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川聽見敲門聲,抬起頭來說:“請進。”
進來的是高頭。
流川一怔,站起身說:“高頭先生。”
高頭臉色不太好,他沉聲說:“流川,那個山本議員兒子的
案子,你是不是接下來了?”
流川點了點頭,說:“是啊。有什么問題嗎?”
“事前為什么不問問我?”
流川感覺到了他的責問口氣,他也不是很客氣地說:“我仔
細看過相關的資料,羸面很大。客人找上門來,我沒有拒絕的理
由。”
高頭的聲線拔高了一點,說:“流川,你必須記住,我才是
這家事務所的老板。”
流川這時反而平靜下來,說:“先生的意思是我連接案子的
自由也沒有嗎?”
“流川,你難道沒聽過對方請的律師是誰嗎?”
“當然聽說過。是河田。”
“你知道了還接下來?”
流川知道河田是怎么樣的一個律師。他在這行的業績數一數
二,但他往往只打轟動性的官司,或者只為達官貴人及其親友辯
護。
流川對這種同行完全沒有敬意。
在名氣上對方如日中天,和自己不可同日而言。即便如此,
流川也沒有想過退縮。
他毫不讓步地說:“我只相信事實和証據,對方的名氣不在
我的考慮之中。”
高頭看著這個平時沉默,但關鍵時刻氣勢逼人的青年。他覺
得流川真是個無法理解的怪物。
自己竟然會容忍他到這個時侯,真是個奇跡。
他在辦案上顯出游刃有余的聰明,怎么會在為人處世上這么
的不開竅?
高頭把流川的堅持理解為盲目樂觀的理想主義,是贏了几場
官司之后的意識膨脹。他好像忘記了自己也是從一個年輕熱情/
相信公正的青年律師,漸漸地變成今天擁有一家大律師事務所/
只把法律當作生意往來的精明商人。
還是他從來就沒有過流川這樣的堅持呢?
有些人是永遠無法達成理解的。
高頭見流川不會改變主意了,說:“流川,這世上沒有你想
要的公平和公正。你如果這么執著,會碰壁的。別說我沒提醒過
你。”
“先生說得對。我也知道不同人理解的司法公正是不同的,
但我相信自己的理解。”
“既然你這么說,我也沒辦法了。你好自為之吧。”
高頭走出了流川的辦公室。
七月上旬的一天,流川的案子第二次開庭。
雖然河田會比流川以往的任何對手更難對付,但一切還在流
川的控制之中。直到河田詢問流川的第二証人五代為止。
“五代先生,你說你親眼看到我的當事人,也就是山本真二
先生,在案發當晚,也就是五月二十五號深夜十二點十分左右,
開車經過案發地點撞死了原告后開車逃逸。是不是?”
五代是個有點內向的青年。他被河田的氣勢震懾住了,好一
會兒才口吃地說:“是。”
河田點了點頭,說:“那時侯五代先生離案發地點有多遠?
”
五代一怔,想了一會兒說:“隔著一條街。”
“那么,五代先生的視力是多少?”
流川這時站起身來,對法官說:“反對辯方提出與本案無關
的問題。”
河田轉向法官說:“法官大人,這個問題關系到五代先生証
詞的可信度。我請求允許繼續發問。”
法官沉默了一會兒說:“本庭同意。但請辯方不要浪費時間
,盡快詢問與本案直接相關的問題。”
河田向他微微鞠躬,說:“謝謝大人。”他轉向五代說:“
請回答。”
五代猶豫著說:“左眼近視三百五十度,右眼近視四百度。
”
河田拿起助手給他的一份文件,說:“這是我請有關專家做
的實驗報告。根據這份報告可以看出,案發地點那條街的寬度是
二十五米,再加上安全島的寬度,總共是三十五米的距離。以五
代先生這樣的視力,在當時的路燈光線條件下,從這個距離根本
就不可能看得清我的當事人的面貌和車牌號碼。”
他把報告傳給工作人員,工作人員隨即遞給了法官。法庭的
旁聽席上開始傳來了竊竊私語聲。
流川沒想到河田會捉住這個細節來攻擊自己的証人。因為五
代是主動向警方要求做本案的目擊証人,而且那晚夜色很亮,流
川根本沒想到會有這個問題。
他低頭暗想對策。
河田逼向五代,說:“五代先生,你真的看到了案發經過嗎
?”
