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誓山盟
第二章

作者﹕海楓緋

    兩小時后,流川和仙道回到校園近旁流川的小小公
寓。仙道困倦的往沙發上一躺,環顧全室,再一次感到
多麼喜歡這個住屋,多象他自己的家。他所知道的真正
的家只有這里。他從未真正把他母親那大而無當的公寓
當作他的家,可這里。他感到是家。這里無處不是流川
不可思議的風格。這些年來他作的畫,他為這間房挑選
的泥土色調,棕色天鵝絨的柔軟沙發床,還有他向別人
買來的毛皮地毯。潔白無暇的大理石小桌是他倆進食之
處。

   “你知道我多愛這里嗎,流川?”
   “是,我知道。”他環顧四周,想起了身世。“我
也愛。我們結了婚有怎麼辦?”
   “把你這些精美的東西全搬到紐約,找個舒適的小
小的家安置起來。”

    這時仙道的眼睛有看到了什麼。

   “那是什麼?新的畫嗎?”

    他看到的是流川的畫架。架上釘的一幅畫雖然剛開
了個頭,卻已帶上了那種特有的素質。那是一幅樹木和
田野的風景畫,他走近看時看到有個小男孩藏在樹上搖
晃雙腿。

   “你添上樹葉后還能看到他嗎?”
   “也許。你喜歡嗎?”

    流川看出仙道的贊許,眼睛發光。他對他的作品總
是理解的十分深刻的。

   “我喜歡。”
   “那麼這就是給你的結婚禮物──等畫完之后。”
   “這是你訂下的迷約。說道結婚禮物……”仙道看
看手表,已是五點,他得在六點到達機場,“我該走了
。”
   “你真的今晚必須去麼?”
   “是的,很要緊。我去幾小時就回來。我在七點半
或者八點到和子那里。得看紐約交通狀況而定。我可以
趕十一點的末班飛機到家。行嗎,自尋煩惱的小東西?
”
   “行。”但流川仍不免躊躇。

    他對仙道此去憂心忡忡。他不願他去,可又不知為
什麼。

   “我但願一切順利。”
   “會順利的。”

    但他倆都知道和子只有想幹的才幹,愛聽的才聽,
合她心意的才贊同。仙道知道他倆總得設法使她贊成。
他倆必須做到這點。他少不了流川。無論如何少不了。
他再一次把他抱在懷里。

   “萬事如意。”
   “我愛你。”





    餐室的桌子閃亮有如湖面。那一片晶瑩完美無缺,
只在湖岸邊緣才被一套奶油色的愛爾蘭台布遮住,上面
精致的藍、金兩色的瓷器是它更為生色。餐具邊上是一
套銀制咖啡用具和一只華美的小銀鈴。

    仙道和子剛點上一支卷煙向椅背一靠,噴出一口煙
,輕嘆一聲。今天她很累了。星期天總使她很疲倦。她
代替丈夫接管企業以后,星期天仍然用于照料家務並帶
領仙道,因為這天保姆休假。她回想這種種,泛出笑容
,眼睛閉了一會。那些星期天是寶貴的,有幾小時可以
同他相處,沒有人打擾,也沒有人帶走他。如今她再沒
有那樣的星期天了;多年來早已不是那樣。她靜靜坐在
椅子里,恍如看到十八年前的他,一個六歲的男孩,全
是她的,便有一顆晶瑩的小淚珠滾出眼睫毛。她多愛那
孩子啊。她為他什麼都做的出。

   “你真漂亮,媽媽。“

    她吃了一驚,眼睛猛然睜開,看到他站在鑲嵌地富
麗堂皇的餐室的拱形門道里。這會見到他簡直使她喊出
聲來。她想跟多年前那樣緊緊的擁抱他,可她卻只對他
慢慢露出笑容。

   “我沒聽到你進來。”

    沒有要他走近來,沒有流露她的情感。誰也琢磨不
透和子的內心。

   “我用自己的鑰匙開的。可以進來嗎?”
   “當然可以。要吃些點心嗎?”

    仙道緩緩走進餐室,嘴邊浮現出小心翼翼的笑容,
然后象孩子般張望她的盤子。

   “唔……這是什麼?看起來是巧克力吧?”

