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十三個瞬間
(三十三)

作者﹕仙奇島

    這個時侯,在白馬岳的原始森林里,流川聽到了一種異樣的
聲音。

    那聲音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迫近。

    他循聲望去,看到前面不遠處,在數棵生長密集的大樹的樹
干間,因終年不見陽光而堆成山狀的積雪,有生命似地在抖動著
、撕扯著。

    他看著這一幕,突然靈光一閃,記憶切回到十四年前。

    那時也是這樣的場景,10歲的流川看著很害怕,對父親說:
“爸爸,那雪怎么啦?”
    流川凌握著兒子的小手,平靜地說:“它生氣了。”
    小流川吃驚地問:“雪也會生氣嗎?。”
   “當然。小楓,別害怕,很快就沒事了。”

    小流川似懂非懂地看著父親。

    那時的他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這一刻卻明白:他遇到雪崩
了。

    當時當地,身為山岳攝影家的流川凌自然清楚正在發生的是
什么。

    他看著積雪向他們壓過來時,心中卻異常寧靜。

    天地之間,仿佛只剩下他們父子倆。

    只要再過一會兒,一切的痛苦都會被這純白的自然之物埋藏
。

    他想,這可能是老天爺的安排,讓他得以帶著他最心愛的兒
子,以這種純潔的方式離開這個世界。

    這樣也好,這個世界是如此的難以把握,小楓可以幸運地逃
脫那些苦難了。

    他看了兒子一眼,心想,那么,就這樣吧。

    就在積雪排山倒海地向他們襲擊過來時,流川凌被兒子黑亮
的眼神震住了。

    他知道自己沒有權利處置兒子的生命。他自己的人生很失敗
,不等于兒子將來也會重蹈復轍。

    小楓也許會遇到一個比他自己還愛他的人。他不能剝奪兒子
獲得這種幸福的可能。

    流川凌驀地清醒過來,攔腰抱起兒子,以他作為棒球運動員
的速度和山岳攝影家的靈敏度向森林外跑去。

    那平日在他眼里純美潔淨的高山之雪,向他們露出了猙獰的
獠牙,流川凌只能拼命地跑著。

    父愛使他發揮出了不可思議的潛能。

    他終于贏過了時間。

    當他抱著兒子跑出森林時,猛地扑倒在雪地上。

    他筋疲力竭了。

    在這千勻一發的時刻,流川恢復了他在這片森林里失去的那
部分記憶。

    他的父親最終還是決定從死亡那里逃離。

    他雖然挽救了兒子,自己卻用盡了力氣,最終沒能活著等到
遇難求助隊的到來。

    流川終于能明白父親那時的心情了。

    死亡并不可怕,但正因生存需要更多的勇氣,生存也許會比
死亡更有價值。

    他選擇了生存,卻沒能逃過死亡的天羅地網。

    剎那間,流川想到了仙道。

    在這種時侯,他才發現,他是多么喜歡仙道動輒笑得比陽光
還燦爛﹔喜歡他悠閑地躺在草地上晒太陽﹔喜歡他不動聲色地和
自己計價還價﹔喜歡他即便沒有輸,也好脾氣地向自己甘拜下風
……

    當然,他最刻骨銘心的,是仙道流淚的表情。

    流川清楚的記得,三個多月前的那天晚上,在酒吧里,當他
說起10歲以前的事時,仙道的眼淚一滴滴地落在他面前的啤酒里
。

    仙道后來喝光了那杯酒。

    味道一定很苦吧?

    仙道……



    同一時間,在東京的仙道渾身一震。

    他在冥冥中似乎聽到了流川呼喚他的聲音。

    他直覺流川遇到危險了。

    他也終于領悟,那天流川臨走前,那種欲言又止的表情代表
的是什么。

    他并不只是回長野看看那么簡單,他一定還想去那個造成他
記憶封閉的地方。

    仙道相信自己沒有猜錯,流川這時一定在白馬岳的原始森林
里。

    他急忙對遠藤博士說:“博士,流川……流川可能在白馬岳
。”
    遠藤博士吃驚地說:“他還是到那里去了?”
    仙道快步向前走著,邊走邊說:“我想是的。”
   “小彰,快點和那里的遇難求助隊聯系吧。”
   “我知道了。”

