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作者﹕艾菲兒

    有些事情就是說不清楚的,我始終相信,那一天我久違的
有關走廊的灰色夢境回來看我,多久了,在我的記憶中在流川
離開學校的那一夜后它再沒出現過,然而就在那一天,總攻開
始之前,它回來了。沒有盡頭的灰色走廊,熒白暗淡的天花板
,惶恐,停步,醒來。看表,20:03。呼吸漸漸從窒息感中恢
復,那一刻明白,它從未離開過我,像個古怪而負責的守備,
始終在意識的深層監視著,提醒著。 

    去看看流川吧,它說,去吧。 

    那么,好,如果用十分鐘趕到零號停機艙,再用十五分鐘
回艦橋,時間總來得及。我開門跑起來。 

   “擅離職守啊,你。”宮城看見我,走過來打趣。 
    我笑:“沒有,假期到8:30。”抬手把表給他看。

    流川康復之后彩子回了索爾塔,宮城因為調來格蘭帝亞,
就沒走。 

    他看我眼睛四下張望,揶揄地笑笑,拿手一指:“那架。
” 

    濃黑與暗紅相間的斑斕的色彩,緊挨出艙口停著,流川在
里面。 

   “整個艦隊的總領航,第一個出艙,風光死了。”宮城有
點嫉妒的樣子。 
   “旗艦總隊長么,還能是誰?”

    最早出艙的機子很可能成為敵人炮火的集中進攻點,當然
我知道這次總攻是秘密行動,敵人不會先發制人,但還是笑得
有點苦。 

   “你不過去?我開你后門。”宮城一臉壞笑。 
   “不了,看看行了。” 

    宮城了解地拍拍我肩膀,轉頭看他的控制台去了。 

    我就看著流川的列維坦,他離得太遠,駕駛艙里的身影面
目模糊,黑黑的頭發醒目依然,自己想了想,好象一直以來就
總是這樣從遠遠近近的地方看著他,上了癮,不知戒不戒得掉
,不管怎樣,結束之前就放任一下好了,看多一刻是一刻吧。

    結束之前?想什么呢,自己用力搖了搖腦袋,也是該走了
。 

   “仙道,”正想走,聽見宮城叫我,“我一直搞不懂這個
,既然來了就問問你,這個到底干嗎的?”他指著手邊說明書
上列維坦的結構圖。 

    我看了一眼,呆住了,那個黑盒子? 

   “你說有什么必要啊,線繞成這樣,跟你說啊,要沒這個
東西我們機師也輕松不少,太復雜了,系統穩定性不那么好。
” 

    那個黑盒子。 

   “喂,發什么楞呢,問你呢。” 

    藤真來問我的那一晚,總工程師會議最終決定的量產圖紙
是有黑盒子的這一張嗎,不然說明書上為什么有這個,那為什
么── 

   “所有的量產機子都有這個東西嗎?!” 
    宮城被我的語氣嚇到了:“是,是啊,怎么了?” 

    那為什么我帶了這么多天的50架教練機全是按我的圖紙連
的,我一直以為量產用的也是那一張,為什么這么多時間里我
沒見過一架真的量產機子,是故意的,有什么人在故意把量產
機從我的視線里過濾掉,有什么人在故意讓我誤會,有什么人
在故意在我眼前掩藏什么......很多很多的東西,從調來格蘭
帝亞之后發生的很多很多事呼嘯著掠過我的腦海,我明白自己
就要了解什么了,可是它們的速度太快,我看不清楚,伸手卻
抓不住。我被自己隱約猜出的謎底嚇得無法思考,徹底麻木,
它就在我面前,只差一層紙,誰幫我捅這一下! 

   “真是的,你看這線路,”宮城拿手敲著圖,“亂得跟奇
莫弩斯波似的。” 

    我大口呼吸著轉頭看他,深重的寒意像刀鋒一樣從頭頂直
劈下來,耳邊總攻准備的最后倒計時開始:“第一批飛行員准
備出艙。” 

    我跑起來,瘋了一樣,我明白了,我的流川,要救他。 


    只是一個瞬間,那一瞬間里我撞開一切,爬上列維坦的機
翼,那一瞬間內艙門打開,流川推下啟動杆。

    然后他看見了我,他眼中深重的恐懼煙火一樣炸開,耳邊
突然響起尖利的嘶號,輪胎與跑道垂死摩擦的聲音,一切都是
無法反應的片段,他死死壓下制動杆的手,緩慢關上的內艙門
,光線般迅速退去的跑道壁上的標記流紋,吹裂身體的風,手
指間傳來的機翼的冰冷和刺骨的疼痛,他沒有血色的嘴唇,他
看著我的黑色眼睛,他的恐懼,他轉頭的動作,越來越近的外
艙門。 