    她抿嘴笑者搖搖頭。他永遠長不大,至少在某些方
面是如此。

   “學校里怎樣了?”
   “快結束了,只有兩星期了。”
   “我知道,你要明白,我為你感到十分自豪。得博
士學位是了不起的,特別是在建築學上。這星期我們要
同越野聯系他的工作。你還沒有對他談起過吧?”

    仙道還沒將這告訴越野,他認為上越野出其不意的
驚喜一番是件要緊的事。

   “我還沒有提過。他一定會高興的。”
   “他也該高興。這是個極好的差使。”
   “他能勝任。”
   “但願如此。”她寸步不讓。“你呢,准備就職了
嗎?你的辦公室下星期可以裝修完工。”

    她想到這些就雙眼閃閃放光。那時一間華美的辦公
室。

   “真是漂亮極了。”
   “好的。母親……”仙道挨和子坐下,輕輕嘆了一
聲,伸展兩腿。
   “其實……彰,你要到書房去嗎?”她已看出他臉
上的某種意思。
   “好的。”說不定在書房談話要方便些。


    和子在面對壁爐的一張米色錦緞面的椅子中坐定,
那是她常坐的位子。

   “我覺得今晚你來這里是要對我說一件重要的事,
彰,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有件事要同你商量。”

    錯了,他對自己的措辭幾乎明顯的感到膽怯。“商
量”,他該說有件事要“告訴”她,而不是同她“商量
”。

   “我認為現在是我們彼此開誠布公的時候了。”仙
道接著道。
   “你說得好象我們平時不是那樣。”
   “在有些事情上我們沒有做到。”這會兒他全身緊
張起來,從坐椅上欠身向前。“對流川我們沒有開誠布
公,母親。”
   “流川?”

    那口氣十分冷漠,他突然想跳起來劈她一巴掌。他
恨她提到這個名字時的態度,仿佛提到一個僕人。

   “流川楓,母親。”
   “哦,是的。”

    和子攪動小咖啡盤子里的鍍金搪瓷小勺,停頓時間
長的令人難耐。

   “我們對于流川怎麼沒有開誠布公了?”她兩眼仿
佛蒙上了一層灰色的冰罩。
   “你裝的好象沒有他這個人。我則盡量不讓這件事
煩你,可事實上,母親……我要同他結婚了。”他有吐
了口氣。再向椅背靠去,“兩星期之內。”
   “我倒要問問,你為什麼要同他結婚?又為什麼在
兩星期之內?”
   “因為那時我畢業了,我要搬到紐約了,我要開始
工作了。因為這是可以理解的。“
   “對誰可以理解?”語氣愈加冷酷了,一條腿小心
翼翼的繞上另一條腿,絲質的衣服發出聲響。

    仙道在她的長久注視下感到不安。她兩眼一動不動
。她象對待業務一樣毫不容情。她能卡住任何人,最后
使人身敗名裂。

   “對我們可以理解,母親。”
   “我可不在內,哈特福得醫療中心的后台老板要我
們在舊金山造一個醫療中心。你沒有工夫結婚。這一兩
年里我要 大大借重你呢。說實話,我希望你緩辦。”

    他這是頭一次看到她態度緩和,幾乎使他產生了一
線希望。

   “流川會成為你我的一筆財富,母親。他不會擾亂
我也不會給你惹亂子。他是個了不起的人。”
   “也許是吧。但要成為財富……你可曾想到過那些
流言蜚語?”

    這時她的眼神就象已經得勝,她就要開殺戒了。仙
道突然屏住呼吸,好象已經陷入絕境,任人宰割,還琢
磨不出她要以怎樣的方式在何處開刀。

   “什麼流言蜚語?”
   “你們是男的!而且,還有他的社會地位。”
   “那又怎麼樣?這是什麼?”
   “一份報告,我有個私家偵探調查了你那位藝術家
朋友。我很不滿意。”話只開了個頭。她臉色發青。“
請坐下來讀一讀。”

