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魅

    我的手從未碰過弓弩獵槍,我甚至從未見過真正的狩獵者。因
此,我對狩獵總是充滿了最原始的茫然。在面對獵物的那一瞬間,
獵人心中閃過的是怎樣一種滿足或興奮?在看到羽箭破空刺下的那
個剎那,獵物感受到的又是怎樣一種恐懼或絕望?不,這些相較于
接下來的這個故事而言,都是太過細微的斷章,甚至,根本算不上
悲哀。所以,這些東西,不問也罷。

    一個完整的狩獵,至少應該包含兩個角色,一個是狩獵者,另
一個無疑是獵物。這兩者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算是一組反義詞。然而
,這個故事里的兩個人卻同時扮演著狩獵者的角色,也就是說,在
雙方的眼中,對方都是獵物。虛虛實實,真真假假。為了提防面前
隨時可能出現的陷阱,兩個人都走得太過謹慎,反而忽略了對方捧
在掌心里的真心。即使有時四目相對,為的也只是窺探對方的破綻
,全然不知在這一瞬,人世已悠悠千年。

    大都會的夜濃艷卻冷漠。在這樣的氛圍里,迷失是很自然的吧
。

    你說呢,狩獵者?



    夜已經深了,但對于都市來說,這個時候或許才預示著戲劇的
上演。這是澀谷最繁華的一條街道,無數流動的霓虹艷麗的几乎不
真實。夜的顏色被擠的褪了,淡了,天地間全是一片嘈雜的光亮。

    仙道慢慢的在街上走著,不時在櫥窗邊停留片刻。嘴角是輕輕
揚著的,眼睛卻若有所思。

    雖然已經有兩年沒有接觸這個城市了,迎面吹來的風卻仍是像
從前那樣熟悉而令人愉悅的。金錢與欲望構成了這座城市的框架,
使它看起來活象一只體態臃腫的獸,危險的外表下躲藏著同樣危險
的內在。

    這次突然的歸來原本并不在仙道的計算之內。五天前的這個時
候他還在位于法國昂蒂布角的別墅中絞盡腦汁的想要修好心愛的釣
竿。在昂蒂布角人的眼中,仙道是個溫柔和藹的大男孩,從不惹是
生非。那兩年里仙道過的很平靜很安閑──事實上,如果不是因為
那些不速之客的話,仙道可以一直這么安靜下去。但他自己也清楚
,這一天終究是會來的,遲早的問題而已。


    那是個很漂亮的早晨,敲門的也是個很漂亮的人。柔軟的栗色
頭發,透亮的藍色眸子──如果日本警察所有人都有這樣一張好臉
,自首的人不知會增加多少。藤真健司。仙道在心里嘆道,還是被
他找到了。

   “仙道彰。”藤真從容的微笑道,“通緝了你兩年,今天總算
見了結果。被稱為狩獵者的你,一定沒有想過自己還有成為獵物的
一天吧。”
   “是啊。”仙道神態自若,“整整兩年,真是辛苦你們了。”
   “為了今天,再怎么辛苦也是值得的。”藤真依舊不動聲色,
“對于怎么處置你,有兩條路可供選擇,你要聽聽嗎?”

    仙道挑起眉──兩條路?什么意思?

   “這次我們希望能夠一舉端掉全日本最大的黑社會集團藍月山
谷。憑你在黑道中的關系和老練程度,幫助我們瓦解藍月山谷應該
并不困難吧。”
   “你的意思是要我去臥底?”仙道歪起嘴角。
   “不錯。”藤真盯著仙道的眼睛,“如果你不接受,那很抱歉
,現在門外已經有120名警察恭候大駕了。你慢慢考慮吧,我不著
急。”
   “藍月山谷啊……” 仙道若有所思的笑,“就是有流川楓的那
個么?”
   “你認識他?” 藤真揚起眉,“這個流川楓是藍月山谷的第二
把手,聽說是個相當厲害的家伙。”
   “以前會過。他是我手中逃脫的最漂亮的獵物。” 仙道托著腮
出神的望著窗外,“的確很難對付。”
   “那么你選擇哪一條?”藤真從容的望著對面的男子,“馬上
被捕,還是繼續你的狩獵?”
   “……你覺得我會選擇哪一條?” 仙道不得不承認藤真健司的
確是個厲害角色。
    藤真笑起來,然后,從容的站起身:“那就走吧。”


    這就是仙道為什么會突然回來的原因。不過話說回來,對于這
個城市,仙道是發自內心的喜歡著的。喜歡她的一切──美艷、繁
華、喧鬧、黑暗、頹靡──甚至她的殘酷。就好象一個反復無常的
情人,危險,卻是誘人的。

    或許在下一秒鐘,當自己走進藍月山谷的時候,就能夠再見到
流川──但事實上,仙道寧愿跟流川的重逢是街道上偶然的相遇,
而不是這樣,在一個刻意的時間,刻意的地點,懷著一份刻意的心
情去赴一場刻意的會見。不,這應該不算逃避──畢竟,仙道從未
逃避過任何一個獵物。但這樣一來,是否意味著,流川對于自己來
說,并不只是獵物那么簡單?這個問題思考起來就像在回憶一個隔
夜的夢,影影綽綽的,無法連成一個完整的畫面。一直沒有理會那
一點莫名的心境,因為,誰知道把那些影影綽綽的東西撥開以后,
顯出來的會是什么?