    我竟然連想都沒有想,我竟然徹底忘記了,跟他進了出艙
跑道,機身截斷觸發裝置的激光束以后,外艙門一開,我會怎
樣。 

    絕對零度,真空,丑陋地死去,在他眼前。 

    橫在跑道中央的激光束像一條脆弱的紅繩子,背景幽暗,
所以它在不遠處刺目地昭示著可能的結局。世界在漸漸安靜,
摩擦聲和風聲都在淡去,退去的流紋以越來越緩慢的速度提示
著列維坦的減速已到終點。

    流川右手緊繃的指節從制動杆上松開,沒有轉頭,列維坦
仍在滑行,他看著緩緩接進的外艙門,我看著他,我們都在等
待,等命運如何宣判。恐懼一秒重似一秒聚上他的眉頭,他開
始張口呼吸,嘴唇于是無法控制地抖動起來,還在接近,他抖
著手打開安全束縛,起身半跪在座椅上,面向我,他竟然如此
害怕,如此如此害怕,我怎么能允許,什么都忘了,他的恐懼
讓我的心痛得無以復加,從沒試過這樣的痛。停下,求你了,
不能這樣對他,讓他看我死,我的天啊,那是我的流川啊。 

    跑道壁上環狀指示燈的黃色反光出現在駕駛艙蓋的前端,
像活著的生物一樣慢慢流暢地向后滑,余光里那一脈黃光爬過
天球雷達,能源計,啟動杆,爬上他的手臂,肩膀,停在他頭
發上,然后,滅了。 

    啪的一聲,他聽不見的。 

    我看著他,看他垂下眼睛,眼里的一切海潮一樣洶涌起來
,轉瞬又平靜了。終點已到,永恆的黑暗和寒冷就在機頭前方
三十處米的黑色鋼板后面等著,生命的最后一刻嗎?我笑了,
笑容溫暖燦爛,不管死去的過程多么不堪入目,我希望流川的
眼中活著的仙道在最后一刻都是美好的。 

    他抬起眼睛看著我,那樣的神色,那一刻我發現自己是如
此了解他,我知道他要做什么,卻被這眼神攝住,只能看著,
看他抬起右手,按下開艙蓋的按鈕。 

   “你干什么,流川。”不是問句。 

    緩緩升起的艙蓋后面,他低下頭翹起嘴角,然后帶著微笑
抬頭,眼里的神色有一點挑舋,那樣的光澤和溫度,所有的恆
星都燃成了灰燼,整個宇宙都消熔了。 

   “看你死的話,一起死算了。” 
    我伸手抓住他肩膀,他即將死去的事實帶來的恐懼壓過了
他笑容的驚心動魄,他還笑著,我能怎樣,加了力道拉他過來
,緊緊抱著,“一起死嗎,我不想啊,流川,我想你活著。”
    一瞬間的驚慌后他挨在我頸間的嘴角又翹起來:“晚了。
”然后身子忽然一震,飛快地轉頭,“沒開啊。” 

    我馬上明白他的意思,把頭從他肩上抬起來去看外艙門。
真的,以列維坦的速度,這會兒還艙門不開,早就撞上了,那
就是說,好了?沒事了? 

    我不知所措地看著他,他也愣著,看著我,我們都被這樣
突然的死里逃生弄昏了頭,原本澎湃的感情一下子變得有點尷
尬起來,我解嘲地沖他笑笑,他緊了緊握著我胳膊的手,對這
樣的狀態毫無辦法。

    列維坦艙里傳出焦慮的通話聲:“流川中校,流川中校請
回答。” 
    他坐回去接通通訊回路:“我是流川中校,外艙門失靈,
我現在停在跑道中,請求返艙,無設備損壞和人員傷亡。” 


    回路的另一端傳來歡呼聲。 

   “進來,我們回去。” 他揚臉招呼我,臉上的笑容已經消
失,眼睛里的光色仍晃動著,我知道流川中校還沒回來,于是
伸手揉揉他的腦袋,他皺起眉頭不滿地把頭偏到一邊去,我就
笑起來,看他忍著笑惡狠狠瞪我,跳進副駕駛座。

    他關了艙蓋,機子開始向后退,那一刻一切都太好了,太
完美了,完美到令我懷疑這樣的幸福,是不是我生命中可以承
當的。 

    最先醒過來的是他,兩扇鐵門界開的世界里只有我們,然
而門的后面,一切如常,我們的生命中出現怎樣的變化都不能
撼動半點,該發生的仍在發生,可以忘記,卻逃不開的,我意
識到這一點時并沒有來得及悲哀,因為他已經在問我:“你到
底想干什么?” 
    寒意重回,我也醒了:“命令你能控制的所有飛行員迅速
回艙,快。” 
   “理由?” 

