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
作者﹕人魚眼淚

(一)

    仙道從來沒有想到會再遇到流川,并且是以這樣偶然的方式。

    他對于流川的記憶僅止于高中時籃球場上互不相讓的對抗,上大學后就再
沒見過,聽說他去了美國,想想流川就該這樣,然后就再沒有了消息。

    仙道也不去在意,本來么,兩人原只是球場上的對手關系罷了,要說什么
不一樣,也只是他們比別的對手多了几次私底下的一對一,也就算是球場上的
朋友,球場上的朋友,僅此而已,離了籃球,他們什么關系都沒有。

    七年轉瞬消逝,少年時代曾經鮮明的刻在腦子里的記憶,一幅幅剪影如同
手中的沙子一般往下漏,明晰的輪廓漸漸模糊成了一個隱隱約約的凌厲眼神。

    人果然是善于遺忘的動物。

    可是當坐在飛機座位上的仙道轉頭看輕拍自己的肩膀的人時,卻一眼認出
了几乎在記憶中消失的人。從記憶的深處翻出來,陳舊的照片,清晰得讓人吃
驚。

   “流川?”微微揚起的聲調,忠實地展現他的驚訝。

    不僅僅是因為看到流川而驚訝,也為自己居然在第一秒認出對方而詫異。

    看來他的記性還不壞。

   “仙道,讓一讓,我坐里面。” 流川很平靜的開口,語氣淡定得像在對每
天都能見到的鄰居說話。雖然同樣是他鄉遇故人,可是他的反應比仙道平靜很
多。

    或者說,是冷漠。

    揚揚眉,仙道笑笑,讓流川坐進自己內側的座位。

   “我來這里度假,正准備回去,流川你也是吧。”離飛機起飛還有一段時
間,身邊坐著個七年沒見的故人,仙道覺得應該說些什么來打發時間,思緒漫
無目的的飄蕩著,說出的話也有些不受大腦控制,“流川現在還在打籃球嗎?
”問出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這個……仙道話剛出口就恨不得能咬掉自己的舌頭。

    這些年來他也看NBA,但是從來沒有看到流川的影子,可以想象他似乎混
得不是非常好,他卻一張口就戳向別人的痛處……

    出乎他的意料,流川并沒有不悅的表情:“我不是來度假,我是來工作,
還有,我已經很久沒打籃球了。”聲音平靜沒有起伏,眼神也平靜如同一潭靜
水。

   “怎么可能?”仙道驚訝的同時有些不敢相信,當年那個看著籃球仿佛是
看著最高信仰的少年竟然會不打籃球……在他看來,當年神奈川所有球員中最
不可能放棄籃球的就是流川。
   “怎么不可能?”斜眼看他,流川一揚劍眉,“為什么我不能不打籃球?
”可笑!他不是他,有什么資格說不可能?在他眼中,他流川楓沒了籃球就不
能活么?
    仙道立即發現了自己的失態,馬上道歉:“對不起,我只是太吃驚了,雖
然知道打聽這種事很失禮,可是還是很想知道,流川為什么不再打籃球了呢?
”無可否認,他心中流動著淡淡的失落……他一直以為流川會站在自己少年的
夢想那里,真的,他曾經也是有做過籃球夢的熱血少年,雖然長大后沒再打籃
球,可是那個夢想一直停在記憶的深處,從來沒有消失過。

    看著你,就像看著曾經的夢。

    可是如今就連你也放棄了么?

   “我的手受了傷,沒辦法做劇烈運動。”冷冷淡淡的語調,道出現實的殘
酷。“沒辦法,只能改行。”那個抱著籃球夢的流川楓,已經死了。
   “你好象很失望。”流川盯著仙道,目光灼灼,一針見血,“是你自己先
放棄籃球的吧,有什么資格失望?”最早放棄籃球的人是他吧。
    那目光依舊是那么鋒利,清澈直接有如當年那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看得仙
道心頭一緊,盤桓在心里的話不知不覺就說了出來:“流川,人不能把理想當
飯吃。”總要向現實妥協。
    流川冷笑:“那你憑什么要我把理想當飯吃?”自己做不到的事,有什么
資格要求別人去做到?