    習慣了把任何事情看透的他,這個時候卻惟獨不需要一雙慧眼
。


    走進約定的地點,仙道抬腕看看表──時間剛剛好。周圍已經
有了些人,都是以前沒有見過的,想必都是些不起眼的小角色。不
知今晚藍月山谷的老大崛口隆一會不會來──不過憑那個人,還夠
不上成為獵物的資格。聽說那家伙剛上台不久,但威信就已經非常
高了,而且他正策划著鏟除異己力量。想到這里,仙道居然有點失
望:這樣一個貌合神離的組織,恐怕還不等他著手分裂,自己就會
提前瓦解──這樣未免太無聊了。

    目光懶懶的繞了一圈,最后停在了角落里一個名叫早川信的家
伙身上。早川信以前跟仙道的關系不錯,所以他是除了藤真以外唯
一一個知道仙道此行真正目的的人。當然,以仙道的精明,絕對不
會做虧本生意。因此早川信進藍月山谷的目的,仙道同樣了如指掌
。簡單的說,跟仙道沒有太大分別。早川為了他的老大松村護能夠
早日吞并藍月山谷,于是冒死潛入其中打探。不過藍月山谷的人心
思縝密,對于新來的人輕易不會透露重要信息,所以至今為止早川
對于藍月山谷仍然一無所知。早川跟仙道,雖然彼此都洞察了對方
的底細,但這么一來,兩人互相牽制,對于他們來說反而更加安全
。

    加入黑社會并不困難,困難的是如何取得別人的信任。崛口隆
一一直沒有出現,就連流川這個二當家都缺了席。由于仙道的老練
,一切都進行的很完美。正當一切即將結束的時候,半路殺出了程
咬金。

    流川在眾人的注目中匆匆走了進來。五秒種以后,他看到了屋
子正中央微笑著的仙道。眼睛接觸到那張臉的那一瞬,大腦微微的
頓了一下,然后,就像許多樂章那樣,那些已經陌生了的、不知名
的情緒逐漸聲勢浩大的漫延、洶涌、席卷過來。以為回憶早已死了
﹒碎了﹒散了,心卻仍是鈍的。只是感到單純的煩──這些煩悶好
象一條條青灰色的繩索那樣勒的他透不過氣來。

    勉強控制住最初的驚訝,流川偏過頭問一旁的人道:“他是干
什么來的?”
   “他說想加入咱們。”
    流川默然不語。半晌,他緩緩道:“……不能讓他加入。”這
樣的回答,可以說正在仙道的意料之中。
   “可以告訴我為什么嗎?”仙道的笑多少有點挑舋的意思,“
多我一個對藍月山谷來說不是什么問題吧。”
   “不行。”流川的聲音聽起來毫無感情的波動,“出去。”
   “……如果我要讓他留下來呢?”

    伴隨著聲音出現的陌生男子大概就是藍月山谷的老大崛口隆一
。

    仙道暗忖道,否則恐怕也不會那么囂張。看起來,崛口隆一跟
流川的分歧果然很大。自己在無意中充當了他們之間爭權奪利的借
口,這樣的巧合,對于現在的仙道來說真是一件大好事。

   “有人加入是好事啊!流川,是不是怕新人加入后危及你的地
位──哈哈,這是句笑話。”崛口笑嘻嘻的轉向仙道,“你可以加
入。不過我先提醒你,在藍月山谷,耍花招或是玩小聰明的代價都
是很高的。你懂了嗎?”
   “是,我知道。”仙道微微鞠一個躬,沖一旁的流川歪著嘴角
笑了一下。
   “這樣我也沒什么好說的。” 流川驀的站起身,徑自走向門外
,“你好自為知。”
   “多謝二當家提醒!” 仙道笑笑的朝門口喊道──不過他心里
清楚的很,以流川的個性,決不會這么容易就罷休。

    所以走出來的時候,他多藏了個心眼。


    剛剛轉過巷口,一只手已准確的按住了仙道頸邊的大動脈。略
低的體溫,修長卻并不軟弱的感覺。這几根手指只要稍稍用力,仙
道清楚后果是什么。但很奇怪的,他并不感到恐懼或是別的──甚
至連驚訝都沒有。而他手中的槍在那一刻也准確的抵在了那個人的
下腹上。

   “你來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手指緊了緊。
   “找你。”仙道輕輕撫了一下扳機。
   “你以為我跟那些人一樣白痴嗎?!”
   “你當然不是白痴。”仙道淡淡一笑,“你只是想的太多而已
。”
   “……但愿如此。”手指緩緩的松開了,“不過,要是你敢騙
我,我絕對不會放過你。”
   “要找我算帳?隨時歡迎!” 仙道笑嘻嘻的收起槍,“我想去
喝點東西,一起吧?”

