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書房后,流川坐回書桌前,沒有說話,卻看起書來。 仙道在他面前站了好一會兒,終于忍不住問:“流川,不, 王爺,你……有什么話要說嗎?” 流川抬起頭來,問:“是不是你叫彥一要挾我的?” 仙道點頭道:“是。” 流川霍地站起身來,走到他面前,狠狠地看著他,說:“你 好大膽!” 仙道迎著他的目光,說:“那個時侯,還有別的辦法嗎?難 道眼睜睜地看著彥一和越野被捉或被殺?王爺,我也是迫不得已 才決定賭一把的。” 流川說:“你明知道我非父皇親生,在主戰和主和問題上又 有分岐,他極有可能會不顧及我的性命,也就是說,我們五個人 或許都會死,你沒想到么?” 仙道聳了聳肩,說:“當然想到了。若真是如此,大不了就 死在一起。要么一起死,要么一起生,就是這么簡單。” 流川現在明白了,當彥一的劍架在他的頸上,形勢千鈞一發 的那一刻,仙道為什么還能對著他笑得出來,他心中漣漪頓生, 嘴上卻說:“你以為自己是誰?能決定我的生死?” 仙道開誠布公地說:“無論如何,我的確不該拿王爺的性命 去冒險。今晚,我實在是太魯莽,差點成了千古罪人。”他試探 地問,“王爺,可以原諒我嗎?” 流川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就當你欠我一條命。以后連本 帶息還給我。” 仙道認真地說:“那是當然的。以后一定還給你。” 流川的秋后算帳,突然之間,好像變味了,仙道覺得,有一 種暖暖的、溫柔的感覺從心底開始擴散、蕩漾開來。 沒錯,他們才認識十天,但那是怎樣的認識呢? 他是從七百多年后的現代,回到了這個紛崩離析、人人自危 的年代,和流川兩度同生共死…… 今晚,在禁宮中,當彥一的劍架在流川頸上那一刻,仙道知 道,自己不再對回到現代的事念茲在茲了,他更想和流川一道, 在這個危機四伏的時代共同進退、生死與共。 對他來說,無論是現代還是古代,遇到這樣的一個人,是多 么的不容易。 他想起秦觀《鵲橋仙》中的那一句:“金風玉露一相逢,便 勝卻人間無數。”不由笑了。 流川看著他,問:“你笑什么?” 仙道說:“沒笑什么。”他走到窗前,仰頭看著天空中的那 輪明月,說,“就要到中秋了。流川,中秋佳節,到哪里賞月最 合適?” 流川沒想到,在經歷一場生死考驗之后,仙道竟還會想著這 些風花雪月的事,當下說:“我不知道。” 仙道無可奈何地笑了笑,心想,這個毫無生活情趣的人,怎 么會知道這些事,還是去找別人打聽吧。 流川下逐客令說:“天不早了,下去休息罷。明天還要早起 練箭。” 仙道點頭道:“是,王爺。” 他走到門口,回過頭去,看著燈下流川孤寂的身影,沒來由 的覺得心中一酸。 半夜,仙道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在叫自己和櫻木的名字。 他起身走到窗邊,側著耳朵,真的有個聲音在窗外壓低著嗓 音喚道:“仙道,櫻木……” 仙道覺得那聲音很像彥一,說:“是彥一嗎?” “是我。總算有人醒了。” 仙道打開門,一身夜行服的彥一走了進來,問:“櫻木呢? ” 仙道指了指左邊,說:“在隔壁。” 他們到建王府的第二天,因為各展所長,成了建王府的家將 ,管家給他們各安排了一間臥室。 仙道點亮油燈,說:“彥一,你怎么還沒離開臨安城?天一 亮,恐怕就逃不了了。” “我也知道。我和師兄約好了在城外會和。我是來和你們告 別的。” “你們要去哪里?” “到附近的鄉下去。” “你進來,沒被其他人看到吧?” 彥一笑了笑,說:“沒有。我的輕功還算不錯。” “那么,我去叫醒櫻木。” “不用了。和你說了也一樣。” 仙道說:“沒想到,你竟然是岳家軍的后人。我還以為你是 ……” 他一想到自己曾以為彥一是外星人,就不由覺得好笑。 彥一滿臉愧疚之色,說:“對不起,一直瞞著你們。” 仙道搖頭道:“岳家軍如今還算是謀逆之軍,你們小心一點 是理所當然的。” “今晚在禁宮中,多謝你和櫻木舍命相救。” “彥一,我們是朋友吧,何況,你們還是岳家軍的后人,就 別這么客氣了。” “其實我更應該謝建王爺。” 仙道一怔,問:“為什么這么說?” 彥一驚訝地道:“難道你看不出來?那時,若不是建王爺故 意不作反抗,我怎么可能如此容易挾持他做人質?他的武功只有 在我之上,只要稍加防備,我根本近不了他的身周。” 仙道其實也隱約猜到了,如果不是流川自己愿意,今晚的營 救行動鐵定會以失敗告終。 但流川是永遠都不會承認他曾施以援手的,仙道想,他遇到 的,是多么口不對心的一個人。 他想到這里,心中柔情頓生。 