    仙道呼吸一滯。

    氣氛一下子僵冷,過了好一會才緩和過來。

    再隨便問了几句,仙道知道了流川現在是個攝影師,剛剛將作品交給出版
商,正准備去日本參加下個月姐姐的婚禮,而流川也從仙道的閑談中知道了仙
道現在是一家報社的記者,每日寫一些文字拍些照片唬弄讀者。

    他們都已經不再是籃球場上飛揚跳脫的少年。

    他們都已再回不到昔日的青春年少。

    飛機起飛,仙道不再說話,流川也一樣。

*  *  *  *  *  *  *
(二) ………… “流川……”仙道吃力的輕喃,聲音嘶啞,“你還在不在……”該死的, 他已經快睜不開眼睛了。 “沒死……”混蛋,說什么廢話呢,現在最重要的是保存體力。 仙道和流川一人抱著浮木的一頭,在海上漂著,灼烈的陽光已經快要把二 人烤焦了,偏偏還有半邊身子浸在海水里,要多難受就有多難受。 怎么會弄成這樣呢?抱著浮木,仙道昏昏沉沉的想著。 大約半天之前,飛機飛至一半,忽然劇烈晃動起來,然后便聽到空中小姐 帶几分慌亂的聲音,以及,令全體乘客如遭雷擊的消息。 飛機半空故障,這種事怎么就讓他趕上了呢?這可是跟買彩票中獎有一拼 的几率啊。 ……是該說他運氣太好還是流年不利? “喂,別睡著。”意識即將陷入半昏迷狀態時,流川拉過他即將滑落的手 用力的將兩人的手腕綁在一起,這一串動作在平時并不怎么難辦,流川已經萬 分疲憊,還得分出精力保持平衡不讓兩人落水,因此只這一個簡單的動作便累 得他喘息連連。 經他這么一扯一綁,仙道也清醒過來,望著流川帶了些血絲卻依舊堅持的 眼眸疲倦的笑了笑:“多謝你了,流川。”他剛才要是滑下去,是不是就該沒 命了?這么說來,流川救了他一命呢。 流川也不客套,只點點頭,有氣無力的出聲:“你小心點。” 不幸的一起落難,與從前生活的世界完全隔絕,在茫茫大海里他們只有彼 此,這個時候他們的生命相依相存,即便是血緣親人也及不上他們現在親近。 “會的。”仙道盡力扯出個安慰的笑容,“流川……我們一定會活下去的 。”一定會的。他才不甘心年紀輕輕的就莫名其妙死在大海里,太划不來了。 沒有多余的對話,但是兩人之間的氣氛已經不再如同飛機上的僵冷,沉默 之間流轉的不是隔閡而是彼此相依。 如果沒辦法預知明天,那么現在你我就是彼此的唯一。 “我們當然不會死。”流川疲倦的閉上眼睛,嗓音暗啞,“倒是你,仙道 ,給我撐住,一定會看到陸地的。”只要看到陸地或者島嶼,他們就有生存的 希望。 手機在跳傘落海的時候已經損壞,求救無門,茫茫大海中沒有誰能夠指望 ,他們所能期盼所能依靠的,只有運氣和在運氣到來之前支撐下去的毅力。 太陽光繼續無情的烤著兩個人,流川的意識也漸漸的混沌…… “流川!別睡!”手上一緊,耳邊傳來焦急沙啞的聲音,流川勉強睜開眼 ,看見仙道疲憊而安穩的笑,精神稍微振作起來。 他們兩個都已經很疲憊,如果其中一個人失去了意識,那么另一個很難承 受起兩個人重負,結果是兩個人一起死掉。 微微翹起唇角,流川輕輕點了點頭。 一定不能這樣放棄。 生命何其寶貴,怎能這樣結束? ……一起活下去吧。 “仙道?” “我沒睡。” “……流川,醒醒。” “……唔。” “流川……” “仙道……” “……流川?” “沒死……” ………… 沒有人可以求助,沒有什么奇跡會戲劇性的發生,隨時都會是生命盡頭… …請你活下去,不管多么辛苦,不要放棄,活下去,和我一起。 不知道彼此呼喚了多少聲后,仙道抬手拉了拉流川:“喂,流川你看看, 那個是島嶼吧。” 流川睜開眼,隨即精神一振:“仙道,我們不會死了!”暗啞的嗓音微微 的揚起。