    遲疑了一下,流川自黑影中走了出來。并肩走在燈火籠罩的街
道上,流川的心情卻絲毫不見輕松。憑他對仙道的了解,他可以斷
定仙道的突然來臨另有他意。像仙道這種人,突然的失蹤并不意味
著他懼怕對手。要他停止一切狩獵活動,唯一可能的解釋就是他突
然對那獵物失去了興趣。既然迫使他離開的壓力不可能來源于外界
,那么這次使他出現的原因也無疑不會是別人。從某種意義上說,
能夠主宰仙道的只有他自己。一切理由都僅僅只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而仙道也只不過是一個像其他人一樣自私的狩獵者。

    他太會演戲了。縱使是假的,也跟真的差不多吧。

   “這間BAR的感覺好象不錯。”仙道停住了腳步,“坐一會兒不
會耽誤你的時間吧?”說著根本不等流川回答,他就自顧自的拉著
流川走了進去。
   “還是老規矩怎么樣?” 仙道拉著流川來到吧台前,“你幫我
點,我幫你點,好嗎?”
   “麻煩死了。”流川皺眉──以前他曾經無數次的抗議過這條
所謂的“老規矩”,當然,抗議無效。
   “這樣我才知道你是不是已經忘了我啊!” 仙道一本正經的說
,“我可是一直記得你習慣喝的東西呢!──WAITER,請給這位先
生一杯藍湖仙蹤。”
   “一杯魂斷藍橋。” 流川頭也不抬的接道,“給他。”(插花
:魂斷藍橋跟藍湖仙蹤都是BOLS BLUE調的一種酒的名稱。)

    酒很快拿上來了。在曖昧的燈光下,兩杯酒深處波動的光與影
,使它看起來像是海的心。

   “……你果然還記得。” 仙道出神的凝視著晶瑩的玻璃杯,“
兩年了,好快。”
   “別說那些了。” 流川抬起酒淺淺的啜了一口,“我再問一遍
。你來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仙道笑著瞥了流川一眼道:“找你啊!”
    流川慢慢的靠到了椅子上,頭微微仰著道:“提醒你一點。”
頓了一下,他又接道,“狩獵者也有被獵物吃掉的時候。”
    仙道挑眉,眸中盡是玩味的笑意:“你是說我在你的眼中也是
獵物?──不過抱歉,我不喜歡角色互換。”

    流川正要說話,手機鈴聲尖銳的響了起來。接完電話后,流川
一言不發的站了起來。

   “什么事嗎?”仙道閑閑的啜了一口酒。
   “賭場那邊出了點事。”流川一邊說一邊披上外套,“響尾蛇
的人來找麻煩。”
   “你親自去擺平?” 仙道挑起嘴角,“正好。我很想看看你的
賭技有沒有退步。”
   “……那就別磨磨蹭蹭的。”



    位于歌舞伎町一番街的BLUE CORNER是藍月山谷控制下最大的
一家賭場,在日本黑道中極富盛名,因此也容易招惹仇家的挑舋。
不過,敢惹藍月山谷的家伙,想來也不會是等閑之輩。

   “……他是誰?”仙道微微皺眉看看坐在13號桌旁的人。

    滿臉橫肉,看上去雖然凶,但估計也就是飯桶一個。

   “響尾蛇的老大。”流川雖然沒什么表情,心卻沉了起來──
響尾蛇一直覬覦這個賭場。

    聽說他們的老大青田龍彥非常擅長賭博,今天想要擺平他,看
來并不簡單。

   “你就是流川楓?”青田一邊吞云吐霧一邊上下掃了流川一眼
,“怎么樣,有興趣跟我賭一把嗎?聽說你是賭場的王者,敢跟我
比比嗎?”