    這時列維坦已回到艙里,8:38,零號艙里的其他出艙口
列維坦正一架接一架地飛出旗艦。 

   “說不清楚了,” 我往機子底下跳,“要趕快聯系艦橋。
”

    他跟著我跑到控制台,宮城在那兒,看到我的神色,笑容
定在臉上,半舉著的手里還握著一截切斷的導線。他是我們的
救命恩人,然而顧不了了,“信我,流川!”我吼起來。 

    他看進我的眼睛,片刻,拿起話筒:“格蘭帝亞的全體飛
行員注意,我是格蘭帝亞飛行總隊長流川中校,我命令,全體
飛行員立即返艙,無條件執行。” 

    所有人都呆在原地,整個機艙內沒有任何聲音,流川抬頭
,嚴厲的目光掃過機艙,人們重又開始活動,我抓過通訊機:
“仙道中校。要艦橋,不,直接接牧司令。” 

   “請稍等──” 

   “我是藤真少將,請講。”接牧的通訊必須先經藤真。 
   “藤真,我是仙道,讓牧馬上停止總攻,列維坦有陰謀。
” 
    那邊的聲音滯了一刻,“我知道了。”藤真挂了線。 

    我轉頭看流川,他看表,五分鐘,牧那邊沒有任何動靜。

   “藤真有問題,”聲音很低,他在對我和他自己說,“宮
城上尉,你開聯絡車送仙道中校去艦橋。” 

    宮城點頭,往停機艙一角的聯絡車跑。 

   “我不能走開──”流川的話卡到一半,“拿著。” 

    一個機師小組內用的內閉雙線通訊耳機,一只槍。 

    宮城開車過來,我跳上后座,回頭看他一眼,緊急聯絡的
警笛已經拉響,聯絡車飛奔起來。窄窄的走廊中所有人都緊貼
牆站著給我們讓路,宮城開得太快,我一手抓著扶手,一手按
著頭上的耳機防它被風吹下來,耳機中流川在說:“我是流川
中校,請求您停止格蘭帝亞的總攻計划。” 

    他戴著雙線通訊機回路的另一端。 

    ...... 

   “仙道中校發現列維坦機有陰謀。” 

    ...... 

    "我相信他。” 

    片刻之后,澤北的聲音在格蘭帝亞所有公共廣播端口響起
:“我是格蘭帝亞艦長澤北中將,我命令,停止本艦總攻計划
,全艦成員以一級守備狀態待命,無條件執行。” 

    我突然有點沮喪,為什么牧是總司令而不是澤北。艦橋到
了。 

   “牧在哪兒?” 沒什么意義的問題,大戰起時牧總在他的
工作區,他喜歡安靜密閉的環境用來思考。 
    澤北走上來:“究竟怎么了?” 
   “列維坦的黑盒子,大約是通過奇莫弩斯波共振或是什么
,還需要証實,奇莫弩斯波就是──總之他們一直在誘我們全
面開戰,我們把所有機子都換作列維坦,他們可以毀了那個盒
子,機子就全廢了,我們的所有飛行員都會死在天上,一發炮
彈都不用費,我們沒有機子可以換,必須讓他們快回來,艦體
可以屏蔽奇莫弩斯波,我和藤真說可牧沒反應。”我連說帶比
划,慌不擇言。 

    耳機里流川抽了一口冷氣。 

    澤北轉身往牧的工作區走,伸手從腰后掏出槍,我也抓起
槍跟著,看他敲門。 

    門開了,藤真對著門有點疑惑地看著我們,我几乎以為是
我誤會他了,聽見牧轉頭問:“什么事?”

    藤真微笑起來,抬手把槍指上牧的后腦。 

    空氣結冰。澤北的槍抬起,看藤真眼中的笑意更濃,又緩
緩放下。 

   “仙道中校可以進來。” 藤真說,“澤北中將,拜托你順
便把門帶上,別耍花樣哦。” 

    我向前邁一步進門去,轉頭看澤北,他看著我的眼睛里神
色復雜,牙床在臉頰下咬緊,一刻后倒退出去,關上門。 

    我轉頭,對著藤真。 

   “果然是真的,你這個叛徒!”你讓我怎么相信! 
   “叛徒?笑話。”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為什么?”我驚異,到了這個時候,牧的語氣還能這樣
波瀾不興。 
   “不為什么,保護我的家園罷了。” 

    什么?你的......家園? 

