻、精美的檀口，和絹似的柔亮長發，微微反射
著屋外難得一現的暖陽，組合成宛若畫中走出來的仙女，卻未曾注意到仙
女眼中的英氣和不悅。 （楓楓~~大大大大心）
他長得很怪嗎？為何大家都以看到怪物般的眼神看他，他又不是故意
掀開面紗礙著他們的眼的，他們又何必驚訝得連嘴都合不攏？ （汗~好象
不是這樣的吧~）
“啊！手痛不痛？”仙道沒注意到楓兒的面紗被刻意撥落，只在意他
被熱湯潑到的手。
他焦急地拉起他，直往方才見著的湖泊沖去。
“快快快，快將衣袖拉高，我幫你拍拍冷水。”
“不用了。”只潑到衣料罷了，他在干什么？
楓兒不懂他在為何事焦躁，只當他又在發瘋。
“不成，一定要。”
仙道拼了命地和楓兒拉扯，突然刷的一聲，扯破了楓兒的衣袖，露出
一直引誘仙道遐想的賽雪肌膚。
手中仍拿著被扯破的半截袖口，他臉紅心跳地努力想為自己辯駁：“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再買一件新的賠你，不然……不然我幫你縫，雖然
我沒拿過針線，但我想以我的巧手，應、應該沒什么困難……啊！”
眼看著笨呆子狼狽地直往后退，楓兒原本難得好心的想開口提醒他，
只是仙道彰徑自說個不停，楓兒也沒有插話的余地，更不想伸手攔阻，就
這么看著他跌入湖中。
“救命，救命啊！我不會泅水……救、救命！”仙道在湖水中忽浮忽
沉，心痛地看著楓兒竟沒有救他的打算。他怎么能動都不動？他最重視的
師命呢？縱使再討厭他也不能違反的師命呢？仙道拼命地、使盡所有氣力
地掙扎著。
在載浮載沉間，仙道竟看見了自己想求也求不到的畫面──楓兒笑了
，而且還笑得很開心！ （誒，仙道，把你的口水擦一擦，真是沒形象~仙
道：楓楓~~）
他這些日子以來的努力，想不到就在生死存亡間看到了成果？難道非
得見他受苦受難楓兒才會愉悅？這、這太不人道了吧！
縱使如此，仙道知道，往后若他還活著，還有一口氣在，他還是會以
自己的苦難來換取楓兒的嫣然一笑。
“笨蛋，用你的雙腳站好！”
也許是因為楓兒與平日截然不同的笑罵，讓在生死間掙斗的仙道乖順
地聽令，也才發現到自己有多么的愚不可及。
原來他跌落在淺灘上，水深甚至不及他的雙膝。
“嘿嘿。”仙道吶吶地自我訕笑，撥掉挂在頭上的水草。算了，至少
達到博君一笑的目的。
“你的手有沒有怎樣？疼不疼？”
不管自己有沒有摔到哪兒、吃了多少口水、在臨冬之際全身濕淋淋的
會不會受寒，仙道只想到楓兒的手有沒有燙到、嚴不嚴重、該上哪兒找大
夫替他療傷。
他的心意單純又直接，隨時隨地在共處生活的點點滴滴中表現出來，
不論楓兒再怎么遲鈍、再怎么鐵石心腸也不可能感受不到。
漸漸地，也許只有一點點，他已被他所感動。
“傻瓜，我沒事。”灰火嘴上仍噙著未退的笑意，他突然覺得這家伙
沒那么討人厭了，也許有他陪伴，他的日子會更有趣些。
他笑嘆自己無稽的想法，山下的人怎么可能肯一直待在山上那種見不
著几個人的地方？
仙道則呆呆地望著他，在心底嘆道：好美啊！朱紅的薄唇微微上揚，
像春日里自在飛舞的彩蝶，奪去他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心神，只為他而
存在。
他的心怦怦直跳，仿若將自胸膛中蹦出。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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