    流川一言不發的上前,坐到了桌子的對面。強烈的燈光、嘈雜
的周圍、紙醉金迷的空氣──所有喧囂的東西似乎突然的安靜了下
來。那一刻仙道突然那么強烈的感受到流川不屬于這里。一切黑暗
的東西潑到他的身上,最終只會像水一樣滑落下來。而他,依然干
淨的纖塵都不沾身。

   “輪盤還是扑克?”流川平靜的看著對面的人。
   “何必著急呢?我今晚有的是時間!”青田笑笑,“既然藍月
山谷那么好客,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先來輪盤吧!”
   “下注吧。”流川還是沒有什么表情。
   “我下五百萬。”青田繼續吞云吐霧,“黑,26。”
   “兩百萬。”流川十指交叉著握在一起,安安靜靜的道,“黑
,29。”

    雖然這已不是第一次看流川在賭場上的模樣,但仙道仍是不由
得覺得有一種奇異的新奇感。旋轉的輪盤繚亂了每個人的心志和思
想,旋出的卻是赤裸裸的欲望和野心。自己以前這些地方也沒少去
過,但此刻仙道最想做的卻是將流川拉出去,越快越好。盡管流川
來擺平這里是天經地義,盡管剛才是仙道自己要求跟他一起來。

    球飛快的旋轉著。最終,落入了黑色26的槽里。響尾蛇的人開
始大聲喧囂,流川卻仍是不動聲色的冷靜。

   “看來藍月山谷也不過如此啊!”青田放肆的笑,“早知道就
該把賭注換成這個BLUE CORNER嘛,哈哈哈哈……”
   “賭場上的規矩向來是三局兩勝,你難道連這個都不懂嗎?”
仙道閑閑的笑道,聲音剛剛夠上讓在場的所有人聽清楚。
   “哼,再來多少局都無所謂!”青田笑容一斂,“今天我要讓
你們顏面掃地!一千萬,紅,30!”
   “三千萬。”流川還是異樣的平靜,“黑,7。”

    當球輕巧的落入黑色7的槽里時,那些五顏六色的籌碼瞬間移
到了流川這邊。很精彩的賭局。就憑流川在賭場上這几下輕描淡寫
的動作,仙道覺得自己有充足的理由相信他是個完美的獵物,完美
到几乎讓仙道以為自己真的愛上了他。不過,只是“几乎”而已。
畢竟,誰聽說過獵人愛上獵物呢?這是個荒謬的世界,但,還沒有
瘋狂到這種地步。

   “決勝局啊……” 青田吐出一口煙,微微瞇起了眼睛,“牌桌
上決勝負吧!流川楓,讓我看看你真正的本事!”
   “既然是決勝局,那不如玩大一點。”青田拉過身旁的女人,
“我用我的女人做賭注!贏了我,她就是你的!但如果你輸了,這
家BLUE CORNER就要并入響尾蛇!怎么樣,二當家?你敢跟我賭這
一把嗎?”
   “這種貨色我不需要。” 流川淡淡的掃了一眼妖艷的女人,“
我賭全額。你輸了的話,就永遠不准踏上藍月山谷的地盤。”
   “一言為定!”青田得意的笑,“洗牌吧!”

    周圍靜了下來。空氣變的沉重而濃厚,油一般粘稠。充斥于空
間里的只有紙牌沙沙的摩擦聲,銼刀一樣粗糙冷硬。仙道此刻卻很
放松──未必是相信流川,他只是更相信自己的判斷而已。

   “開牌。”

    青田慢慢的翻過牌──非常不錯的運氣。五張牌里,有三張是
A。牌桌旁聚攏的人群開始七嘴八舌的議論──這么好的牌,這
BLUE CORNER今晚想必是非易主不可了吧。

    仙道微笑。

    在眾人的目光中,流川從容的翻開了面前的五張牌──黑桃10
。黑桃J。黑桃Q。黑桃K。最后一張──

    黑桃A。

    同花順。

   “是同花順啊!”“看來果然是藍月山谷技高一籌!”“響尾
蛇要霸地盤,下輩子吧!”“居然可以作到同花順!”“這……怎
么可能!?他是怎么做到的??!!”

    喧囂嘈雜里,仙道清清楚楚的聽到了流川的聲音,冷的,卻具
有壓迫性的力量。他的眸子冷冷的盯著對面的青田。

   “滾。”



    并肩坐在車里,仙道低頭看看在自己肩頭睡的不醒人事的流川
──真的難以想象這個睡相囂張的家伙就是剛才賭場里冷靜老練的
二當家。看他的樣子,分明只是個稚氣未脫的大孩子。現在這種感
覺很古怪──仙道竟忍不住的開始思考起來:除了獵與被獵,自己
是不是還應該關注一點別的什么東西?