*  *  *  *  *  *  * 
(三) 終于靠了岸,雙腳踩上了地面,仙道一下子癱倒在沙灘上,半步也不想挪 動。 全身的力量都已經透支,確定已經脫離死亡的陰影后,仙道連手指都懶得 抬起來,就想這么躺在沙灘上晒太陽。 流川的手腕和他綁在一起,被他這么一帶,失去平衡跌在了他身側,綁在 手腕的上的繩子也正好被拽斷了。 活動一下被勒得生疼的手腕,流川強迫自己站起來,然后踢踢仙道的手臂 :“喂,起來,到那邊樹蔭下再睡。” 仙道苦著臉:“流川,我實在沒有力氣了。”如果可能,他恨不得能立刻 暈過去。 “你想變成那樣?”再踢一腳,流川的體力也算到了極限,這几腳都踢得 沒什么殺傷力。 順著流川的手指轉過頭去,仙道看見沙灘上躺著的……晒干的死魚。 考慮了三秒鐘,仙道站起來:“走吧。”死成那樣,真的很難看…… 几十米的路程,兩人走了几分鐘,好不容易到了樹蔭下,流川第一個倒下 去。 來工作的流川不像仙道那么輕松,原本打算在飛機上好好補眠,但是卻因 為遇見仙道以及飛機事故而一直沒能休息……他的體力,其實比仙道透支得更 厲害。 流川倒下去后,便失去了意識。 “流川!”仙道一下子發慌起來,手忙腳亂的探流川的呼吸,確定他只是 睡著后才松了一口氣。 幸好只是睡著,要不然他還真沒辦法在這個……等等,這里是荒島吧? 仙道甩了一下頭,努力讓昏沉沉的大腦稍微清醒一些,這才有心思審視自 己的處境。 ……好像真的是荒島啊。 可惡,他不是魯賓遜,也不想練習荒島求生,為什么老天要跟他開這么一 個玩笑? ……真是麻煩。 低頭看看已經沉沉睡去的流川,仙道眸底浮起淺淺的笑意:“管他呢,先 睡一覺好了。”醒來了再想辦法。 好疲倦……是他太累了,還是……在這家伙身邊特別的容易入睡呢…… ……很溫暖呢。 ~~~~~~~~~~~~~~~~~~~~~~~~~~~~~~~~~~~~~~~~~~~~~~~~~~~~~~ 仙道是被流川叫醒的。 看天色已經是早上,他們落難已經一天了。 “喂,走吧。”流川伸出手,准備拉仙道起來。 仙道微微一笑,不由得想起在他們第一次練習賽后自己伸出的手被狠狠拍 開的情景……呵,那個銳氣逼人的少年啊…… “去哪里?”剛張口就發現嗓子痛得厲害,當疲憊暫時消退,身體其他方 面的負累便涌了上來。 仙道笑笑打算坐起來,卻忽然全身一軟,眼前一黑,躺倒回地上。 流川皺了皺眉,彎腰強行把仙道拉扯起來:“我剛才找到了淡水河和洞穴 。” 他們在海上漂了大半天,又睡了整整一夜,沒有吃過半點東西沒有喝過一 滴水……如果不是他在尋找河流和洞穴的過程中摘了些野生果實充飢,現在的 他會比仙道更狼狽。 “借我靠一下。”仙道將大半重量壓在流川身上,等待漆黑的暈眩感漸漸 消退,靠了一會兒后直起身子:“好啦,我可以走了。” 洞穴就在淡水河旁,仙道補充完身體流失的水分后才感覺到飢餓,看著河 中游動的魚,他轉頭看向流川:“你身上有沒有打火機?”雖然他不怎么會烤 魚,但是以他現在的飢餓程度,燒焦的魚也能吃下去。 流川一攤手:“沒有。”他要是有那玩意還用得著吃酸澀的野果嗎? 流川讓仙道在洞穴里休息,自己從附近找來几個發青的帶著傷痕的野果, 丟在他懷里:“吃吧。我吃過了。”說完便在仙道身邊躺下。 仙道拿起一個咬了一口,入口的酸澀味道讓他皺起眉:好難吃。 沒辦法,只能硬著頭皮咽下去。 吃完后,他連灌了好几口水沖掉嘴里的異味。 ……真想念原來的文明世界。 可是目前至少得活下去。 