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道隨那家將走到一間極寬敞的大屋外面,一眼便看見正 對著大門的書架上擺滿了書,這里想必是建王的書房。 油燈下,建王身著一襲灰袍,輕裘緩帶,坐在書桌前,正 在看書。 這時的他,全然沒有了下午射箭時的英武之氣,倒像個滿 腹經倫的飽讀書生,仙道不由想,古人莫非都是文武全才型的 ? 家將恭敬地對建王說:“王爺,人帶到了。” 建王抬起頭來,點了點頭,說:“讓他進來。” 家將看了仙道一眼,等仙道走進書房,轉身離開。 建王說:“還未請問閣下尊姓大名。” “我叫仙道彰,我朋友叫櫻木花道。我們真的不是金人的 奸細,是未來人,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仙道聳了聳肩,說 ,“事實就是如此。” 建王站起身來,寒如冰剪的目光直視著他,說:“你口口 聲聲說自己是未來人,對臨安城發生的大事均略知一二,你可 知道我是誰?” 仙道一怔,說:“你手下的人叫你建王爺,不是嗎?” 建王點頭道:“沒錯,我叫流川楓,是建王爺,也是本朝 嗣君。” 仙道第一眼見到流川,就想:所謂的王公貴族,應該就是 這個樣子的。但流川身上,似乎有另一種更能引起他注意的特 質,仙道現在終于知道那是什么了,那是一種君臨天下的王者 之氣。 他現在雖然尚未登基,但一個人日后會有什么氣象,舉手 投足之間總能看出一些蛛絲馬跡。 仙道連連點頭,恍然說:“怪不得你會生氣……當今皇上 沒有子嗣,你是從太祖一系過繼的,對不對?” “沒錯。” “我沒記錯的話,你將會在后年登上皇位。” 流川說:“后年?”他俊美的臉在昏暗的油燈下閃爍著明 滅未定的光,說,“你既然是來自八百多年后的人,一定知道 歷史對我的評價了,不妨說出來聽聽。” 仙道苦笑著說:“我怕我照實說,你會殺了我。” 流川冷冷地說:“你不說,我一樣會殺了你。你據實說, 我反而會網開一面。” 仙道遲疑著說:“真的嗎?據我所知,做皇帝的,都不喜 歡聽真話,喜歡聽歌功頌德。” “偶爾也有例外。何況,我還不是皇帝。” “那我照實說了?” 流川有點不耐煩起來,說:“你也算堂堂七尺男兒,怎會 如此羅嗦?” 仙道心想,做皇帝的人脾氣都比較差這一點,看來后世的 影視劇并沒有瞎編亂造。 他不知該怎么說,如果眼前這個人將來是個昏君,那也就 罷了,但剛好相反,他和這個朝代一樣尷尬:始終擺脫不了的 外來牽制,從來不曾放棄的壯志雄心,以及終究不可避免的悲 劇結局。 如果這個尷尬的人只是個面目可憎、不學無朮的人,那也 同樣罷了。但偏偏不是,他英俊、清雅、高貴、聰明、冷靜、 敏感、勤奮、心懷大志……雖然已經見識了他的喜怒無常和超 壞脾氣,仙道還是毫不吝惜把自己記得的褒義形容詞都用在了 流川的身上。 他嘆了口氣,說:“在我們那個時代,這個時期被稱為南 宋。你會是這個時期最有作為的皇帝,當然,和之前之后的一 些明君賢主,如秦皇漢武、唐宗宋祖等,還無法相提并論。” 流川沉默了好一會,說:“我無意和歷代賢君相提并論, 只想知道,被金人奪去的半壁江山,能否在我手中收回?” 仙道肯定地搖了搖頭,說:“不能。恕我直言,你雖有萬 丈雄心,且身體力行,卻仍是勞而無功。” 流川淡淡地說:“你的意思是說,我會操勞一生,卻終究 志無可酬,勞無所獲?” “大概是如此。” “那我還辛苦什么?做一個昏君簡直易如反掌。” “我雖然不是歷史學家,不過,我猜,如果你不作為的話 ,南宋恐怕撐不到百年之后。” “我們大宋皇朝只有百年基業?” 仙道想了一下,說:“大概是一百一十年吧。” “被金人所滅?” “不,是蒙古人。所以,你也沒必要太在意,蒙古人建立 元朝,后來又被漢人所滅,建立明朝﹔明朝又被金人的后裔滿 人所滅,建立清朝﹔清朝后來……總之,就是這么循環往復的 。” 