    東京的夜生活緩緩拉開了大幕。仙道獨自坐在酒吧的吧台前,
托著腮出神的望著窗外浮華的一切。光怪陸離的衣飾,不同聲調不
同情緒的對話,疲憊的眼睛,嘈雜的空虛──不知是誰說過,東京
是這地球上,唯一一個正在享受著步向毀滅之路的城市。望著窗外
,仙道忽然感到愴然──如果有一天,眼前鮮活的一切全都毀了─
─燈光,人群,建筑,夢想──全都毀了,那么,現在所做的這一
切又有什么意義?總是要被毀掉的。無論是獵物,或是狩獵者。以
這樣的身份走向毀滅,恐怕連一個足印都不會留下。仙道端起面前
的酒一飲而盡。他知道這種心情叫做失落,然而究竟是為什么而失
落,他看不清。

    在藍月山谷臥底快有三個月了。這三個月里,仙道几乎試遍了
所有想的出做得到的辦法,試圖刺探到一點具體有用的情報,結果
卻只是四面碰壁。雖說早川信臥了快一年的底也沒有取得什么成就
,但回頭想想,總是有點不舒服。他們的防范太嚴密了,根本不會
輕易的相信任何新加入的成員。現在仙道面對的就好象一只海膽,
非但無從下口,而且一不小心就會被刺到。他清楚這一切都是誰的
安排。這次的獵物是前所未有的棘手,搞不好自己真會被吃掉。

    事實上仙道并不是一個急性子的人。正如所有老練的獵手一樣
,他有著異乎尋常的冷靜和敏銳。獵物有所防范這也是情理之中的
事。使他不快的只是流川對他的不信任。然而轉念一想,他又有什
么資格要求人家對他毫無保留?畢竟,他自己又談的上坦誠么?或
許等到什么都毀滅了,兩人才能做到完全的真摯吧。仙道自嘲的笑
笑──真是喝多了。要是流川在的話,一定又會罵自己是白痴。

    正在胡思亂想,手機響了。電話那頭的人聲音很冷,內容卻讓
仙道瞬間清醒了過來。

   “現在馬上過來。”電話那頭頓了一下,“有任務。”



    趕到約定的地點,流川已經等在那里了。仙道留神看看四周,
沒有別的人。

    流川也不多話,只是取出一張照片交到仙道手上道:“崛口隆
一要你去殺這個人。”

    仙道皺眉仔細看看照片上的人,完全陌生的一張臉。

    流川又淡淡的道:“你不必知道他是誰。總之我想,應該不會
讓你為難。”

    為難?為難什么?是流川話里有話,還是自己神經過敏?

   “那么他的身份……?”這必須弄清楚。
   “黑道上的。”流川背過身,又回頭到,“行動的時候,我會
跟你一起。”

    仙道只覺得想要狂笑──他還是這么不信任自己!不過,他是
對的。

   “是你的意思,還是老大這么安排?”
   “你問的太多了。”流川說完便徑自走了。

    背影消失后,仙道撥通了藤真的電話。

    聽完他的敘述,藤真沉吟了片刻。

   “可以行動。” 藤真緩緩開口道,“現在你要做的是絕對避免
他們的懷疑,所以──”



   “……這間賭場是他們地盤上的,所以他今晚肯定會出現。”

    流川話音未落,照片上那個人已經走了進來。仙道下意識的將
手探入了衣內。槍是冷的,手指輕輕的在那上面繞了一圈。他像一
頭豹那樣等待著一個絕佳的機會一躍而上,流川卻輕輕按住了他的
手臂。

   “你准備怎么做?”流川目光一閃──畢竟這是人家的地盤,
不好下手。
   “很簡單。”仙道一笑,“裝上消音器以后,找一個合適的位
置干掉他。反正這里那么吵,神不只鬼不覺的沒人發現得了。到時
候趁亂走人就行。”
   “不行。”流川的手稍稍用了點力,“太危險了。”
    仙道側過臉,眼睛直望進流川的瞳孔里去,半晌道:“……你
擔心我?”

    流川不語。

    仙道又笑道:“不管這是不是我自做多情,總之你可以放心,
勃郎寧型號的槍體積小容易隱藏,而且我的准頭應該值得信賴。放
心,一會兒就好。”
   “……那就別廢話了。”流川放開手,“快點。”


    這樣的任務對于仙道來說實在不值一提。一切都按計划進行著
,就像以前的許多次一樣。跟流川趁亂離開以后,身上忽然有一點
輕松,就像一個費盡周折登上山頂的人,一種極度疲憊過后的輕松
。

   “你現在要去哪兒?”站在燈火輝煌的新宿街口,仙道回頭看
看流川,“今天好象是新年哦。”
   “回家睡覺。”流川打個哈欠──新不新年跟自己有什么關系
?!
   “那我也回家好了。”仙道抬手攔下一輛計程車,“再見了?
”

    流川沒有回答。只一會兒,他便被淹沒在燈光與人的洪流里不
見蹤影了。



    回到家,躺在自己床上,仙道望著灰白的天花板發呆,怎么也
睡不著。

    或許是因為太累了,反而一時無法松弛下來。可是究竟為什么
這么累,他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床頭落滿了銀白色的月光,薄
而冷的,像細細的一層淺雪。一個人看月亮,再好的景致也不免帶
著點悲涼。