一直靜靜躺著的流川忽然出了聲:“我們一定不會死在這里的,我姐姐姐 夫會來找我的。”在被找到之前,他要好好的活下去。 這樣的……堅持,堅定。 漆黑的眼瞳,收斂了少年時逼人的銳氣,進而蛻變成一種極其穩固的沉靜 ,可是當他出聲的時候,那透徹直白的鋒芒乍然閃現…… 仿佛那個抱著籃球毫不遲疑前進的少年從未消失過。 仙道笑起來:“是啊,流川我們一定能回去的。”他坐在流川身旁,伸出 手:“抱歉,我為自己在飛機上的話道歉,對不起,流川。” 是他太狹隘,擅自給印象中的流川加上了框架,卻忘記了流川之所以鋒銳 耀眼并不是因為籃球,而是他本身所擁有的堅定、堅持,以及常人難以企及的 決心。 流川看了他一眼,伸出手意思意思的碰了碰:“我不怪你。”知道他放棄 籃球,仙道的反應其實算是比較溫和的了。 “那么,我們一起加油吧。”在仙道鼓舞人心的爽朗笑容面前,流川靜靜 的點了點頭。 第二天,平安渡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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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經過一整天的休整,兩人的體力已經恢復了大半。 確定這個島嶼是荒島后,他們在岸邊留下了明顯的記號,以便他人能夠找 到。 在岸邊燃起一堆火會是很好的標志,白天可見煙,晚上可見光……可是他 們唯一的工具是流川身上的瑞士軍刀,沒有打火機,沒有火柴,也沒有火石, 鑽木取火完全只能在理論上可行…… 仙道懊惱地嘆氣,他不想一直虐待自己的味覺啊。 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忍耐几天,我們不會一輩子留在這里的。”冷 淡卻堅定的聲音,讓仙道不由得張開眼。 迎接上俯視著的眼神,很清澈,但是比起記憶里那個單純固執的少年似乎 多了什么。 微笑。“流川,你真的有些不一樣了呢。” 不屑。“我一直是這樣。”有什么不一樣的? 仙道懶洋洋的躺在洞穴內由樹葉和干草鋪成的墊子上,流川站在旁邊居高 臨下的看著他。 “唉,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不一樣啊,但是說不上來。”依然是微笑, 明淨的輕松的笑。 很愉快的感覺,在這樣的處境下,仙道心里忽然升起一種很愉快的感覺, 單純的喜悅,沒有任何負累……就像,就像一對一后兩個人疲憊不堪的躺在球 場邊休息一樣…… 有風吹過,不知名的花朵悄悄綻放…… “……”莫名其妙。 “呵……”仙道慢吞吞的坐起來,“很無聊啊,要是有魚竿就好了。”打 發時間…… 几乎是在同時,流川出聲:“要是有籃球就好了。”正好有現成的一對一 對手。 他的手臂在治療了几年后已經算是完全恢復,可是籃球的技朮已經生疏, 只能當作業余活動了,對仙道正好。 仙道看了流川一眼,笑起來:“是啊,真可惜呢。”話一出口,回憶立即 洶涌而來。 他在升上三年級后就不再參加籃球隊的訓練,專心的准備考大學,目標是 東大的全額獎學金……在努力了一年后,他成功到達目標。 離開神奈川之前,流川找到他,和他來了最后一次一對一,直到兩個人都 完全脫力后才肯放過他……那個時候,他們躺在籃球架下,大口大口的喘氣, 頭頂是浩瀚的星海,他看著天空,忽然間一陣感傷,口中就冒出一段話:“今 后再不能和流川一對一了,真是遺憾呢。”