   “我是匹斯人。” 

    牧在震驚中轉頭,直盯進藤真的眼睛,藤真手中的槍下意
識地一動,卻沒有開火。 

   “不可能,10歲起我就認識你了。” 
    藤真有些淒苦地笑起來,搖搖頭:“那時我17歲,已經死
過一次,事故。我是實驗品,明白嗎?全腦移植,移進人類的
軀殼里。” 

    我明白藤真自小而來的心思與城府是哪里來的了,不是天
生的,他本就比我們多活過一次。 

   “軍中還有多少?”牧對著藤真的槍口,聲音冷酷。 
   “還有意義嗎?”藤真抬了抬槍。 
   “晴子,是不是?” 
   “你還真是天才,仙道。” 
   “你殺了她。” 
   “不是我!” 他吼回來,眼神黯淡下去,“那個傻孩子,
她被送到地球的時候才7歲,她從小在地球長大,對地球人動
了感情,她一直很痛苦,我讓她毀了那些証據,她就,連自己
也毀了。” 

    最后一面的晴子蒼白的臉龐淡淡浮于眼前,是她從里面鎖
上門點了火,早該想到的,喉嚨發緊,選擇死是因為,對地球
人動了感情嗎? 

   “流川的事,是你泄露過去的,你想害死他。” 明白了,
不然匹斯人怎么能從那上千的機子中找出流川來。 
   “我不能讓他毀了我們的計划,” 藤真想起什么似的笑起
來,“還要謝謝你啊,仙道,不是你那么一折騰,晴子也沒機
會把消息發出去,櫻木的腦筋果然很單純。” 

    疑慮升起在牧的眼睛里,我意識到整個宇宙中了解一切的
只有兩個人,我和藤真。 

   “你挑撥櫻木的?第一台列維坦機開始整個陰謀就計划好
的,是不是?” 
   “叫陰謀不妥吧,話說回來,如果沒有你,事情會好辦得
多,差點被你看穿了,或者說你已經看穿了,只是,你太信任
我了。” 
    怎么能不信任,你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啊,“你那天
自己來我房里問我是因為你料好了我一定會支持重連的圖紙,
說什么知道我辛苦,你回到會上瞞了我的意見,說服總工程師
們用黑盒子的那張去量產。你怕我再說出什么,所以就千方百
計把我從一線調開,什么培訓飛行員,什么技朮參謀,只是不
想讓我看見量產的機子罷了!”我怎么到今天才明白! 
   “我應該除掉你的,可是沒有機會。假肢的那件事讓我長
舒一口氣,你卻又答應了,還是被你發現了嗎,不過,晚了。
”艷麗的笑容綻放在他臉上,在我眼中那笑猙獰如厲鬼。 

   “仙道,”流川壓低的聲音從耳機傳來,“我聽不見藤真
在說什么,但他在拖延時間,控制住表情聽我說,先鋒第六艦
隊已經全軍覆沒,敵人用奇莫弩斯波引起黑盒子的共振,它碎
裂以后切斷了其中的所有導線,你是對的。” 

    第六艦隊,三井。 

   “澤北已經控制住一半以上聽命于他的艦隊,現在正在向
格蘭帝亞集結,但是沒有機子可以上天,他調不動索爾塔的艦
隊,那里有馬爾斯。所以,找機會讓牧說出移交權利的命令,
明白嗎?” 

    靜了一刻,“還有,小心。” 

   “你真聰明,仙道,令人不可思議,怎么擋在我面前的始
終都是同一個人,也幸好只有你,你直覺一流行動力卻差,如
果換做流川,事態如何,我也說不好呢,終究,還是個修飛機
的”他微笑著抬眼去看牆上的表,“現在,應該已經沒有活著
的飛行員了吧。” 
   “是嗎?9點05分而已。”我笑,余光里表的指示是9:15
。 

    他以為自己看錯了,下意識又抬眼看表,就是這個,我扑
過去沖開他的胳膊,槍在耳邊響成一片,什么都顧不得了,我
知道比開槍我一定趕不上他的速度,只能用胳膊死死箍住他,
不給他把槍抬高的機會,牧已經在說:“我是牧司令,現在把
所有職權全權轉交給澤北副──”槍光掃過,控制聯絡台起了
火。

    然后是肩膀上的一聲鈍響,藤真掙了出去,一槍削掉我的
右上臂的一塊,激光灼燒皮肉的焦臭呲地騰起,槍掉在地上,
全身的神經痛得仿佛抽成了一團。 

   “仙道!”流川的聲音像著了火。 

    想和他說沒事。

   “等等,別回答,”他在瞬間冷靜,“沒事的話就咳一下
。”

    我咳出來,這種時候,他還是他。 

   “好了!” 藤真的槍又指上牧的頭,“再反抗下去有什么
意義,該了結了。” 
   “你拿走了我的槍,什么時候?” 最后的命令已經下達,
再無挂礙,牧的語氣淡定。 

    藤真穩穩端著槍,無話。 

   “我也是,太信任你了,情報,命令,甚至身家性命都交
到你手上,槍指到頭上之前竟然沒有過任何懷疑,”牧苦澀地
輕笑起來,“又有什么辦法,16年啊,摸爬滾打一直就是這樣
過來的,和你太熟悉,真的以為你會是我的一部分呢。” 

   “可以了,”流川對我說,“剩下的交給我們,你──一
定要活到我去的時候,聽見沒有?” 