彥一說:“你們托我的事,我回鄉下會繼續研究的,一有消 息,便會趕來通知你們。” 仙道知道他說的是時空隧道的事,當下說:“彥一,這件事 你不用太放在心上,反正也不重要了。”他停了一下,看著彥一 的臉,思量他的接受能力,繼續說,“有一件事,我和櫻木也一 直瞞著你。不過,就算說出來,你也未必能相信。” 彥一笑著道:“你們是未來人?” 仙道一怔,說:“你怎么知道?” “第一次和你們說話,我就猜到了。當今之世,沒有几個人 聽得懂我的天文地理之說,你們卻很容易就接受了,想必是后世 這些知識普及了的緣故。況且,你們一直向我打聽時空隧道的成 因,自然不會只是好奇那么簡單。” 仙道說:“你真的相信我們是未來人?” 彥一肯定地說:“當然相信。你們不是活生生地站在我眼前 么?” 仙道高興地想,當今之世,除了流川,總算還有一個能平靜 接受這件怪事的人。 彥一站起身來,道:“我該走了。你們多保重。” 仙道點頭道:“你和你師兄也多保重。” 彥一突然說:“古書上說,世間萬物自有其理,必有其道。 仙道,你們畢竟不屬于我們這個時代,若是真留下來,恐怕會擾 亂天地綱常,引起災禍。” 仙道苦笑著說:“不會吧,這么嚴重?彥一,怎么辦呢?” 彥一搖頭道:“我也只是猜測,未必會真的如此。請容我費 些時日推敲。仙道,后會有期。”他走出門,消失在夜色中。 第二天一早,仙道把彥一來過的事告訴了櫻木。 櫻木當然怪他沒叫醒自己,仙道說:“你睡得太死,怎么叫 也叫不醒,我們只好作罷。反正,彥一只是到鄉下去避避風頭, 又不是再也見不到他。” 櫻木這才作罷。 仙道沒有對櫻木說起彥一那句“擾亂天地綱常,引起災禍” 的預言,他想,他自己一個人擔心,也就夠了。 中秋當日,流川一早上朝,到天黑也沒回來,聽管家說,每 年這天,他都會留在宮中,參加皇室的祭月儀式,然后陪皇上一 起賞月過中秋節。 到了晚上,櫻木嚷著要出去賞月觀燈,仙道雖然很想留在建 王府里等流川回來,但挨不過櫻木熱切的外出之意,只好和他出 了門。 在中秋節的前几天,臨安城就已彌漫著濃厚的過節氣氛。街 市上的所有店家、酒樓都重新裝飾了門面,牌樓上扎綢挂彩,貨 攤上出售的都是新鮮佳果和精制食品,端是熱鬧非凡。 他們走在街上,只聽酒樓上絲竹簫管并作,但見人人爭相登 而賞月﹔巷子里,兒童不知疲倦地玩耍著﹔夜市里明燈高懸,行 人比肩,車馬雜沓。 今夜的臨安城,是名副其實的不夜城。 他們來到錢塘江邊,看到那里有好些婦女和小孩在江上放羊 皮小水燈。 這時,江面上漂浮著數十萬盞燈,有如繁星閃爍,極為耀眼 ,引得眾人駐足觀望。 每當江潮涌至,那些水燈便被潮水浩浩蕩蕩地推向了前方, 宛若天上銀河,美不勝收,令人嘆為觀止。 櫻木說:“真好看。咦,是晴子小姐。” 他拔開人群,走到江邊兩個少女身后,對一個少女道:“赤 木小姐。” 那個正在放燈的少女回過頭來,真的是赤木晴子。 晴子看到他,也很高興,說:“是櫻木公子,你也是來賞燈 的么?” 櫻木高興地說:“不,是來找……對,是來賞燈的。沒想竟 能遇到赤木小姐。這是什么燈啊,真好看。” 晴子笑著說:“這種羊皮小水燈,有個好聽的名字叫一點紅 。” 櫻木贊嘆道:“一點紅嗎?既好聽,又好看。” “我們在這里放水燈,并不只是為了觀賞,也是為了討江神 喜歡,希望來年無災無禍。” “原來是這樣,真有意思。” 仙道遠遠地看著正在說話的櫻木和晴子,他現在明白櫻木為 什么一定要出來了。 櫻木一個晚上東張西望、四處尋找,就是想在人群中,找到 赤木晴子。 他不由感嘆,于千萬人之中,櫻木竟也能一眼認出晴子來, 真是厲害。 看他們說話的神情,實是一對璧人,他不由連連點頭。 就在這時,有人走近他,叫他的名字:“仙道。” 仙道難以置信地回過頭,看著站在他身后的流川。 這世上同樣也有個人,可以于千萬人之中,找到他。 他根本無需艷羨別人。 仙道呆了一會兒,說:“流川,你不是在宮中陪皇上祭月賞 月嗎?” “你還想不想去賞月?” 仙道喜出望外地說:“你也一起去?” 流川點了點頭。 “太好了。” 仙道看了櫻木和晴子一眼,和流川離開了江邊。 他們來到西湖,但見天清如水,月明如鏡,碧波蕩漾。 蘇堤之上,游人聯袂踏歌,歡聲笑語,無異白日。 仙道說:“我聽說,西湖賞月最佳之處是白堤西端的望湖亭 和望月亭,當年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時,每逢月夜,常在望湖亭中 飲酒賞月。我們是不是去那里?” 流川搖頭道:“不,我們泛舟外湖,舟中賞月。” 仙道笑著說:“那就更好了。”他心想,真是難得,這個人 偶爾竟也會有些浪漫之舉。 