流川沉呤著說:“蒙古人 ……竟然是蒙古人。” 仙道看著他清雅俊秀的臉,心想,皇帝果然不是好當的, 這么年輕就要想這么困難的事。 他現在很后悔沒有認真讀過一本南宋史或宋皇列傳之類的 書,既然已經來到了這個朝代,不如幫流川一把,反正閑著也 是閑著。 想到兩年之后,流川就要獨自掌管這個偏安一隅、風雨飄 搖、內憂外患的國家,他不由輕輕嘆了口氣。 流川聽到了他的嘆息聲,說:“你同情我?” “不,是佩服你。就算我說你一生勞而無功,你仍會選擇 做個辛苦皇帝的,對不對?” “對。在這山河破碎的多事之秋,唯有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 仙道點頭說:“我能理解。你們這個朝代最后一位狀元文 天祥,在被元世祖處死之前,曾寫過一首有名的詩,里面有一 句: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我一直生活在和平年 代,卻也可以體會,亂世之中,身為男兒的確不可率性而為, 何況是一國之君。” 他突然想到了另一首有名的詞,說:“在我們那個時代, 有一個建立了丰功偉業的大人物,他有一首詞,我覺得很適合 你,是這么寫的:‘西風烈,長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馬蹄 聲碎,喇叭聲咽。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從頭越 ,蒼山如海,殘陽如血。’你現在的心境,想必和他那時也差 不多。” 流川在這首《 憶 秦 娥 》中 ,聽出了一種類似魏武帝 的悲涼慷慨之氣:馬蹄踏不碎蒼山,喇叭吹不起殘陽,更何況 蹄聲零碎,號音嗚咽……他是個心高氣傲之人,終其一生,絲 毫未想過要向命運屈服,但這時聽到這首詞,想到山河破碎、 身世浮沉,雖壯志未折卻無奈前程叵測 ,不由點頭說:“雄 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真是好詞。” 仙道說:“說到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以我個人為例,就好 像我當警察,也就是捕快,明知壞人是捉不完的,還是要繼續 捉下去…… ”他說到這里,只聽遠處呼喝聲、刀劍拳腳相交 之聲不絕于耳,且聲音越來越近,很快就到了附近。 他不由看了看流川,流川神情鎮定,毫無半點緊張慌忙之 色,看來也是個久經陣戰之人。 過了片刻,外面的打斗,聽來越發激烈,仙道忍不住說: “你們建王府的人不會喜歡半夜習武罷?還是經常有人到府上 來刺殺你?” 流川淡淡地說:“你猜呢?” 仙道聽他的口氣,知道是后者,沉吟半晌,說:“難道是 秦檜派來的?歷史書上說,他一直反對皇上立儲,尤其對你沒 有好感。也對,他是個死硬的投降派,而且早就有了不臣之心 ,又厲行特務統治,怎么會喜歡你這樣的皇子?” 流川黑亮的眼睛一直凝視著他,他這時真的開始相信仙道 是未來人了,說:“你說的大體沒錯,只不過,秦檜已經死了 五年了。” 仙道拍了拍自己的頭,說:“對啊,現在已經是紹興三十 年了,那個大奸相早就死了。不過,他的余黨很多吧?” 流川點頭說:“豈止是多,如今整個朝廷充斥的都是主和 派的人,且差不多都是秦檜的門生下屬。這些年來,主戰派的 人几乎被他排擠殆盡。” 仙道看他眉目之間微露憤恨之意,可以想見他一直以來的 步履艱辛:當今皇上對他猜疑少信,位極人臣的秦檜對他忌恨 打壓,始終抑制于心的北伐信念,眼睜睜地看著志同道合之人 風雨飄零…… 這時,外面的 殺聲更為清晰響亮,好像就在書房門口, 仙道說:“你到現在仍無懼色,是相信你的部下一定能殺退刺 客,還是認為刺客武功低微,不足以懼?” “都不是。