話說出口時,他心里有些好笑,他 這句話對流川說得有些多余呢,橫豎他們今后也不會再有什么交集了…… 但是很意外的,流川接了一句:“很可惜。”很冷淡的聲音,卻是沒有半 分摻假的真摯。 說完后,仍在微微喘息的流川站起來,推著腳踏車一言不發的離去。 臨別一眼,他看見他漆黑的眼瞳里映著璀璨星海…… 那是他們七年前最后一次見面。 在他放棄籃球后,流川的反應是最出乎他意料的。 想到這里,仙道忽然抬起頭,含笑望著流川:“說起來,我一直欠流川你 一句話……”頓了頓,下一秒,聲音飄進流川的耳中:“謝謝你,流川。”謝 謝你找我一對一,謝謝你什么都沒有問,謝謝你讓我品嘗了最后一次打籃球的 快樂。 流川微微一驚,對上仙道溫暖含笑的眼眸,別開眼,狠狠的吐了口氣:“ 白痴,有什么好謝的?”一定要謝的話,這句話應該由他來說…… 在仙道參加的最后一次校際聯賽中,陵南再一次被拒于全國大賽門外,結 束哨聲響起的剎那,他下意識看向仙道,看見他望著記分牌有些失神,然后放 開手中的籃球,低下頭笑了一下。 雙方行禮的時候,仙道的眼眸一直沉靜如潭水,沒有半絲波瀾,那個時候 ,他就隱約猜到仙道心中可能有了什么決定。 接下來是海南和翔陽戰,在體育館的洗手間里,他看見仙道把臉埋在水龍 頭噴出的水花里,過了一會兒,仙道抬起頭,流川很容易借由他面前的大鏡子 看到他的模樣:沾了水的朝天發塌了下來,水滴沿著濕漉漉的面龐不斷滑落, 嘴唇緊閉著,被水浸潤的眼眸里沒有笑意。 “結束了,仙道彰。”他聽到他這么說。仙道看著鏡中的自己這么說著, 然后露出一個笑容,“雖然很可惜……是該放手的時候了,努力吧,東大獎學 金不好拿呢。”那一刻,他看見世上最堅定的笑容,在失敗的遺憾后所揚起的 毫不遲疑走向下一個目標的笑容。 在仙道離開神奈川到東京上大學后,他才聽說仙道家里出了些事,家中環 境不能支付他上大學的費用,他必須為自己想辦法……所以,他退出籃球社, 專心為成績打拼……不過這并沒有讓流川有多大感觸,他記住的只有那一刻。 那一刻,他明白了原來放棄也需要莫大的勇氣和力量,那一刻,他將那個 笑容深深的鐫刻在腦海里。 而他在手臂受傷,被醫生告知不能再打籃球,那種几乎在一瞬間失去全世 界的下墜感中,所想起的,是仙道在決定放棄籃球時露出的笑容…… 放棄也是一種勇氣,那家伙用自己的行動告訴了他這個道理。盡管會痛, 會不舍,可那又有什么關系?這條路不能走了,換一條又有何妨?雖然從來沒 想過會失去籃球,可是從現在開始接受現實也不遲,把曾經為之辛苦過的、夢 想過的、戰斗過的東西全部放掉又怎么樣? 是的,那又怎樣? 在接受宛若死亡的心靈洗禮后,放棄了籃球的流川在另一條道路上重生。 而在這個辛苦的蛻變中,那個印在腦海里的笑容一直陪伴著他。 仙道,你能做到的,我也能。 風不會被阻攔,水不會被截斷,只是改變一個方向而已……就算沒有了籃 球,流川楓依然是流川楓。 流川下意識的抬腕看表,這才發現好几天沒注意的手表已經不知何時停止 了走動。 “仙道,今天是几號?”他忘記了。 仙道剛想回答,目光在看到流川的手腕后定住了,隨后露出一個笑容:“ 流川,能不能把你的表借我用一下?”他一邊說一邊把自己腕上的手表脫下來 ,“運氣好的話,我們待會就有火了。” 