    仙道拿出手機,先撥了流川的行動電話,沒有應答。

    他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不能再遲到了。

   “越野,我是仙道。山岳遇難救助隊也是你們警察體系的吧
?請你務必幫我聯絡到北阿爾卑斯北部遇難求助隊,在白馬岳的
原始森林附近可能有人出事了……是流川,對……拜托你了。”

   “澤北,我是仙道。你盡快准備一架直升機……我們到北阿
爾卑斯山的白馬岳去……流川可能出事了……別的事以后再解釋
給你聽。我和南烈15分鐘后趕到你那里……對了,先別告訴小茜
,免得他們家的人擔心。”

   “南烈,我是仙道。你在醫院嗎?快點趕到澤北的飛行俱樂
部去……對,一起去白馬岳。流川可能在那里出事了……什么,
還有手朮?這么大的醫院,難道就你一個外科醫生?如果你不去
,我保証你會比失業更慘……就這樣說定了……15分鐘之內啊。
”
 
    他挂完第三通電話時,已經走到了停車場。



    流川扑倒在雪地上。

    他很想爬起來,但覺得四肢酸軟無力。

    為了能逃離雪崩,他跑得體力透支了。

    但他的意識卻很清醒。

    那時,父親也是這樣,想站起身來離開雪地,卻無能為力。

    當時的他邊哭邊拖著父親的手,想把他拉到登山路上,但怎
么也拉不動。

    后來,父親把他抱在懷里。

    接著,天漸漸地黑了,在冰寒凍骨、如濃墨般漆黑的深山夜
里,他感到父親的身體漸漸地冷了,接著是他自己的四肢、心臟
開始失去知覺,然后是他的意識。

    天地混沌一片。

    現在,這個過程又重演了。

    這一次,面對的只有他自己。
 
    他的眼角余光看到背包上那個兔形鎖匙扣,艱難地伸出右手
握緊。

    他的意識開始模糊起來。

    他想,他也許會死。

    如果他死了,那個送他鎖匙扣的人還是可以活下去吧?



    在直升機上,南烈和澤北已經聽仙道簡單說了流川的過去。

    他們都沉默著。

    怎么想得到,那個在球場上被稱為“攻擊之鬼”的人竟會有
這樣的過去?

    一直以來,他們覺得,流川的冷漠是天性使然,是為了把自
己同其他人隔離開來。

    但也許不是這樣。

    他一直都比任何人更接近生命的本質。

    南烈和澤北都是因全國大賽而認識流川的。

    南烈因流川重新找回了打籃球的樂趣,他到今天仍然感激不
盡。

    澤北呢?全國大賽之后,他和流川在一起的時間,甚至比仙
道還多。他和流川是大學里的隊友。他也實在難以想像,那個對
所做的事認真熱情至極的人,原來有著不堪回首的過去。

    南烈說:“也許流川只是想登山,什么事也沒有。就算真的
遇到雪崩,也許遇難救助隊的人已經找到他了。他不會有事的。
”
    澤北也說:“是啊。我也不相信流川會出事。南烈那一肘夠
狠吧?流川都昏倒了,不還是打滿下半場?他這么頑強,怎么可
能出事?”
    南烈拍了拍澤北的肩,說:“澤北,拜托你別說那件事了。
你難道要我一輩子都背著這個包袱?小心我以學長的名義叫水澤
拋棄你。”
    澤北笑起來,說:“南烈,如果你敢這么做,我更不會放過
你的。”

    仙道看著艙外。

    他知道南烈和澤北說話是為了讓他寬心。

    但他怎么可以寬心?

    他恨自己為什么不堅持和流川一起來長野。就算流川再不高
興,總比現在生死未卜要好。他想,這個時侯,流川可能已經恢
復了最可怕的那段記憶。那樣的記憶,和死亡息息相關的記憶,
他面對的時侯,會害怕嗎?

    也許他已經體會出了他父親那時的心情,這樣反而可以和可
怕的災難爭奪生命。

    流川,別出事啊。

    澤北說:“仙道,就要到了。但很難看到東西啊。山上到處
都是霧氣,而且不是樹就是雪。”
    南烈看向窗處,說:“但現在已經是下午四點,過一個多小
時天就要黑了。”
   “幸好我的駕駛技朮還行,我飛低一點,你們倆要睜大眼睛
看啊。”

    他們的直升機這時已經飛到了白馬山域上方。

    澤北盡量地超低空飛行,在白馬岳的原始森林四周盤旋著。

    仙道目不轉睛地看著艙外,山間的暮色來得早,雖然只是四
點多,風已經很大,不能打開艙門。他聽到山風在艙外淒厲地穿
梭著,好像要灌進他這時空蕩蕩的心里。

    突然,他的心猛地一跳,說:“我看到了。那里,南烈,你
看到了嗎?”