    那么如果是兩個人呢?仙道對著月光出了半天的神,突然一骨
碌翻身爬了起來,飛快的套衣服,關燈,鎖門,下樓──他不知道
自己這么做有什么意義,只是直覺的模糊的感到走這一趟很有必要
。


    坐在車里,他驀的想起了,兩年前的這個時候,他知道了今天
是流川的生日。

    流川對仙道的到來好像絲毫不吃驚的樣子,而且看起來也不像
他先前說的那樣要睡覺,因為當仙道踏進客廳的時候,發現玻璃小
几上放著一瓶BOLS BLUE和一只杯子。

   “……今天是你的生日對嗎?” 仙道的話說的很流暢,但他知
道自己開始局促了。這是不可理喻的。

    聽說夜晚能給人勇氣,然而要面對全部的自己,包括未知的部
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恩。”流川淡淡的答到,“我自己都差點忘了。”
   “自己一個人喝酒?”

    仙道下意識的瞟了一眼那瓶酒──不對,印象中的流川不是一
個嗜酒的人。不是他變了,就是自己變了。他能控制住自己,但他
能控制住流川永遠都是兩年前那樣么?

   “忽然想喝而已。”流川端起杯子吞了一口,“你要么?”

    仙道不知道自己那時怎么就那么沖動起來。他接過流川手里的
杯子放下,手沉重的壓在杯口上:“……少喝點,你有胃病的。”

    流川抬起眸子定定的看了仙道几秒鐘,然后重新拿回了酒杯─
─他憑什么管這些事?正要送到唇畔時,仙道第二次奪下了杯子。
幽藍的酒洒了出來,涼涼的滴落到仙道的手上。那一刻他突然不顧
一切了。

   “我愛你。”仙道聽到自己微微有點顫抖的聲音,“我愛你。
”

    這是自己生命中從未對任何人說過的三個字,但現在,他一下
子說了兩遍,對同一個人。

    流川震了一震,但瞬間便恢復了平靜。他微微仰起頭,眸中有
淡漠的嘲笑:“你說這個,想得到什么?”

    仙道當然知道流川指的是什么──他還以為現在的自己是狩獵
者的身份,他以為仙道這么說為的只不過是探聽藍月山谷的機密!
可是他不明白,仙道盡管是獵手,但,還沒有到那種靠出賣感情來
獲取利益的地步!

    仙道不由得寒心,但他不能不把話說清楚:“我要的是你。”
   “不。”流川搖頭,淡淡的笑起來,“我知道你真正想要的是
什么,但是,我不會給你。”

    聽到流川回答的那一刻,仙道忽然覺得恨──恨到必須毀滅一
點東西,他或是自己。在流川面前,總好象連靈魂都是赤裸的。雙
方都把彼此看的太透,然而歸根到底,人生在世,究竟什么是真,
什么是假?

    看著獵物落入自己處心積慮布下的陷阱,除了沒有快感的滿足
,又能得到別的什么?他一言不發的上前,扳過流川,狠狠的吻上
去,多少帶點復仇的意味。他清楚這樣是毀不了這個冷漠的人的。
但是至少,他可以毀了他自己吧?

    唇下的人非常冷靜,好象這個吻是像呼吸那樣理所當然的。沒
有回應,沒有拒絕──可仙道卻寧愿他驚慌失措,或是大發雷霆─
─怎樣都好,只是不要像現在這樣漠然。那張唇是冰冷的,無機質
的,沒有感情的。自己這個舉動對他來說毫無意義,可見,自己在
他心里也不過如此!一點莫名的恐懼漸漸淹沒了最初的恨。他更用
力了些。

    仙道承認自己當時的確有點失控。唇齒間漸漸有了血的味道。
這下,冰冷的不會再冰冷了吧。他吮吸著那一點微溫的淡淡的甜腥
。總是有點溫度了。他覺得痛快了些。

    只有在這段時間里,才能完全遺忘自己狩獵者的身份,心安理
得、名正言順的不說話、不思考。不去深究自己這個行為的含義,
不去理會到底為什么想要逃開狩獵者的陰影。

   “……你愛我,不是么……”仙道低語,唇一直沒有離開流川
的唇。

    他清楚無論現在再怎么瘋狂,等明天來臨時就會破滅的連碎屑
都不復存在。這份感情是見不得光的,就像曇花上的一點露珠,但
是對于感情來說,在一分鐘內消失和在一年中消失,并沒有什么分
別。