   “藤真,10歲的時候我第一次看到你,好漂亮的小孩子,
藍眼睛,你正和一群嘲笑你像女孩子的家伙打架,下手真狠,
你知道我當時想什么?” 

    藤真的睫毛微微抖動,端槍的手沒有任何變化。 

   “我在想,以后所有的架,我都幫他打。那個時候你就像
刺  一樣不好接近,現在想,是剛來地球所以害怕吧,他們都
叫你小惡魔,我卻能從你的眼睛里看到善良。我不相信你的善
良是裝出來的,藤真,10歲的時候不信,現在也不,就寫在你
眼睛里面,封多少層冰在上面有什么用處呢?” 
   “夠了!別再說了!”藤真吼起來,“善良,善良有什么
用處,想想你們地球人在干什么!T4星區是我的家,我的父母
親人都住在這兒,我能看著他們變成亡國奴嗎?!我們匹斯人
并不好戰,你們不來惹我們我們絕不會動手的,我做這個位置
也只是想著可以以防萬一罷了。可你們一再挑舋,現在竟要搶
去我們的家!這是侵略,想想你們占領革雷星之后做了什么,
你們的手上全是匹斯人的血!我們要反抗,全宇宙的正義都在
我們這邊,我們可以忍氣吞聲地一敗再敗,可以為了誘你們上
鉤犧牲那么多飛行員的性命,他們不會白死的,以血償血,知
道嗎?匹斯人別的道理一概不懂,這個,誰都改不了的,我們
要打到地球去,你們現在已經沒法反擊了,要讓全宇宙看看惹
怒匹斯人的下場,我們的后代永遠都不會再受欺負了!” 

    控制聯絡台上越來越盛的火光襯著藤真的臉,忽明忽暗,
濃煙模糊了他的面目,如此的藤真,我做夢也不可能夢到的,
要命的是,這復仇魔鬼口中說出的一切都是對的,我根本無從
反駁,劇烈的咳嗽嗆出了眼淚,換我又如何呢,如果被侵略的
是我的家── 

    我的手上也有血,我也是侵略者。 

    但是,今天之后,一切都不同了,我們的角色即將反轉,
那美麗的藍色星球是我的家,我的愛人,我絕不允許你們沾血
的手褻瀆她,聽著,絕不,同樣,不計方法,不計代價。 

   “別聽他的,牧,格蘭帝亞的飛行員沒有半個損失,澤北
已經命令所有的艦隊停止攻擊集結整隊,索爾塔很快也會有馬
爾斯支援過來,”我轉向藤真,“想做夢的話就多做一會兒吧
。” 
   “是嗎?”他笑出聲來,“那好極了。” 
    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全身剎時恐怖得喪失了知覺,“什
么時候!” 

    自毀警報燈在房間的角落兀自明暗著,卻沒有警鈴聲,他
做了什么?! 

   “我定的時間是,9:40,對,別這樣看著我,警鈴是我弄
失靈的,全艦都一樣,死到臨頭他們還不知道吧。原本打算做
最后一局棋的,現在更好,超級炸彈啊,真干淨。” 

    已經是9:18分,艦隊集結過來之后如果格蘭帝亞自毀爆
炸,不敢想了:“流川!格蘭帝亞22分鐘后自毀!” 

    藤真一驚,抬槍就射,牧趁勢扑上去,抓著他的手腕在著
著火的控制台上磕掉了槍,抬腳把槍踢到我腳邊,我彎腰撿起
來,透過令人窒息的煙霧對准藤真被火光映出的身影,牧松開
手,“你走,仙道。” 

    我不動,耳機里流川在說:“21分鐘后自毀,請您迅速離
開。” 

   “也好,”藤真直身笑起來,“這么大的船,反正來不及
了。” 

    ──“艦長的職務請轉給我。” 

   “你,”牧伸手攀住藤真的肩膀,“記不記得我說過,你
永遠做不了真正的軍人。” 

    兩個人都只剩下紅色火光勾出的黑色剪影,只有眼睛是明
亮的,藤真抬起眼睛看著牧。 

    ──“您是最高指揮官,請求您注意您的職責。” 

   “我果然說對了,于我們,你是叛徒,于匹斯人,你的心
不夠狠。” 

    藤真的眼睛憤恨地張大。 

    ──“長官!” 