五代額上開始出汗,支吾著說:“是真的看……看到了。”
河田步步緊逼說:“敢不敢做個實驗?如果你作假証是會因
妨礙司法公正罪而坐牢的。”
流川再次站起身來說:“反對辯方用恐嚇口氣引導我的証人
說話。”
法官這次終于說:“反對有效。”
河田向法官說了句:“對不起。”
他繼續用凌厲的眼神看著五代。
五代終于精神崩潰似的叫起來:“我不想坐牢!是流川先生
叫我作假証的!我不能坐牢啊!”
頓時法庭上嘩聲一片。
一向遇事不驚的流川也呆了,他沒想到會出現這樣的場面。
他握著簽字筆的手不由微微發抖。
他看著那時慷慨激昂地說要作証的五代,第一次疑惑于人心
丑惡可以達到的限度。但是他不可能立刻就跳起來証明自己的清
白,這不是他的作風。
河田心滿意足地對法官說:“大人,我的問題問完了。”
他至始至終沒有看流川一眼。但流川知道他這時得意的心情
。
流川心里冷笑了一下,他果然沒有高估了這個人啊,為著勝
訴什么手段都可以使出來。
這時一個陪審團成員走到法官跟前說了几句話。
法官用槌子敲了敲桌面,說:“由于本案出現了新情況,本
庭決定暫時休庭,擇日再審。控方律師請于明日上午到律政署接
受職業審查。退庭。”
流川走出法院,這是他生命里值得記住的一天。
七月初的陽光有著灼人的熱度,沒有因為一個叫流川楓的小
人物的命運急轉直下而變得天地無光。
流川這時沒有覺得難過。他突然想到那天澤北的話,他現在
終于明白了澤北語帶雙關的意思。
他輸在另一些地方了。
但絕不是世界末日啊。
這時,一大群人從廣場向他圍了過來。
流川知道他們是誰,是他最厭煩的一類人。
他們總是為了搶新聞而惟恐天下不亂,總是毫無憐憫之心地
隨意撕開別人的傷口,總是對別人痛苦有十足的興趣。
他們是記者。
一個比流川還小著一兩歲的青年把話筒對准他,說:“流川
先生,你對証人的指証有什么看法?”
“流川先生,你被認為是當下最有前途的年輕律師。請問,
你認為這次的事件會影響你的前途嗎?”
“流川先生,你至始至終一句話也沒說,是不是表示你默認
了証人的指証?”
“流川先生……”
突然一個矮小的青年擠進了人群,他大聲地對流川說:“流
川,我相信你!我是因為相信你才相信司法公正的!所以請你務
必加油!”
所有的目光向那個青年看過去。
流川看到相田彥一睜著他的大眼睛誠懇地望著自己。
他突然想到了高中時的事情:永遠只能做板凳隊員的彥一,
總是不留余力地為籃球隊的比賽做啦啦隊員﹔他是那樣真誠地喜
歡著籃球﹔他對自己由衷的佩服和對仙道盲目的崇拜……
在所有人都想上前踩他一腳的時侯,是他從來沒有正眼看過
的同學兼社團隊友相田彥一,撥開眾人扶了他一把。
這個世界不是想像的那般美好,也未必就是以為的這般丑陋
。
他對彥一點了點頭,說:“我知道了,彥一。”
他分開眾人,走向自己的車。
當流川的世界天塌地陷地時侯,仙道正在開一個重要的常務
會議。
他的電話這時開到振動。
接著,好像有人要打爆他的電話似的,電話在他的桌前振個
不停。
仙道沒辦法接。但他突然想到紐約的那個深夜,流川打給他
的那個電話,心念一動,說:“大家先討論討論,我失陪一下。
”
他走到走廊上,打開電話,卻是彥一的號碼。
“彥一,發生了什么啊?”
“仙道學長,出大事了!”
“不會是美國攻打伊拉克了吧?”
“你還有心開玩笑。流川被他的証人當庭指証他餿使作假証
啊。”
仙道腦中“轟”了一下,說:“什么?”
“流川可能會失去職業資格,甚至因妨礙司法公正罪而坐牢
啊。”
仙道覺得走廊上的光線暗得有點不同尋常,他過了一會兒才
看得清前面不遠處的一盆盆景。
他閉了一下眼睛,說:“你見到流川了嗎?”
“在法院門口見到了。”
“我知道了。謝謝你,彥一。”
他合上電話,臉色如常地回到會議室。
他現在怎么樣了呢?
仙道心中只剩下這個問題。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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