通常能闖到書房前的刺客,武功已經不弱。害 怕又有何用?大不了身首異處就是。” 仙道呆了一下,說:“你倒想得開,我還以為你會忍辱負 重,沒想到也是個和櫻木一樣的莽撞之人。” 流川不以為然地說:“大丈夫生存世間,豈能貪生怕死? ” 仙道只好說:“是是,你豈止是大丈夫,還是天之驕子。 反正你能活到68歲,死不了的。不過,我還是出去看看。” 仙道走到屋檐下,一個蒙面黑衣人提刀要沖進書房來,仙 道想也不想,身體左轉,左腳外展,右腿迅速側踢出,足背踢 中對方的胸部,那人遠遠地飛了出去,啪的一聲落在庭院外面 的地上。 仙道笑了笑,自言自語道:“好像也稀松平常。” 只聽身邊一個淡漠的聲音說:“不是他武功低微,是你身 手了得。那是什么武功?” 流川不知什么時侯也走了出來,仙道轉頭看了看他,說: “是嗎?你說我身手了得?這是跆拳道里的側踢腿,是我們那 個時代很實用的功夫,所謂跆,就是用腳踢,踏﹔拳,就是用拳 刺或破,很帥吧?我這個人比較沒耐性,喜歡速戰速決,所以 ,對跆拳道最感興趣,學得也最好。不瞞你說,整個刑警隊都 找不到對手,還拿過比賽冠軍 ……” 流川好像在聽他說話,又好像沒有聽,他背著箭囊,手持 弓箭靜靜地站了一會兒,開始瞄准庭院里的一個蒙面黑衣人。 仙道吃驚地說:“流川,不,王爺,你不會想把他們當場 射死吧?” 流川凝神看著那個黑衣人,說:“你說呢?他們來殺我, 我為什么不能殺他們?” 仙道身為刑警,每逢在現場追捕凶犯時,對方若不是罪大 惡極,不到萬不得以,是不會選擇開槍當場擊斃凶犯的。 然而,這是古代,而且,如流川所說,這些人是來刺殺他 的,他算是自衛。 更何況他是王爺,想怎么做,實在不是仙道這個性命還懸 在半空中的未來人能管得了的。 流川揚聲說:“你們聽著,再不停手,就別怪我箭下無情 了。” 雖然打斗之聲極是吵鬧,但也奇怪,流川清冷的聲音在靜 夜中卻可以壓住這些嘈雜聲,清清楚楚地傳到在場每個人的耳 中。 只見那個一直被流川的箭頭瞄准著的黑衣人停下手來,他 一停手,其余的刺客也紛紛罷手。 那黑衣人對流川道:“擒賊先擒王……不愧是建王爺,竟 然看出我就是今晚刺殺你的帶頭人。早就聽聞建王爺的箭朮天 下無雙,乃京城一絕,我正想見識見識。” 流川道:“好,我就讓你得償所愿。” 他說話間,一箭射出,那支箭從仙道眼前嗚咽著飛過,在 靜夜里以極速穿行著,然后,在那黑衣人還來不及露出驚駭神 色之前,直沒入他的心臟。他到臨死前,終于露出了恐懼的神 情,艱難地伸出右手握著胸前的箭簇,看著流川,說:“你… …”就此倒地身亡。 流川說:“還有沒有人想試試?” 這一幕別說是其他刺客,就連仙道這個見多識廣的現代人 也目瞪口呆。 他在白天已經見識過流川像自動化控制一樣精確中的的箭 法,但看他這樣干脆利落地當眾射死一個已經罷手的大活人, 且面不改色,就連和亡命之徒面對面不計其數次的仙道,也差 點緩不過神來。 他看著流川長身玉立地站在屋檐下,俊美的臉在柔和的月 色下,發著青玉一樣的淡淡光芒,如此翩翩佳公子,卻也如此 果敢殘忍,他不由想,做皇帝的人是不是天生就這么殘酷決斷 ? 這時,建王府的一個家將說:“你們還是盡早放下兵器投 降。我們建王爺的箭朮可以百步穿楊,你們逃不了的。” 頓時,只聽“ 當 當”之聲次弟傳來,眾刺客手中的刀 劍一一落在了地上。 仙道想,這就是所謂的不戰而屈人之兵了。 然而,在他看來,使刺客們失去斗志的不是流川的箭朮, 而是他逼人的氣勢和凌厲的眼神。 就連仙道都相信,如果這些人不罷手,就會被流川當作活 靶一一射殺。 只聽流川說:“把他們綁起來,和那個死了的帶頭人一起 ,連夜送到刑部去。聽清楚沒有?” 眾家將應了聲是。 流川走回書房中,仙道也跟了進去,只是看著他,沒有說 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