   “剛才那一槍,不要告訴我你是射不中仙道的心臟去才射
他肩胛的,那樣的偏差如果出在射心臟的時候,你還是可以一
槍打死他,那樣我們可能真的不再有什么轉機了,現在卻不同
,仙道,流川,澤北都活著,消息也傳出去了,什么都是可能
的。所以我說,你的心不夠狠。” 

    牧看藤真的眼神,如此熟悉,三井看木暮時,彩子看宮城
時,澤北看流川時,都是這樣的,他愛他,如此隱晦的秘密卻
在這樣的情境下被我看見了。 

    ──“我是格蘭帝亞艦長流川中校,全艦撤離開始,女性
軍官優先,戰力系統優先......” 

    藤真眼中的水光抖動起來,牧勾起嘴角:“犯了這樣的錯
誤,斷送了整個宇宙艦隊,想想看,我現在只有兩條路,殺死
你,或者殺死自己。我殺不了你,藤真,因為我太喜歡這樣的
你了,如果不是這樣,你就不是你了。” 
   “可我又不能容許你活著,你明白么,你必須死,所以,
我只能選擇第三條路。別怨我,藤真。” 
   “你走吧,仙道。”

    牧說著把藤真抓進懷里,藤真無力地掙扎,牧俯身吻上他
慌亂的眼睛,一路吻下去,藤真不動了,有水滴映著火光閃動
在他臉上,他攀上牧的肩膀,火焰開始竄上他們的身體。 

    這樣的結局,倒是我多事了,我在濃重的煙霧中轉身,几
乎辨不出門的方向。門可能在控制台起火的時候就卡住了,耳
機里流川在叫:“仙道,仙道,你聽見嗎?” 
   “你快走。”我用盡氣力喊出來,“格蘭帝亞要爆了。” 
   “我在門外面,趴下,聽見沒有?!” 

    意識將要消失,我麻木地服從著他的命令,電火花開始從
門縫迸射進來,進度困難,但門上終于還是熔出了一個可以過
人的洞,有水澆上去,我想爬起來,沒有力氣,流川的身影從
洞里鑽進來,抱起我,低低罵了一句白痴,門已經被徹底打開
,出門時我回頭看,火光中那兩個身影緊緊糾纏,已無從分辨
了。

    呼吸恢復,我架著流川的肩膀站起來,巨大的艦橋大廳里
留守者們冷靜指揮著人員的疏散,流川一只胳膊架著我,迅速
地和各方的通訊答話。 

   “還剩多少人?” 
   “倒數5分19秒,計划內全體撤離完畢,剩余人員483人,
目前秩序穩定。”聯絡員高聲報告。 
   “繼續!”他的眉毛在帽檐下輕輕皺起,“19秒,一船,
100人,383。”疲憊焦慮的神色已經到了極限。 

    我明白,五分鐘是海龍級航空母艦的逃生極限,自毀倒數
五分時飛船的全部推進引擎會停機,保証飛船在原地爆炸,避
免無人控制的飛船偏離航向造成麻煩,同時除通訊外所有控制
系統都會鎖閉,保証敵人此時登上丟棄的飛船也不能有任何作
為,對所有自毀系統的設置這兩點都是必須的,設置在五分鐘
是因為,在此之后,即使救生艇離艦也不可能在爆炸前逃出安
全范圍了。 

   “主推進引擎停機,左右1,2,3方向引擎停機,前向后推
進引擎停機,長官。” 

    話音落,整個艦橋安靜下來,片刻,掌聲從一個角落響起
,很快漫過艦橋大廳。 

    他們都明白,職責已盡,剩下的只有放心去死了。 

   “您做得太好了,長官。”副艦長對流川說,“沒想到真
的剩下不到500人。” 

    九千人的大船,你是天才,流川。 

    他垂下眼睛沒回答,架著我的胳膊加了力道。 

    我已經想好了,“流川,都能走掉。” 

    他轉頭疑惑地看我。 

   “我去手動重啟格蘭帝亞。” 

    他的眼睛在驚異中張大,他明白了。 

   “我去動力艙用機械方法直接重啟格蘭帝亞的推進引擎,
如果格蘭帝亞和救生艇以全速向相反方向飛的話,救生艇不出
一分半鐘就可以脫離爆炸范圍。” 

    他垂下眼睛開始計算,很快點了一下頭,朗聲說:“艦橋
所有人員攜帶必要通訊設備保持逃生指揮,同時向救生艇轉移
。” 