    南烈朝著他目光的方向,看到在一片原始森林外面的雪地上
,有一個黑點。

    看來像是個人。

    南烈說:“澤北,怎么辦?”
    澤北說:“都是雪,沒法停啊。只能用救助軟梯放你們下去
了。”

    澤北漸漸飛到了雪地上方,仙道和南烈投下救助軟梯,相繼
下了直升機。

    仙道跑到流川面前,流川的臉半藏在雪和衣服里。

    仙道半跪著把他抱起,看著他冰冷蒼白的臉。

    南烈觸了觸流川的鼻息和前額,說:“他這是太累了,高山
的寒氣又重,加重了疲勞。仙道,快點把他弄上直升機吧。流川
的體溫再繼續下降的話,會凍壞的。”

    仙道抱起流川,南烈向一直在附近開著直升機超低空徘徊的
澤北揮著手。

    澤北向他們飛過來。

    就在這時,一行十几人從登山路方向走來。

    看來是遇難救助隊的人趕到了,不愧是救助隊的專業速度。

    為首的是個中年粗壯男人,看來是這支救助隊的隊長。

    他對仙道說:“我叫小林,是白馬山域遇難救助隊的隊長。
你就是東京越野警官的同學吧?”

    仙道點了點頭。

    小林上前看了看流川,說:“趕快把他弄到直升機上。千葉
,你也一起上去,給他注射強心劑。”
    南烈說:“我是醫生,山下有急救的設施嗎?”
    小林點了點頭,說:“有啊。有醫生在最好了。你們快點上
機吧。”

    在遇難救助隊隊員的幫助下,仙道、南烈和那個叫千葉的遇
難求助隊隊員把流川運送上了直升機。

    在直升機上,由千葉做助手,南烈開始對流川進行簡單的急
救。

    仙道用手輕輕地撥開流川被雪水弄濕貼在額上的頭發。

    他想起那年全國大賽時,流川被南烈撞傷后昏迷不醒,他也
做過類似的動作。

    不同的是,南烈現在成了搶救者。

    他忍不住去握流川的右手。流川的右手緊握成拳。仙道掰開
他的手指,看到流川手里握著的,是那時回郡山的路上,自己送
給他的那個兔形鎖匙扣。

    仙道側開臉,淚水奪眶而出。



    2003年2月初的一天,仙道走進流川的病房,見他正在看《
阿爾卑斯山》攝影集。

    仙道問:“流川,你最喜歡哪一幅作品?”
   “都很喜歡。但最喜歡的是《森林里的陽光》。”
   “真是心有靈犀。”
    他走到窗前,拉開了窗,回頭對流川說:“流川,南烈說你
很快就可以出院了。”
    流川點了點頭,走到他的身邊,看著外面,說:“春天就要
來了。”

    仙道看著窗外那棵大樹,再過些時日,也許就會長出新葉。

    是啊,春天就要來了。

    他想到了他們和春天定下的那個約定。

    2003年3月25日,一起回中之森去。

    到那時,美英對伊拉克的戰爭也許已經打響。

    他不由想起了2001年9月11日的那個晚上,流川向他承諾會
好好地活下去。

    他們總是恰巧在這個世界發生災難的時侯,互相得到理解和
更接近幸福。

    但仙道從來沒想過,要這個世界傾一座城或傾一個國家來成
全他們。

    他一刻也沒這么想過。

    在這個紛繁復雜的世界里,他們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倆個小人
物。

    所以,1999年的夏天,在美國的直升機上,澤北的話可謂一
針見血:他是這個世上最胸無大志的一個人。

    他自問無力也無心去拯救這個世界,但他至少可以和自己所
愛的人一生不離不棄,為這個千瘡百孔的世界增添一段執手攜老
的傳奇。

    這就夠了吧。

    這時,有人敲病房的門,仙道揚聲說:“請進。”

    推開門的是南烈。

    在他身邊站著的是澤北和水澤茜。

    水澤茜的手里,握著一束開得絢爛奪目的鮮花。

    是啊,春天真的就要來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