他們走到蘇堤北端,這里行人漸已稀少,靜寂中,只聽一個 蒼老的聲音吟道:“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 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 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 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聲音甚是苦楚淒涼。 在這中秋月圓人團圓之夜,卻有人在此吟誦這般悲涼的悼亡 之詞,仙道和流川聽了都不由一惻。 他們循聲走去,只見楊柳樹下,一個老者面對湖水坐著,他 身邊點著一只燈籠,旁邊擺著些月餅、瓜果和酒食,看來真的是 在悼念亡者。 那老者聽見腳步聲,轉頭看到了仙道和流川。 仙道見他約五十來歲,容貌清 ,兩鬢如霜,此時表情淒傷 ,眼中有淚,仙道不由道:“老人家,今夜是中秋佳節,何以… …” 那老者道:”今夜是中秋佳節,本該和家人團聚賞月,只是 想起了亡妻,情難自己,就來湖邊憑悼一番。唉,梧桐半死清霜 后,頭白鴛鴦失伴飛。人生之不幸,莫過于此。”他見仙道和流 川風華正貌,人品出眾,嘆了口氣,說,“人世滄桑變換之苦, 你們少年人是不會懂的。” 仙道和流川并肩而行,心情極好,但看著老者孤單的身影, 也覺得有些難過。 流川這時道:“我們走罷。” 仙道點了點頭。 他們坐上一艘船,在湖船中,但見皓月當空,清輝如瀉,湖 天一碧,水月相溶,不知今夕何夕。 二人當此良辰美景,身心俱醉,許久未言。 一艘湖船漸漸靠近了他們,船中傳來一女子的歌聲:“寒蟬 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摧發 。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沈沈楚天 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 楊柳岸、晚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 風情,更與何人說。”那是柳永的《雨霖鈴》,是婉約派離別詞 中的佳作,聽來千回百轉,柔腸寸斷。 仙道心想,今夜明明是中秋佳節,怎么不是聽到悼亡詞就是 離別詞?難不成是因為身處亂世之故?真是掃興。 他看了看身邊坐著的流川,流川一直默默地望著前方,仙道 也無從窺視他的表情,只希望他沒有被這些傷懷之作感染,他振 作精神,道:“流川,我們一起吟誦蘇軾的中秋詞,如何?” 流川搖了搖頭,道:“我不會。你自己吟誦罷。” 仙道點頭說:“好。”他站起身來,大聲道,“明月几時有 ,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昔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 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 ,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 ,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他吟罷《水調歌頭》,沉默了好一會兒,側頭俯看著流川, 說:“流川,死生契闊,不離不棄。” 流川聽到這八個字,像被針刺了一下,猛地抬起頭來,凝視 著他。 仙道被他看得有點不自在起來,說:“不行嗎?” 流川很快便恢復了淡漠的神情,道:“你不想回自己的時代 去了?” “起初,我的確很想回去,現在不想了。為什么我會到這個 時代來,為什么我會遇到流川你?總有原因的吧?所以,不論是 生,不論是死,不論是聚,不論是散,我們都不要分開,好嗎? ”他這時把彥一那句危言聳聽的預言完全拋在了腦后,只想聽到 流川相同的承諾。 過了良久,流川道:“你說過,我一生都會奔波勞苦。” 仙道見他久未應承,以為他顧及的是什么,聽了這句話,不 由釋然,說:“那就一起奔波勞苦,一起改變這種命運,一起改 變這段歷史。我不是欠你一條命嗎?我用這一生還給你。” “好啊。我接受。” 流川始終繃得緊緊的臉,這時露出了淺淺一笑,在仙道看來 ,簡直是云開見月、霧散見天,他想,應該沒有什么可以拆散他 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