    人們都愣了一下,匆匆站起,艦橋中收拾通訊機的聲音從
各處傳來。 

   “還有你。”我看著他。 

    他轉過來看我,目光平靜堅持。 

   “這個,” 我從懷里掏出一沓仔細折疊過的手稿,“你必
須走,這是木暮的反物質武器的手稿,一定要帶走。實在不行
的話,這是我們唯一的希望,用與不用,全看你。” 
   “我可以──” 
   “救生艇上沒有炮,只能靠駕駛技朮躲開攻擊逃回去,不
能指望匹斯人不會開火,殺紅了眼什么都可能。戰力系統應該
都走掉了,艦橋這兒只有你開過戰斗機,救戰友離開險境,這
是王牌飛行員的職責。況且,牧和藤真都死了,仗還在打,他
們要打到地球去,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忍住不看他的眼睛,逼自己忽略他微微顫抖的肩膀,“我
會把格蘭帝亞正對著敵陣開,不會有救生艇向那個方向逃的,
你指揮剩下的救生艇向相反方向飛──我們都履行自己的職責
好么,流川中校。” 

    沒有選擇。 

    視線里他握緊了雙拳,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轉身,“給仙
道中校一個長程通訊機。”

    他控制住了聲音的抖動,空氣稀薄,他的呼吸變得不均勻
,一聲一聲從耳機里傳來,所謂心如刀絞是真的,我甚至可以
感覺到順著那呼吸聲的絞動從自己的胸前淌出的血,拳頭在沒
發覺的時候已經抵上胸口。 

   “流川,對不起。” 

    對不起,讓你看我死,把用反物質武器去屠殺的罪責推給
你,把這三百八十人的性命推給你,甚至,把地球的存亡推給
你,然而我能怎樣,我們都沒有選擇,身旁的一切不會施舍半
點,它們永遠都在不停行進,用盡了全力,能做不過是改個方
向。太渺小了,即使抱著你,周天都是戰火,一線光芒,又能
支持多久呢。 

    他開始往艦橋的救生艇出口走,努力挺直背,他的肩膀好
窄,眼淚几乎當時就滾了下來,強忍著,飛快地轉身跑向緊急
聯絡車,宮城從身后跑過來跟上。 

   “回去!”從未有過的嚴厲。 
    他不買帳:“你能開嗎。” 
   “彩子,宮城。” 

    他的腳步一頓。 

   “彩子在索爾塔。” 

    兩個兵士從救生艇出口跑過來,架起宮城,他愣愣地被他
們架著,飛快地拖回救生艇去,沒有告別儀式,出口的門瞬時
合上。 

    還有4分鐘,我讓車子飛起來。 

    動力艙在艦體遙遠的下方,垂直的井的四周一層層明亮的
艙房打著尖利的呼哨從身體兩邊飛逝離去,仿佛靈魂墜入地獄
前從軀殼中逃離的有關幸福與光明的記憶,整個格蘭帝亞是一
座死城。生平第一次,我如此清晰地體會到自己的能力,我只
是個修飛機的沒錯,在這樣的情境下,卻只有我能夠救他,甚
至是救她。 

    奇妙的感覺,我好像也開始變得強大了。 

    聯絡車停在動力艙門前,剎車的反彈力險些把我拋出去,
看表,還有兩分十七秒。大到不可思議的反應爐發出低沉的咆
哮,混排在各處的指示儀表上的指針讀數都在急劇升高,艙內
悶熱如地獄,格蘭帝亞正為毀滅做著最后的准備。主推進引擎
在房間一側,在它前面蹲下,覺得自己像只要搬山的螞蟻,我
相信這里和連戈不會有太大區別,用隨身帶的螺絲刀打開引擎
下方一角的暗門,飛速卸下鎖定螺絲,汗水太多,手上打滑,
胳膊上的疼倒忘了,這事兒有次連戈試飛搶險時干過一次,六
個,應該沒有了,那么,我兩手分握點火和加壓的操縱杆,上
帝保佑,右邊可別拉不動啊。 

   “格蘭帝亞請求重啟。”對著通訊機說。 
   “全體人員已離艦,可以。”流川中校在另一端回話。 

    雙手同時向下壓,轟的一聲,推進引擎和反應爐體間的閘
門打開,能流洪水般傾瀉而入,腳下一震,格蘭帝亞動了。把
能找到的所有動力閥門都開到最大,想不到這樣的年代還會有
人生生用兩只手去操縱這個龐然大物,自己都覺得像傳奇,這
樣的話,就是全速了吧。 

   “速度一百,請指示方向。”我這個位置看不見雷達。 
   “6.7,13.9,4.0” 