走出洞穴,刺目的烈陽下仙道的笑容分外燦爛:“流川,你有沒有看過一 本叫做《神秘島》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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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兩人的手表是同樣規格的,仙道將表盤拆開,用一點粘土將兩片玻璃邊緣 粘上,中間灌水,做成簡易的放大鏡…… 笨拙生澀的技朮,一次次的失敗后沒有沮喪,反而更加興致盎然的進行下 一次嘗試,仙道埋首琢磨這兩塊玻璃片,偶爾抬頭看他,揚眉笑笑,示意他再 等待一會。 所謂無論做什么都不忘享受游戲樂趣的人,大概就是眼前這家伙了吧。 流川看著他,有一點點驚訝。 那眼中的笑意,和七八年前那個在第一次練習賽上輕易將他挑起火來的神 態隱隱約約的重合起來。 曾經讓人暗暗咬牙切齒的神情,現在看著居然會覺得很自然…… 簡易放大鏡做好后,將陽光聚焦在枯葉干草上,異常瑩亮的光點,看在眼 里有著濃濃的暖意。 火,點燃。 “成功了!”仙道大叫一聲,朝他抬起手,而他直覺的回應…… 兩只手接觸的瞬間,傳出一記清亮的擊掌聲。 ……仿若某個定格的瞬間。 比如某人逆著光推開體育館大門說早晨。 比如在比賽后微笑著伸出的的手。 比如飛身灌籃的落地瞬間。 比如又一次輸掉后潭水般寧靜的眼神。 比如鏡子里映出的那個被水浸潤的笑容…… ……原來某些影像的保存期長的叫人驚嘆。 溫暖的笑容映在清冷的眼瞳,將自己的溫度發散開來……很仙道的笑,流 川為自己的結論在心里翻翻白眼:什么破形容? 看著他將玻璃片拆開洗淨,放進口袋里,抬起頭還是笑:“先放我這兒吧 ,說不定明天還要用……” 有了火,接下來是捕捉動物,做出一半焦一般帶血的肉食…… 果然兩個人都沒什么烹飪天分。 仙道拿著自己的成品看著流川手中的黑炭笑。 五十步笑百步,好歹還有五十步的差距呢。 “流川,浪費食物是會遭天譴的。”說出有心為難的話后,仙道的心情更 加愉快……原本認清自己廚藝糟糕的小小沮喪也沒了。 后者狠狠的瞪視,氣勢驚人的將手里看不出原形的東西遞出去:“一起吃 吧。”所謂有難同當,正該如此。 他收回前言,什么很自然?這家伙有時候的神情還是很想讓他痛扁。 沉默一會,仙道一臉沉痛的將那塊黑炭掃到地上,然后交出自己的五十步 作業,語氣凝重的開口:“流川,我們還是一起遭天譴吧。” 緊接著抬頭望天,自語:“希望上天正在午睡……” ……流落荒島的第四天,流川第一次發現:某個看起來非常精明的家伙其 實有時候很脫線。 不過……這樣也沒什么不好,對吧。 活動一下酸痛的手腕,流川將剛才被燙傷的手伸進口袋里。 仙道揚揚眉毛,笑了笑,握起自己掌心被划破的那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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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第五天,第六天,在兩個人嘗試改進廚藝卻始終沒有進展的輪回中悄悄溜 過。 一百步依然是一百步,五十步的差距也同樣保持。 “果然是沒有成為魯賓遜的天分啊……”第六天晚上,仙道鄭重的下結論 。說罷,抬眼沖他笑:“流川,那個……我們再試一次好了……”看來浪費食 物的罪名他是逃不掉了。 將更多干枯的樹枝投入火中,跳躍的火光映在兩個人臉上,清楚的映照出 這几天留下的疲憊。 