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什麼？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短如流螢，危似風燭。
怎麼樣的人生，才可以捉緊自己所想要的？
怎麼樣的人生，才可使自己離去時不須寂寞？
現在的我，已無法去想這些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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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陰沉而冰冷的一天。

    日本，成城的仙道家族墓園裡，哀傷而凝重的氣氛在天氣的
烘托下更形明顯。今天是仙道主家第三十四代當主，仙道優與其
妻子，仙道伶雅的葬禮。

    耳裡聽著牧師那陰柔的禱文吟誦聲，穿著全黑西裝的流川不
禁抬眼看了看站在身邊，目光一直垂下的仙道。

    聽到優和伶雅的事後，他就是這個樣子。既不傷心落淚也不
悲憤怒罵，只是默默地打點著一切，安撫幾已傷心欲絕的麗奈子
和小雪，處理公司的緊急事件，把可能發生的混亂減至最低。

    看著仙道那木然的臉，流川找不到什麼哀痛悲傷的痕跡。他
迷惑了。仙道優是個看似玩世不恭，內裡卻溫柔體貼的人。伶雅
是個帶點迷糊，有點過於開朗熱情，卻胸懷廣大的人。

    他們兩夫妻似乎完全毫無疑問地認同了流川，開口閉口「小
楓」「弟婦」的，教流川這種內向的人不知如何招架才是。但他
們也毫不介懷流川鮮有表示回應，甚至總是在仙道和他之間有小
口角時二話不說便幫他砲轟仙道，倒似乎流川才是他們弟弟似的
。

    這麼樣的兩個人，和仙道的感情又是那麼地好，現在他們遭
逢不幸，連他流川這個外人都會感到少有的難過了，怎地仙道卻
不悲傷？

    流川揣測著，推想著他可能有的想法。
    驀地，反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感到惱怒。

    為什麼？為什麼？說什麼是用生命愛上的人？卻連他在想什
麼，為他分擔哀傷也做不到！

    流川痛惜地握緊了拳，緊的令指關節也發了白。

    頌唱聖詩的歌聲停了下來，仙道走上前去，以仙道主家第三
十五代當主的身份，向未埋土的棺木掬灑了一撮土，隨即，工人
便前來一鏟一鏟地以土掩埋了墓穴裡安躺著的一雙夫婦。

    他們是合葬在一起的——雖是遺願，卻也是不得不然。飛機
在半空中失事墜落，爆炸燃燒後再跌落海上……從一大片混亂的
破敗中，你還可以找得全一「個」人嗎？

    看到墓穴已完全被土掩埋，早已哭得筋疲力竭的仙道麗奈子
痛喊一聲，昏了過去。仙道馬上命人將母親和妺妺送回房去休息
。

    舉止如此沉穩、命令如此莊重，彷彿一瞬間長了廿年。

    流川不覺低喚：「彰……」

    可能仙道沒有聽見，轉身交代下人處理後事和應付來賓的慰
問。站在一旁的流川咬了咬唇，忍下那麼一點點失落而委屈的感
覺。反正也沒人留意到自己，流川輕嘆了口氣，轉身悄悄的離去
。其他人的目光令他非常的不自在，那是種混合著訝異、估量、
不屑與鄙夷的目光。

    他很清楚原因是什麼——他與仙道家既非親亦非故，也沒有
任何立場讓他足以站在仙道身旁來參加這正式而莊嚴的葬禮——
多麼可笑，在死人的面前也要講究身份資格。再者，仙道也似乎
忽略了他的存在似地，甚至連看也沒看他一眼。

    別人大概會認為自己是個死皮賴臉的傢伙吧，若在平時，流
川絕對不會把這種事放在心上的。但這次事關仙道，他不能不在
意。他不在乎別人怎樣看自己——反正也習慣了——但他不能不
在乎別人怎樣看仙道。



    走著走著，忽地一陣微咸的風迎面吹來，流川這才發覺自竟
不知不覺走到海邊來了。陰沉的天，把平日蔚藍的海映成了一片
灰濛。

    流川在風中瞇起了眼。
    耳際，剛剛的詩歌禱文仍纏繞不去。
    眼前，浮現著優和伶雅那叫他「弟婦」時那又邪惡又真誠的
臉。
    耳邊呼呼的風，依稀彷彿，夾帶著一句句的訊息。