    沉重的轉輪掙扎著定格,我可以想見在死寂的地板下面,
怎樣的傳動裝置在交接著這個小小的改變,怎樣的力量在強迫
著這艘巨輪改變方向,終于,好了。 

    看表,還有1分28秒。 

    就地坐下,汗水迷了眼睛,抹掉之后看著地板上人員逃離
時扔下的各樣輜重發呆,剩下的,就是等待了,等他脫險,等
我離開。 

    然后傳說死了,我轉頭看見來時的走廊,光線下筆直淺白
,緊急聯絡車就停在船艙與走廊的分界線上。

    走廊,突然覺得它們就像我生命的某種象征物,一直走,
越過長長短短交結的它們,緩慢或者急速地,想到盡頭去,說
著走廊的盡頭是流川,果然。他愛我,其實早就知道了,知道
了又怕猜錯了,就瞞著他,連自己都瞞著,他不會說,我不敢
說,結果謎底來得太快,什么都太突然,想起來要說時都快要
結束了。于是笑了,到了最后,還是個失敗者,做了一次英雄
呢,故事中英雄的結局總有神跡,所以──

    抬頭去看山一樣的推進引擎,還差點什么。 

   “流川,格蘭帝亞可以做超級炸彈啊。” 
   “敵艦都在避讓,來不及。” 
   “他們都剩出了爆炸范圍加一分鐘的格蘭帝亞船速是不是
?引擎重啟的話,爆炸氣體的空間變大,以我看,離爆炸還有
兩分還要多,況且──” 
    我站起身跑向壓力控制台,把所有的定檔螺母都調到我所
能想象的最不穩定的組合位置,“不許它安安生生地爆,我們
給它來個大的。”  
   “全體救生艇安全脫離爆炸范圍。” 
   “還要再加大約23光秒,不過肯定來得及,給我指方向,
把你那兒的雷達師接過來,要單線。” 

    ──“6.7,14.0,4.0” 

   “流川?”我知道只有他一個人能聽見我。 
   “什么?” 
   “站在床邊看我一夜,不累啊?”要結束了,想問的話再
不問就真的來不及了。 

    ──“6.8,14.0,4.0” 

   “你一醒,我就走。” 
    想笑,果然,“受傷的時候害怕嗎?” 
   “......你在就不怕。” 
    心口猛揪一下,“我在不在,你都知道嗎?” 

    ──“6.8,14.0,4.1” 

   “是。” 
   “那個看見就高興,看不見就總是想起的人,是我?” 

    沉默著肯定。 

    ──“6.8,14.0,4.0” 

   “那為什么問我呢?” 
   “不然問誰。” 

    我的天,你這白痴,喉嚨剎時哽了。 

    ──“6.8,14.0,4.0,航向已穩定。” 

    把手從方向輪上收回來,看表,還有50秒,分不清是眼淚
還是汗水的東西順著鼻翼往下淌,“流川,我是說,我愛你流
川。” 

    啪的一聲,液體落在話筒上的聲音。 

   “流川?”他在哭,沒有聲息的,只有眼淚一滴接一滴掉
在話筒上,子彈一樣的聲音,每一聲都穿心而過。才發現這么
多年,我們就像兩個倔強的孩子,殼那么硬,什么都撐著扛著
,累得太厲害想放一放時,又只能想得起對方的肩膀。 

   “──流川,我也很害怕。” 

    誰都保護不了我們,怎么今天才知道,所有的軟弱都只愿
交到對方手上,想起我靠他的呼吸聲呼吸的那些日子,想起那
天機艙里他靠上我手的側臉,一直都在相互支撐著,就是這樣
才走到今天的吧,沒有了我,以后他害怕的時候往哪里躲啊。

    最能傷他的,到了最后居然是我。 

    艦體一震,已經開始有反應過狀況來的敵人向格蘭帝亞開
炮,還有25秒,大局已定,沒用的。 

   “對不起,流川。”我真的再說不出別的什么了。 

    20。 

   “好好活著,聽到嗎?” 

    15。 

   “還有,代我向地球問好,我知道──” 
   “仙道,”他打斷我,聲音哽澀,“我愛你。我會的。” 

    10。 

    把最后的時間用來微笑,這樣的結局挺好,該說的都說完
了,沒說的也再不能說了,反應爐開始嘶吼,格蘭帝亞劇烈地
動蕩起來,“把耳機摘掉。” 

    沒有反應。 

   “快一點,把耳機摘掉。流川,看禮花。” 

    耳畔傳來嘀的一聲,回路斷了,他再聽不見我了。 

    不會有什么痛苦,我知道,爐體爆炸后,周遭的一切都會
剎時間灰飛煙滅,我也一樣,成為宇宙間最細小的微塵,最細
小也是最廣大的,無處不在,可以到達任何地方。 

    宇宙都可以不要,能去你身邊就好了。 

   “流川,看禮花。” 

    那將是人類所見過的最壯麗的禮花。 

    給他和她的禮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