    這一分鐘過的很猶豫。兩個人心中的鐘表都在遲疑著一路走走
停停。然而再怎么矛盾,分針也有到站的時候。而就在那一刻,流
川的手冷靜的推開了面前的人。他用的力道并不大,距離就這樣一
點一點緩慢的出現,擴大。世界整個的顛覆了過來。涼的又涼了,
熱的又熱了,沒有什么東西會來燒灼理智。這個時候,說不好到底
有沒有徹底的清醒過來。

   “你的反應真是有意思。” 仙道依稀看到自己站在很遠的地方
沖流川笑著,很熟悉又很陌生。

    流川本來垂著的睫毛驀的揚了起來。聽到仙道的話的那一刻究
竟是種什么心情?輕蔑?嘲笑?冷漠?不屑?抑或是痛心?很少有
這種所有心情一擁而上的時候,所以不免有點失措。但這又有什么
必要呢?帶著面具的人生,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說回來,還
不就是那么一回事!

    自己當時是真的倦了,于是,不假思索的,一字一字的回答:
“我告訴你,剛才如果是另一個人對我那樣做,我會殺了他。”

    有些話,說的時候不但是要背著別人,也是要背著自己的。作
為狩獵者,用什么方法來捕捉獵物本來無可厚非,但如果要把獲得
獵物的手段里加進哪怕只是一絲的感情,那就意味著對自己的背叛
。當流川的回答深入內心的時候,仙道知道自己在愛了。然而在這
樣的游戲里,誰先愛上誰,誰便先輸了一局。

    先輸了的,是誰?



    大概是因為崛口隆一對仙道完成的那個任務比較滿意,所以漸
漸的也不像一開始那么防范他了。藤真那邊現在很容易交差,可仙
道對這個并不熱心。一切都太順利了,總讓人擔心前方的路上會不
會忽然冒出巨大的陷阱。而事實也証明了仙道的擔心并不多余。但
直到后來,仙道還是想不明白,既然一切都已步入正軌,為什么又
會突然出事?隱藏的那么好的身份,怎么說暴露就暴露?

    一切還要從那個晚上說起。



    剛洗完澡的仙道正准備關燈睡覺,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了
起來。拉開門,門口站著臉色蒼白的流川。

   “為什么要騙我。”流川緩緩開口道。

    臉上的不是憤怒也不是悲傷,卻比這兩者加起來的分量還要重
。

    而仙道在最初的愕然之后也意識到了流川到底指的是什么。

   “流川你聽我說……”仙道舔舔唇。

    周圍似乎陡然干燥了起來,任何語言都會被燒灼為一縷飛灰。
就算流川肯聽他說,他又能說出些什么緩沖的話?眼前的事實是明
擺著的,他卻總是下意識的認為真正的事實不是這樣。一切都太亂
了,根本整理不出頭緒。

   “你閉嘴!”流川驀的爆發了,“我早提醒過你不要玩火的!
”
   “你先冷靜點。”仙道不得不開口道,“這件事崛口隆一知道
了嗎?”
   “整個藍月山谷都知道了!”流川冷笑,“馬上就會有人來結
果你。”

    這種時候還呆在這里不走的不是瘋子就是白痴。可仙道已經走
不掉了。剛到門口,一支槍已越過流川遙遙的指向了他。崛口隆一
派的人果然說到就到。仙道皺緊眉,一時也想不出什么切實可行的
自救方法。看來今天自己真要命喪東京了。不管怎么說,能拖延一
會兒就要拖延一會兒。他倒還不至于先亂了自己的方寸。

   “這里沒你的事。” 流川的聲音搶先響了起來,“告訴崛口隆
一我會處理這件事。”
   “對不起。” 那人紋絲不動,“老大說過了,誰要阻攔格殺勿
論,二當家也不例外!”

    仙道跟流川同時一愣,仙道卻先醒過味來──明眼人都看的出
,崛口是想借這個機會鏟除集團中的對手。他拿准了流川不會坐視
不理──他拿准了這兩個人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事到如今也只好拼了。還未等仙道掏出槍,子彈已經呼嘯著射
了過來。槍口指的是偏下的位置,大概是為了留活口回去交差。而
就在那一瞬間,流川已飛身擋在了仙道前面。子彈正中他的左腿,
血流如注。

    這只是一個本能的動作而已,事發太迅速了,來不及做什么深
入的思考。

    看到打中了流川,那人顯然也吃了一驚。趁他微一分神,仙道
的槍已經對准了他的心口。夜深人靜,他清楚這樣做的后果是什么
。可是如果不殺了這個人,自己的命就無法保全,更何況還有個流
川呢!快速的解決了那個人之后,仙道扶起一旁的流川──現在兩
個人的處境同樣危險。崛口隆一已經不顧一切了。除了逃亡,眼前
已經沒有第二條路。