    他沒有坐下。

   “我不看這些廢話。”
   “不是廢話,你還要同這一切結婚呢。”
   “他的社會地位底不是他的過錯。況且我也不認為
他的地位有什麼問題,更不在乎他是個男的。”
   “不,這是他的不幸,要是你同他結婚,也就成為
了你的不幸。彰,要理智,你要進的企業,一筆買賣就
高達幾百萬。禁不起流言,你會毀了我們。五十年前你
爺爺創辦了這家企業,難道現在要毀在你的戀愛糾紛了
?別發癡了,你也該長大了,我的孩子。是時候了,你
的少年時代該過去了,就在兩星期之內。”和子這時望
著他,動了肝火,她萬萬不能打敗這一仗,無論用什麼
手段都在所不惜。“我不是同你商量,彰,你別無選擇
。”她總是這麼對他說。
   “我就是不幹!”仙道在室內踱步,突然吼將出來
。“我不能一輩子向你和你那些清規戒律俯首帖耳,母
親!我不能!你究竟怎麼打算的,你要拉我進企業,把
我培養起來,等你退休后從你房里的長椅上操縱我這個
傀儡嗎?那就見鬼去吧。我是來給你工作的,不過僅僅
到此為止。我的生活,無論現在還是將來都不屬于你,
我有權利同我最最喜歡的任何人結婚!”
   “仙道!”

    突如其來的一陣門鈴聲打斷了他們,他們象同一只
籠子里的兩頭老虎那樣站著怒目相對。母貓和小貓,都
有些怕對方,都渴望獲勝,都為各自的生存而搏斗。田
岡茂一走進房來時,母子兩還各站在房間的一端,都氣
的發抖,使他立刻意識到他踏入了正在火冒三丈的是非
之地。他年近六旬,是和子多年的得力助手,他還是仙
道──渡邊公司幕后的掌權人。他不象和子,因為他難
得露面,寧可暗地里行使實力。他和和子是搭檔,不可
分離。

   “和子,你怎麼了?”他對她的健康狀態比誰都了
解。

    多年以前她就向他透露了一切。為了企業,得有個
人知道。她血壓高的驚人,還有嚴重的心髒病。

    和子一時沒做聲,過了一會才把目光從兒子身上轉
向她多年的伙伴和友人。

   “是的……是的,我沒什麼。對不起。晚安,田岡
,進來吧。”
   “我怕我來得不是時候。”
   “哪里哪里,田岡。我正要出去。”仙道轉過來看
他,連笑臉也裝不出來。然后他再看他母親,可是沒走
近她,“再見,母親。”
   “明天我打電話給你,彰。我們可以在電話了商談
。”

    仙道想說些含有敵意的話嚇唬她,但是說不出,不
知說什麼好。症結何在呢?

   “彰……”

    他沒理她,此時仙道十分煩惱。


    他坐在出租汽車后座里馳向飛機場是兩眼不免泛著
淚光。他一到機場就打電話給流川。他搭的班機二十分
鐘后就要起飛了。

   “事情怎麼樣了?”流川從仙道的招呼聲中聽不出
什麼。
   “很好,現在我要你趕快行動。我要你整理出一個
皮包,穿戴停當,在我一個半小時后到達時要准備好一
切。”
   “幹什麼?”流川手握電話筒,蜷做一團,坐在沙
發上,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仙道停了一會,笑起來了。這是兩小時以來他頭一
次發笑。

   “冒一次險,我親愛的。你就會知道的。”
   “你瘋了。”
   “是的,為你發瘋了。”他恢複了常態。

    一切又變的明白無誤了:他又回到了流川身旁。什
麼也不能從他身邊奪走他,他母親辦不到,一紙報告辦
不到,誰也不行,什麼也不行。他那一天已在埋下珠串
的海灘上起誓,他一定要信守誓言。

   “好了,楓,行動起來。”這會兒他不止是在微笑
了,而是笑逐言開了。
   “你是說……”流川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
   “我是說我們今晚要結婚。你說行嗎?”
   “行,可是……”
   “可是什麼,楓,快點,今晚月兒正圓。”
   “可是為什麼要今晚?”
   “本能。相信我,而且,今晚月兒正圓。”
   “正是。”
   “一個半小時后再見,唔……楓?”
   “什麼?”
   “我愛你。”

    仙道挂上電話就奔向出口。他是飛往波士頓的旅客
中最末一個登上飛機的。現在什麼也制止不住他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