衣服已經很臟了,也有了一些破口,可是卻只能在小河里泡一下拿起來晒 干再穿,忽略手腳上被划破的細小傷口,也不去想前天扭傷昨天燙傷的經歷, 可是,那聚集在眼角眉梢的倦意,卻是怎么笑怎么說話都掩不去了的。 被城市嬌養慣了的人,忽然被上天惡意的玩笑拋到荒島,無論有怎樣丰富 的理論知識,都不可能完全適應的,更何況他們都只是半吊子。 被草木上的刺扎傷手,被河底的尖銳石頭划破腳掌,踩到松動的土石摔倒 ,身上的傷口藏在衣服下,看是看不見,可是痛楚的感覺是存在的。 盡可能說笑,發呆,想別的事,或者回憶以前,可是心里一定是明白著的 ,他們不是郊游,他們是在落難。 前途渺茫,難以預料。 完全與外界脫離的封閉狀態,如果只有一個人,這些辛苦積累到現在,說 不定早就失去信心了吧? 明明依然還沒有任何獲救的希望,可是卻沒有感覺到那種灰暗的絕望,依 然相信著自己不會就這么困死在荒島,是因為身邊有一個人的緣故吧。 知道還有一個人和自己在一起,所以不會覺得自己是被命運拋棄的,說是 精神上互相扶持,倒不如說是還有一點點好勝的心態,無論如何不能在這人面 前示弱,不要成為拖累,不要成為被幫助的對象。 至少,在他疲勞的時候,伸出手,扶著他。 “……所以,謝謝你啊,流川。”溫和的聲音傳入流川耳中,卻仿佛是什 么的回聲,抑或說,是和潛意識里的某個部分重合…… 笑容,深深的打進眼瞳里。 這個人,常常這么笑著說話。 說“請多指教”。 說“再來一球”。 說“你還嫩得像國中生啊”。 說“你并沒有很好的發揮這種才能”。 說“努力吧”。 說“一起活下去”。 說“謝謝你啊,流川”。 從來都沒有認輸過。 就算輸了比賽,就算不得以丟掉了籃球,那個人的心里一直是沒有認輸的 。 一直飽含著希望,永遠懷著對自己信心。 一直這樣笑著。 流川笑了。 我不會認輸,所以,你也別輸給我啊。 沒有誰會是對方的拖累,我們是一起活下去的兩個人。 很輕很淺很淡的笑,猶如若隱若現的薄霧。清澈的,明亮的……像透過空 氣的光。 漆黑的眼瞳里映著跳躍的火焰,那之后包含了滿天星辰。 是很讓人愉快的笑呢。 仙道看著流川,偏偏頭:“喂,很晚了,睡吧。”伸出手,掌心有明顯的 傷痕。 “哦。”伸手,與之相握,透過皮膚傳來粗糙的觸感。 那是兩人手上的傷痕在親吻著彼此。 漫不經心的潦草的磨合。 對方的體溫是晚上唯一的熱源,如此而已。 第二天,兩個人是被直升飛機的聲音和經過擴音器放大的呼喊聲吵醒的。 流川睜開朦朧的睡眼,又閉上,抬手用力揉了几下,總算完全清醒了。 “是我姐夫。” 轉頭看仙道,看見他唇邊淡淡的笑,游移的目光將他們居住的山洞掃了一 遍,深吸一口氣后站起來:“走吧,流川。” 從落難到獲救,一共七天。 終于回到日本。 流川要去神奈川,而仙道要回東京。 就在這里分道揚鑣。 沉默的將一切收拾停當。 仙道出發前,回頭看了一眼,笑笑:“再見了,流川。”揮揮手,然后上 車。 “再見,仙道。”車門關上的同時,仙道聽見這個聲音。 今天是第七日。 七天前,他們遇見。七天后,他們分別。 你好。再見。
∼完∼
    關于手表和生火,我很無恥的盜用了凡爾納的想法……

    原文片斷如下:^^

    于是他把充作放大鏡用的工具拿出來給大家看。它的構造很簡單,工程師
和通訊記者各有一只表,這就是用表上的玻璃做成的。工程師用一點土把兩片
玻璃的邊緣粘上,中間灌了水,就做成一個正式的放大鏡了。它把太陽光聚在
干燥的地苔上,不久地苔就燃燒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