    去醫院么?流川的腿還在流血。可是現在,在一個地方多留片
刻都意味著危險的迫近。不管了。仙道盡量快的收拾了一下后,便
扶著流川鑽進了車里。



    去醫院取出了子彈,還不等麻醉藥效過了,在流川的堅持下,
兩人開始逃亡。深思熟慮之后,仙道決定帶流川回法國昂蒂布角。
畢竟那里比較遠。如果崛口運氣夠好一直沒有被藤真抓到的話,想
找到他們終究也要費一翻周折。能拖盡量拖吧。跟藤真也聯系不上
,機場也不再安全了,時時都有行跡可疑的人來回徘徊。

    那是一段真正用生命支撐生命的日子。仙道不止一次的想過干
脆放棄,反正就算最后逃離了藍月山谷的追殺,最終還是要蹲上一
輩子的大牢,還不如一槍解決了自己然后讓整個藍月山谷陪葬。但
現在的他不是一個人。再怎么樣也得熬下去。畢竟,還沒到山窮水
盡的地步。

    想想自己不能就這么不明不白的死掉,一問流川之后仙道才得
知出賣了自己的正是早川信。原因很簡單。因為仙道的那次任務,
暗殺的對象正是早川的老大松村護。世界就是那么荒唐。就算是一
個天生的演員,恐怕也無法及時的轉換自己的表情。一切都是宿命
──這樣的結局几乎是注定了的。

    有那么一次,流川默默的坐在窗邊出神,淡黃色的陽光薄薄的
裹住了他,整個場景柔和的像一首詩。或許是一種沖動,仙道上前
,輕輕的從背后抱住了他。淡淡的溫度傳遞過來,正對著心口的位
置。以前一直以為流川像一扇玻璃窗戶,明明看上去只是薄脆的一
層,卻是多少陽光都無法溫暖的。現在才明白,流川不需要溫度,
是因為溫度他自己有。仙道嗅著流川衣服上淡淡的棉質香味,忽然
覺得有點淒涼。

   “相信我。”仙道隔著衣服吻了一下流川的背,“一切都會好
起來。”

    流川沒有說話,只是輕輕的將手蓋在了仙道的手上。仙道清楚
流川至今都未必完全的相信了他,但在這一剎那,他們的心是貼在
一起的。這一剎那的相知,甚至可以敵過所有的猜疑和陌生。只是
這一瞬間,便足以使他們放心的將整個生命托付到對方手中。

    或許也正是有了這樣特殊的信任,到了最后的時刻,當兩人被
逼到懸崖邊走投無路的時候,反而坦然了許多。聽說人在絕望時特
別容易感到異樣的平靜。仙道看看流川又看看懸崖下的海──那海
藍的就像最純淨的孔雀膽──回過頭時,他輕輕的微笑了。

    流川一定至今都不信自己回來的目的是為了他吧。其實連仙道
自己都不信,可事實終究是事實。

    從某種角度上說,藍月山谷成全了他與流川,但這種成全的代
價是兩條生命,很昂貴,卻不是毫無意義。太多的人至死都沒有意
識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這樣的人生未免太蒼白。



    剛才終于聯系上了藤真,警察應該十分鐘以后就會趕到。但一
發子彈射出,只需要一秒鐘的時間。仙道自己是不去奢望什么了。
他的槍里只有六發子彈,可對方總共有15個人。他只是想警方這次
應該可以端掉藍月山谷,否則,就真是一幫飯桶了。

    几十支槍已經對准了兩人的心口。

    仙道不看他們,而是向流川輕輕的笑到:“愿意和我一起飛么
?”
    流川的睫毛動了動,道:“……我就信你這一次。”

    就在扳機扣動的那一刻,兩人同時躍下了懸崖。

    聽說墜落是為了尋找飛翔的感覺,終于在這一刻,狩獵者不再
是狩獵者,獵物也不再是獵物。無論是曾經,現在,或是將來,飛
鳥和魚永遠是無處容身的。但這世上,總會有一個角落,能夠容下
一對平凡的戀人。

    [在這樣的游戲里,誰先愛上誰,誰便先輸了一局。]

    或許在躍下的那一刻,兩人才最終把對方看的清清楚楚,連一
個角落都沒有放過。這才明白,其實他們在這場對抗中都是失敗者
,而且輸的一。敗。涂。地。



    雨中的東京喧鬧依然。一個只愛著自己的大都會,絕對不會因
為任何隕落而沉寂。在這個虛假的世界里,誰知道哪里是開頭,哪
里又是結束?屬于他們的華麗已經收場。大都會的夜依舊浮華冷漠
,而狩獵者與獵物的游戲也將繼續上演。但那些都已經無關緊要了
。畢竟,明天仍會有明天的故事,不斷的開始,又完結,永無止境
。



∼完∼