   「『拉斐爾』，你永遠逃離不了女神的手掌。」
   「楓，即使現在如此，我還是祝你幸福，希望你可以幸福…
…」

    流川閉上眼，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無的微笑：「幸福？這名
詞對我來說，只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夢想而已。因為，我是……」

    忽然變大的海風，吹散了流川接下來的話。

    流川睜了睜眼，又再用力的閉上，甩了甩頭，似要甩去那一
堆惱人的聲音。

    忽發奇想。

    有人說，海之下的世界是寧靜而詳和的，像一幅美麗而靜默
的畫。置身其中猶如回到母親腹中似地安心。

    那麼，他也來試試看吧，看看海裡是否真的那麼寧靜美麗。
他從來沒有在母親腹中浮沉的記憶，那麼，或許可以在這兒嚐試
一下？

    流川這麼想，人早已直直的，慢慢的走進水裡。

    一開始的水溫有點涼，但適應過後竟反而感到溫暖。人家說
海是大地萬物的母親，看來亦不無道理。流川再往前走，只想海
水的溫暖更多地包圍他整個人。

    水早已蓋過了他的肩，因為浮力的關係他開始站不太穩，但
幸好水面平靜的很，沒有一絲波浪，他才得以繼續站著。

    好舒服。
    流川閉著眼想。
    放鬆吧，暫時把什麼都拋下。
    讓我在這短短的空間，想像一下母親懷抱的感覺吧。

    於是，流川四肢一放鬆，整個人沉沒在水裡。

    在與水面隔絕的一瞬，似乎聽到了什麼聲音，但很快地就被
海水完全阻隔在外了。

    天靜地默。

    流川完全放鬆四肢，放任自己更往下沉去。
    這……就是母親懷中的感覺嗎？
    真的好好，好舒服，好有安全感哦……
    流川微微地笑了，在浮上去換氣之前，他可以好好享受這種
感覺兩分鐘。

    不太深的深度讓他的背很快便碰到了海底，流川仍是沒張開
眼，完全放鬆的躺在海底砂石上。

    過了一會，正想浮上去換氣，忽覺身後似有一股急流湧來。
下一刻，還沒來得及動作的流川便被一把抓住，強帶到水面上去
。流川咳了幾下，眼睛還沒張開，腰背早被牢牢的箍住了。幾乎
在同一時間，兩片冰冷而急躁的唇也重重地落在他的唇上。透不
過氣的流川張開唇想要多吸進點空氣，但乘之而入的卻是冷冰冰
的舌尖。呼吸困難使流川皺起了眉，卻仍沒絲毫掙扎。

    過了好久，久得流川快因缺氧而昏過去，來人才解開他唇上
的禁錮。緩緩睜開眼，映入其內的，是仙道煞白如死的臉。他雙
目睜的好大，直直瞪視著流川的目光中淨是驚惶與痛惜。捧著流
川雙頰的手也抖的像風中的落葉。發白的唇似乎囁囁地想說什麼
，但卻發不出一音半字。

    流川凝目，迎上他驚痛的目光。
    糾結纏綿。
    什麼都不必說，所有言語皆為虛無。
    一切的痛、一切的悲、一切的痴、一切的憐，盡皆了然於胸
。

    伸手輕撫上仙道的臉，那緊擁著他的身軀一顫，原本大睜的
雙目半垂下來，一串串的淚就此奪眶而下，盡掉到流川手背上，
碎掉。

    流川眼中滿是憐惜，把仙道的頭攬靠到自己肩上，像電視裡
母親安慰傷心的孩子一般地，溫柔地拍撫著仙道那微微抽搐的、
寬闊的背。

    仙道默然無語，但流川仍可感到肩頭有著濕濕熱熱的感覺。

    莫道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想到這裡，心頭忽地急速掠過一個念頭，狠狠地扯痛了流川
的心，幾乎痛得讓他無法呼吸。

    明明是可以預見的結果，但他只能選擇忽視。
    因為這是他自己所期望的。
    流川嘆口氣閉上了眼，嘴裡喃喃的說：

   「對不起……」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